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大佑心情故事
作者:罗大佑
自序
活着太久的,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告别而去的,究竟又怎么了?
曾经以为不可能被盼到的二零零零年,竟已被如沙的时光悄悄地隐埋;回头看
时,了无痕迹。
那么,我们有没有长进一些聪明才智,与人生的顿悟呢?
真的不知道——也许这样比较好。
歌是语言绽放出的花朵;但这样的花朵,即使再娇艳,也并不能保证她不凋零,
归根而去。
所以,答案可能在那颗小小的种子里。
但这个时代的小朋友们太快乐了,不可能体认到真正的快乐其实来自受过苦的
心灵。
就像,这宇宙里最珍贵的东西,不但是钱买不到,也甚至是摸不到或看不到的,
一样。
昨日已逝。这里有我上个世纪写的一些遗稿,看看倒也仍像些文字。对于说罗
大佑在吃老本的人而言,我必须给他们更多的把柄来捉,否则大家什么也捉不着。
包括自己在内,大家自忙半个世纪。
没有了存在,就不能接轨。父亲在九八年二月过世的那段日子前后,我总算体
会到了什么叫生死。这个接轨,是在一些死亡的状况以后完成的。相信父亲在天之
灵不会介意我不打算有小孩子的不孝行为。
在二十一世纪初的北京长安大街上的饭店内写这样的一篇序文,不但是一种缘
份,也可能是一种历史的必然。对在大陆靠行文为生的朋友们先说声抱歉,我真的
不是要来捞过界抢饭碗的;二十年来如果靠的是写文章过日子,罗大佑早就饿死在
资本主义大都会的某个阴暗的角落里了。日子要过,饭得吃,戏得上演,歌得唱。
还有些可以的旋律在后头,但要把手头上的账款先清一清,吃饭毕竟不能做为人生
的终极目标。
序幕再度拉开,乐队兄弟们已准备出场。二十年来歌手生涯,最怕的本来就是
开演唱会,但心一横倒突然想到,咦,一个死去过的灵魂难道还怕鬼吗?何况台下
坐着的还是一堆活生生的冲着你来的支持者呢!
好吧,弟兄们,上喽!一个民族的生命得延续,大家得过得理直气壮。吉他弦
已调正,干吧!
谨将此言献给过世的父亲。
我们,没白活。
罗大佑
2002年2 月26日于北京
昨日遗书
看到的每一个人,都令我生厌。
在一场电影散场后回来的途中,在那个蛇店的门口处看到了那只笼内的猴子,
显然它和人是完全不同的。我于是将它买了下来;应该,和动物的相处会好过我和
其他人类的关系,我想。
将它运回来后,第一件事就直接进入了浴室,打开笼门。我准备为它全身上下
洗个彻底的澡。但它竟向我的身体攀附上来。利爪的猴子,我将它推开。它再度抓
上我的身体爬上来,这次用力得多。慌乱中,我以双手奋力排斥它的纠缠,于是用
嘴竟咬住了我的左手;用力挣开,嘶!左手中指划出了一道血沟,静脉内的血液喷
洒在浴室内白色的磁砖上。
原来它嘴内两边各长了一颗巨大的獠牙。这是一只你终于发现站立起来到人的
大腿半处的泰国猴。圈在笼内两年从来没有出来过,而我竟想帮它洗澡。白色的磁
砖浴室内的冷肃,猴子的动物本色对它自己生命质疑该所产生的原始野性。浴室内
顿时展开一场心惊肉跳的人猴大战:拳头、踢脚、猴爪与獠牙的来去在那沾满血液
的白色磁砖上翻腾着。那是种原始森林内生死拼斗般的恐惧,彼此。
终于用了那个铁笼子将它困在一角,正好笼门对着它,动弹不得后,终于它才
慢慢的爬入了它所熟悉的那个笼子内。
坐在沙凳上喘息时,心还在胸口内猛烈的跳撞着。是了,大概没错,并非所有
的人让我生厌,而是,我愿当就是那个使自己生厌或是使所有的人生厌的那个人。
这只猴子刚刚就如此的证明了给我看。
恍然大悟。是我该走的时候了。
我感到空气中有一股暗示的感觉,凝重、稳定,而且慢慢袭来。
下午从滚石出来的时候,尾随所有的人出门,突然我下意识地摸摸全身口袋,
转身开了办公室的门再进去瞧瞧。“我有没有带什么东西来?”没有。我有没有带
什么东西来?“没有。”多么强烈的暗示:我要离去了吗?
晚上从香颂的门口出去的时候,忽然又伸手掏钱。“老板,我的账付了没有?”
