《昨日遗书 作者:罗大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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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日遗书 作者:罗大佑- 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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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和你的个性与习惯都很有关系。你做的最好的,往往是和你的个性有关系的。
    我是习惯晚睡的人,朋友说我的眼睛要在夜晚十一点半以后才会发光的。于是
发现两个行业做事的方法以及纪律差别愈来愈大——后来“不务正业”的那个行业:
音乐,终于赢了。其实人的性向是要蛮久的发育生长才能逐渐越来越清楚的。难怪
《我的志愿》作文内的行业,我很少有写一样的:科学家、慈善家、消防员、老师、
作家、军人、歌星、医生、探险家等,都写过。
    就是现在的作曲家没写过。
    想想,大概自己实在并非是个有志气的人。

                 求学
    父亲念的医学书,全是日文。小时候看着书架上那些拼起来比人还高的林林总
总的医学书籍,头被吓大——都是切割过的人体:手、脚、眼睛、心脏、头骨。日
本占据台湾达五十年之久。父亲出世时,日本人已殖民了二十多年了。甲午战争中
国败于日本,便将台湾割给日本,二次大战赢了才收回。
    我念的医学书,全是英文!偶尔杂点词释的中文。医学是非常麻烦的,光是二
年级的实体解剖的过程,已是个很大的考验了。
    尸体放在金属的巨箱内,表面浸满福尔马林防腐。福尔马林的味道非常呛鼻,
四、五个钟头聚精会神的操刀在尸体上切切割割,加上那个味道,你还真得挺得住。
    当然是从体表往内割。先从手臂切开皮肤,向下找到最浅的几条头静脉、贵要
静脉等。别以为好找,人死了血液不流,皮外根本看不出活人那些血脉。好不容易
找到了——小心翼翼的延着它向内侧探索。天天往内:翻切开每条肌肉、找到动脉、
神经、韧带、骨头。向内,再到胸腹:胸骨、纵隔膜、肺、心膜、胃肠……
    一具尸体要整整搞三、四个月。解剖完祭拜后,以沸水煮烂附着的肉及软组织
——骨头尚可用来继续教学。从父亲的日文到我的英文,医学教育一直就是这样。
人死了将自己的身体捐出,宏扬医学。我们尊敬这个教育。
    入世
    因为我的所学,使我有了一个介于家庭学校和社会之间的环境——医院。
    医学院要念七年:第六年见习,第七年实习。
    七年级的实习医生生涯,是这个人入世的开始。
    实习医生的地位,大概是全医院最低的。你在所有人来医院前开始工作:抽血
送化验、早晨会议报告入院新病人、点滴打针。搜集如X 光、实验室、别科会诊的
报告资料。忙完又马上入开刀房帮忙开刀,如果碰到个全胃切除手术的胃癌病人,
这一拉钩(开腹)站下去很容易是超过七、八个钟头的。回到病房你得再查下是否
你有新病人入院;整理新病案,陪总医师或主治医师探查每个病人记录病情。值班?
经常是两、三天就一班。那就是说四、五十个病人从今天下班到明天上午上班前,
有任何事情医生都会要找你。所有需要打针的人,所有外伤的换药、或是开完刀排
不出尿的病人的倒尿,或是这段期间内所有新入院病人的病案探询及记录。
    你绝没有好觉可以睡的。
    然后因为你是最小的医生,每个医生都可以用知识来修理你——人命关天,你
敢不服?
    内外小儿妇产耳鼻喉眼皮肤所有的科你都不太懂,但全都要学。
    最后,经过病房时,你听到一个母亲在哄她的啼哭的小孩:“再哭我叫实习医
生来给你打针。”
    你变成了人类拿来恐吓不乖的小孩的魔鬼了。

                 母亲
    她做的那项工作,是没有人能取代的。
    没有人。
    母亲今年(1989年;编者注)脑内动脉瘤破裂中风的事,对我性格上的改变很
大。
    原来潜意识里一直有一种依赖感:反正世界上有一个人,不给你怎么和她吵得
不愉快,不论你怎么去忽略她的存在,不论她自己有多少心事而你可以不管,不论
你跑得再远,离家再久——她会原谅你,而且她对你的关怀永远可以保持那一样的
温度。
    反正你根本不在乎。事实上,你吃定了她。
    即使她那样臭骂你,那也是因为她已经原谅你了——你知道她的双手,是随时
要帮助你,或是在你不知道的时候用她的心来拥抱你的。但她今年在纽约开刀的事
完全改变了我的想法。她神智不清,甚至胡言乱语;她大小便都失禁,每夜我和姊
姊要替她换好几次尿布;她完全不能走路,要两个人才能扶得动。开完刀在加护病
房内,她的脸浮肿瘀血得完全认不出人来,头脸上插了七、八条管子。她完全不省
人事。
    我领略到:她不是永远会在那儿。这是我的母亲。我欠她的,多到我的理解能
力以外。我不对她好,我要对谁好?她现在康复了,神接受了我的祈祷:我们是幸
运的。我要她知道我是爱她,而且关心她的——在我们都还在这个世界上的时候。
我只想公平一点。

                音符旅程
    距写此文时年长了十四岁,但对音乐的看法依然没有改变。——作者注
    我记得非常清楚,小时候夏天下午睡午觉时,阳光透过木窗洒在似睡非睡的榻
榻米上的我的身旁,外祖母躺在另一端。她也许睡着了,但她手里的纸扇则永远是
轻轻、悄悄的、慢慢的摇晃着;外头传来的树上蝉的叫声有时单一孤只,有时又逐
渐回旋成整个外头世界的嘈杂。但不论阳光、纸扇、蝉鸣以及电风扇在那样的下午
做出什么样的表示,最有劲的还是祖母小型收音机内歌仔戏持续的唱腔。我实在也
不懂那个女人在那么小的收音机内到底唱些什么,但她似乎很不开心,但声音永远
是那么宏亮,像是她有说不完的话或是表达不完的情绪,要告诉所有的人。记忆中
好像永远是那个女的,要么就是我没有能力分辨她们的声音之间的不同,要么就是
她们实在唱得太像了。唱腔虽然悲哀,但有一种永久绵延不尽的生命力;这样的声
音似乎已经变成外祖母脸上表情内的某些皱纹,刻划成很深的一道道的记忆。有时
候,即使外祖母回台南去不在家的时候,偶尔你还是会听见隔壁的收音机内传来那
种一模一样的声音。那个女人的声音到处都可以听得到:她也像个童年的身影般,
永远在不知不觉中跟随着我。那个声音我并不喜欢,也不讨厌,反正有没有它我都
无所谓,而且它也不会对任何事情造成妨碍;何况外祖母是个很怕打扰别人的人,
她总是把音量开到恰好的小声,恰好到只有在沉寂的午睡的那一段时间,那个女人
的声音才变得清晰可闻。我永远不晓得外婆在听这样的声音时,她内心的感受是怎
样的。快乐?悲哀?一定都不是。你从她偶尔叫你去买包“新乐园”的语气或在母
亲的说话中插句嘴时,都可以知道她的心情完全不受那个收音机内女人的声音的干
扰的。但是她可需要那个声音。她那么准时的收听那个声音就像她睡觉需要那个硬
梆梆的枕头一样,什么东西都无法替代它们。外祖母手上带着一个细环状的金戒指,
手腕上则有一个绿色的玉镯。她总是清晨一大早起来梳理她的头发,然后盘成一个
髻。每天。她过世已经五年了。我们叫她阿嬷。这是一般人的叫法。很奇怪,她很