“XX已经帮你付了。”我的账付了没有?清了没有?多么强烈的暗示:我要离去了
吗?
我有没有带什么东西来?我的账付了没有?多怕什么东西带来的不能确定,多
怕什么东西欠下的还没还清;好像离去的时候所有的价值的清算似的。好像要确实
自己所有的成绩、或是施受、或是认定、或是一些什么说不上来的感觉。我倒不禁
要笑了。像是要想到,假如在我离去以后,谁在某个夜晚想到我这个曾经存在的人
时,可能或不可能掉下的眼泪一样。
仿佛整个人变成一个快要中空的物体,四周一块一块的黑影已向我靠近,一个
个找到它们的定位,像拼图游戏般,在我浑身上下四周凝成整圈的、浑圆的球体。
几乎全快暗下来了。我只等待最后的一块拼图的带着黑影镶上来,那就全暗了,那
我就成为如同一个皮球不带橡皮的内部,浑圆、黑暗、无实质,但具体。我只看到
一道光线昏昏暗地指向我,进来;我只等待最后的拼图徐徐镶到上边时,惟一的完
整。
什么是对错呢?什么是黑白呢?什么是方向,什么是真理呢?我只能更靠近,
而无法与任何东西真正贴在一起;但当我更靠近时,我似乎离它又越远;我想做得
更好的时候,却发现原来那是最差的;我想逃避的时候,发现这个想法似乎是最接
近的。我开始想到妈妈,那个生下我的人;虽然是个事实,却难以想像我曾经蜷缩
在她温暖的子宫内如此温暖的确实地膨胀地成长。虽然难以想象,却更想妈妈,更
想回到她的体内,享受她的青春的喜悦,以及那股黑暗的,蜷曲的无知的,温暖。
这个世界是不会错的,因为它存在,而且早已存在了。我曾想用面对面的方式,
给它感受一点点热力与温暖;它用冰冷的温度,冷却了我火热的心跳。我没有办法
明白什么是真实,什么是虚假,就像一个朋友说的,和尚,其实是一个最大的野心
家。在身旁来去的身影中间,我仿佛永远存在他们夹缝的边缘。我的笑脸后,有一
线创痛,而泪眼后似乎隐藏了一丝笑意。当祖父死去的时候,我想我曾经为他庆幸
他的解脱,而当我为一个朋友的某一件事高兴了以后,却又先为他想到了一个字:
“唉!”我曾经那么痛苦的尝遍欺骗的滋味,却也不得不接受那是一个不灭的定律。
那么,亲爱的,告诉我,什么是真理?有时候我感觉每一件事物都是那么清楚时,
就开始慢慢掉入这种清晰后面的困惑里,而这种困惑本身,却又是那么清楚,清楚
得使我照向镜子时,那块镜子变成了一片玻璃,那一边的我,那样的,向我同情地
凝视,比我更知道自己,只是我摸不到他而已。摸摸自己的身体,彷佛周身只包了
一层假想的皮。
早上醒来的时候,身边静得可怕。铝门窗外的车子来去的声音,非常遥远。沉
寂得可怕,稳重得可怕。但我好像意识到一个轰隆疯狂的地震马上就要突然来到,
摇动整座大楼,晃动每一扇窗户,捏碎每一片玻璃,荡倒每一个站立的物体,倾裂
每一面完整的墙,带来整批震裂人肺腑的可怖的隆隆的巨响,然后将我从七楼的房
间隆着稿纸、碎壁、床单、钢琴、水管、沙发、磁砖、蟑螂、闹钟、唱片、天花板、
电话、生力面、黑松汽水、抽水马桶、浴缸、铜板、电梯一起重重的摔到地面上,
紧接着用八楼以上的所有建筑的残骸砸烂我的身体。后来时钟上秒针的声音逐渐唤
回我的记忆的勇气;还好电话铃声响起时我已经挣脱起来拉开窗帘了。
每一个人说的话我都要花很大的努力使他们觉得我对他们还感兴趣。我的每一
个动作我都会考虑它是否得体,是否多余。自己说的每一句话的语气非常肯定,但
自己对它们带了一些怀疑。看着每一张面孔,我都知道他们真正的自我实在是善良
的。说实在,谁又愿意如此虚伪的、衣冠楚楚的,装作很关心别人的样子和别人沟
通呢?他们的午餐,不是实实在在的吃到了自己的嘴里,而且喂饱了自己的肚子吗?