怕打扰人,对陌生人格外客气,像欠了人家什么似的。她即使发脾气时声音也不可
能太大声,虽然唠唠叨叨的。她永远保持那样的关心:对外孙、买菜、对她自己的
头发、对邻居那个讨厌的太太、对收音机内那个声音。她生活得好好的,从不越过
自己生活空间的接触范围。除了有时稍微罗嗦一点以外,她的存在大概是对任何人
都有好处的,除了她完全帮不上忙的事物外。她会去做任何她帮得上忙的事情。她
有一种极强韧的生命力,但不容易感觉出来,除非日子久了,或你留心观察:因为
她不是冷的,也不是热的,她是温的,永远有那种温度。她给我一种太极拳般的动
感,徐缓,但有韵力。就像睡午觉时,她枕在那个硬枕头上面,你很难知道她是否
睡着,即使她手中的扇子一直是那么徐徐的晃动着。但你确知她是永远会在那边的,
还有那种几乎探察不出来的温度。我想这可能是为什么当我知道她去世时,我哭都
没有哭的原因。我开始想到那个收音机内唱哭调的女人的声音。我已经再也听不到
了,这样的声音。现在想起来。那个声音虽然唱起来悲哀,但你总可以想像那个女
人走出了收音机后,她和她的朋友或同事拍个肩或开什么玩笑,总觉得什么事也不
会使她在收音机内的那个声音受影响而改变了点。总之那声音是那么牢牢的扣住了
我,成了我生命的一部分。但那个声音已经随阿嬷的去世而消失了。现在的生活环
境里,没有人再需要那样的声音,那样的音乐,那样的历史了。所有的事物像高楼
一样,慢慢的抬起了它们的头,离地面越来越远,那么骄傲的,越来越不需要别的
东西,除非有个显著的理由。现在想起来,那种哭调的唱腔也许真太悲了,太过单
调,甚至夸张。但它曾经就那样几乎是贴到阿嬷的耳旁向她做人与人之间最直接、
最原始的倾诉似的告白,来自一颗心,穿过一张嘴的一种能量与心意的延伸。今天
我才明白阿嬷为什么会需要那个声音。我想它代表了一种心与心之间的共鸣,而且,
那么赤裸。不论是那个声音或阿嬷。她们永远没有去伤害过任何人,但她们就这么
永远消失了。
    餐厅内,音乐实在太重要了。不是人们要不要听音乐的问题,是,他们不想听
到邻桌说的话或,他们说的话不想被邻桌听到的问题。这也是为什么电梯的门一关。
一种似有压力的沉默马上袭来的原因。但电梯里每个人站得实在太近了,放音乐也
没有用;如果真要达到隔离的效果,音乐显然必须大声到令你尴尬的地步。所以,
最好还是不放音乐,不说话。这个问题,自电梯发明到现在,一直都还没有解决。
常常在计程车内听到那样的音乐。没有唱的演奏曲,编制简单,只有电子琴、电吉
它、低音琴、电子鼓;节奏非常清楚,它又有点土味,又有点东洋味,但也常常演
奏国语歌曲。不只在计程车上,在夜市地摊上、某些唱片行、有些小冰果店、地方
戏院内,甚至出殡的场合,都有专车上载台电子琴,并附注特别标示以资辨别。以
上这些场合已经暗示了这种电子琴音乐已经乡土化了,或者,这是乡土的“电子化”。
它的声音似乎已经指向我们最原始本土的核心,已经成为人们日常生活需要的一部
分了。对我而言,这是很可怕的一件事。在阿嬷那个年代,歌仔戏哭调的赤裸裸的
人声已经改变成为纯旋律性的电子音乐。最重要的一点是,我们整个社会最基层的
部分,现在听的是这样的音乐——就像外祖母当年需要那个歌仔戏的哭调声音一样。
电子琴的声音在那么多的乐器内,它的润饰程度最高。一种说法是,它物超所值,
音色使人感觉比一般乐器在编制上庞大。一种说法是,它有能力制造一种假象。流
行歌曲用到电子琴,我可以选购,因为它合乎了流行歌曲的本质的某些需求。但在
一个农村的仅存的四合院内传来那电子琴的演奏的声音时,我就变得困惑了。我们
原本认为任何力量都难以改变的那一部分,那个社会里最强、最原始的部分,人们
在心灵上已经变了。他们的需求已经是另外的一种东西了。没有人会那么想要假象,
但我们生存的空间内,假象比我们以为有的要多太多了。多到我们习惯性的需要它。

    听那首弗兰克的A 大调小提琴奏鸣曲时,音乐中的某些片段竟会使我有一种—
—我很难讲得明白——一种抽离的感觉。像小提琴的弓用力磨在迷走神经上,它先
是带来一种类似巨大痛苦的东西,你必须用力皱起眉头,全力绷紧某些肌肉;随后
又像释放了某种大量的化学物质,也许是迷幻药之类,使那干瘪炙热的所谓灵魂一
下子又浸在这些液体内,得到了一种浸润舒坦的清凉。像一种得到宽宏的谅解的释
怀。但,且慢,乐声尚且进行,所以类似这样的感觉像在你体内分好几个不同部分
进行同时发展,有绷紧有舒解,同时或交替,造成一种类似性行为时生理与心理上
那种错综复杂但亦单纯、紧缩;罪恶但亦畅然放松、黑暗然而又充满巨大的空间的
感觉。乐声静止时,你得到一种平静而持久的喘息。音乐在这个时候就像是一头极
具文明特质的野兽,在你身上做了一些使你狂热的愿意接受的骚扰。我想我看到了
一个没有月亮的晚上的一个,宝蓝色的星空。
    但我知道音乐是极其敏感的东西,它不会驯服在这种实质上的统一里面。即使
它像一头被关起来的野兽,它也不会不咆哮挣脱的。有力气的早已挣脱了;我看到
一些无力的音符在空中强颜欢笑,有气无力地扭动身体跳舞,像电视里那些配舞者
的表演。
    听到一个也写点歌词的女诗人突然冒出这样的一句话:“我写一首歌词只要十
分钟。”然后似乎完全不经意的继续另一个话题。使我的心中充满了敬畏。歌词是
文字的花朵,只有文字在成熟到某种程度以上,经过不断的咀嚼、沟通,人们牙齿
的锤炼与喉气的吹靡之后才慢慢长出来的:“太阳下山明早依旧爬上来……”不可
能有太深的歌词——当然这牵涉到你怎么去说“深”。如果有人要为一滴露水的哲
学或大自然微妙的交互物理作用去算计,我得马上闭嘴。但简单的东西就是简单的
东西。简单的歌词就是听得懂,而且与人一定要有那种肉体的关系,那种共呜自内
部的,甚至于那种血管与神经的胀缩,直接的像男人的生殖器的勃起——怛别忘记
需要多久才会绽放出一个女性娇媚成熟的挑逗。“我的青春小鸟一去不回来。”看
过所谓的“艺术歌曲”的一些曲谱与歌词,歌词故意写得连声韵都是高低相反的平
仄运行的用法,据说是为了添上一层文学与音乐结合之间的层次或“艺术性”,但
问题是,演唱会上那个女高音不论怎么努力的去大声、清晰咬字地去唱出来,就是
没有人听得懂歌词在说什么。他们为什么不写朗诵诗算了?或者,纯演奏也好!音
乐与观众都会更感激他们的。有人十分钟编织一朵人造花,而且不屑的样子,其实
是要告诉你他们的文字根基有多雄厚。那颜色与造型也许鲜明有趣,但我闻到一股
这个环境里文艺界特产的那种酸臭的气息。
    说实在话,“艺术”这种东西其实是非常脆弱的。脆弱到比计程车费涨价这样
的东西还不值一顾。因为,最大的问题是,没有人会因为没有“艺术”而死掉(除
了可怜而执着的艺术家会饿死以外)。我这样说也许无情而残酷,但艺术家假如不
能提供别人能感觉得到,我说,感觉得到的作品的话,一个执着但无能的艺术家饿
死其实也只是一个活该的事实。因为这样一个自私的人其实不应该管比他自己肚皮
更多的事情。
    看过许多的气质:热情、激昂、痛苦、沮丧、衣着发型、悲愤、爱情与悸动、
流离、老人茶、脏、怪异行径,等等,但有趣的是,当他们了解到现实不会向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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