看着婴儿室里的婴儿,我只想到他们的母亲将来会不会喂她们自己的奶。
我想到那些用自己的笑容来当作手段的人;开始时你会认为这样的人实在太友
善了。慢慢的你发现他的笑容与关怀太多了一点,直到最后终于看到了那张笑容后
面真正的脸,还有那双手,因为太想操纵别人长年累积起来的茧。我想到那些一遍
又一遍的谎言,真无法了解后面那具欺骗的灵魂如何去面对一个平静的夜晚的梦靥。
我不是没有说过谎,但我没有办法了解如何说谎使自己心安理得。还有那些裹着象
征圣洁的白色制服的心,如何去榨取另一些早已喘息不已、残缺不全,赤裸而毫无
防御能力的心。我仿佛看到一幕残酷无比的厮杀,是用着握手寒喧、笑容满面互相
聊天的方式进行。夹处在这种厮杀的行列里,我的手中被绑上一只双面开口的刀,
在此起彼落的杀声中困惑着敌人的方向。
这怎么可能呢?我慢慢发现,虽然他们告诉我敌人在那一边,可是我太明白敌
人真正是存在这边的,因为身旁所有的刀上的手,我可以感觉得出来,都隐藏了一
点犹豫、一点怀疑、一股焦虑、一股危机。我清楚得感受到每一个人心中都比我更
不确定,但他们做出比我要坚定的表情,喊出令我惊讶的、强烈的厮杀声。但我知
道近处已经有血腥发生了;冥然中有一股力量能使一些甚至比大多数人清醒的、更
有力气的人挥刀斫砍。我知道有血痕数道、有血柱喷洒,有人张皇乱窜,有人死命
掩住伤者怖惧尖叫的嘴。而操刀的人早已因各种理由不见了,没有人看到任何操刀
的人。有人暗示周遭不要声张。于是看来又一片井然有序。我知道每个人都像我一
样,警觉着四周的刀口甚过于他们对敌人的注意。握紧手中绑上的、双面开刃的刀,
我知道,没有一个方向我可以下手。
将埋在双手中的脸孔抬起来,我发现浑身上下失去了力气,失去了知觉。电话
中传来外祖母进入弥留状态的消息时,我几乎笑了出来。多么安适的离去方式,多
么潇洒、轻松的人世。早在二十年前,我就知道即使她在骂人时,那是她正原谅你
了。即使在数月前的极度神经质状态,我也知道她有一个再清醒不过的灵魂,有一
颗永远如此坚定跳动的心。我不相信她这一辈子曾经真正困惑过。的确,她是我永
远必须去学习,永远可以告诉我人生的智慧的,永远的外祖母。现在我坐在这里。
整个身体忽然觉得轻了起来,像恰好飘浮在椅子上的汽球。空气凝聚在我的四周,
它们不重,也不轻。我觉得我像一条势均力敌的拔河比赛上的绳子。原来因为双方
强烈的拉扯而过身抽痛,后来因为拉锯的来去次数太多而迷惑不已,直到双方的力
量被证明真正相当时,我的感觉一下收缩到整条绳子上绑着红旗的那一点:因为双
方的援军不断地加入双方的尾巴。所以当没有任何一方会输的时候,绑上旗子的我
必须输,必须终于断裂。我想到那些满面笑容的人,我必须转身;虽然我知道他们
也绝不会赢,但难道看到一张终于不能发笑的脸就是我原来要的吗?而为什么竟会
有人为了一点点面子的问题就真的否认真心是存在的?而当我没有勇气去面对所有
的谎言时,我的感情不也是不够坚定吗?但,什么是坚定的呢?是不是将我那有如
风筝般飘来飘去的情感靠一条线掌握在掌上的另一只手?
昨夜我梦到一具美丽的身躯裸陈在平交道铁路上,众人观望,没有人想采取任
何行动,连讯号管理员听到火车的声音远远驶近时都不记得将栅栏放下来,他只是
双手叉腰观望,如众人般带点好奇、带点惊讶、带点茫然。而我并不觉得挽救她对
所有的人会有什么帮助,我只想飞奔冲向那列迎面驰来的火车头,让那撞击的音响
来转移所有人的注意而已。
我想到,我算什么样的人呢?到底这个世界上有没有地方安置我?假如我是个
歌手,假如我是个医者。我知道都会有人不满,而且不安,他们可不愿意见到这么
个奇特的人,别说听到他的声音了!老杨向我说过一个他想到的剧本:“有一个人,
全身穿黑衣,戴墨镜。出现在许多的媒体上,做过很多奇怪的事,带来很多奇怪的
感觉。后来人们终于发现,原来那是一些人扮演的形体,而根本没有这个人的存在。”
我想我就是那个多余的人。父亲一向非常担心我走音乐的路。多年前,在傍晚的电
视前,他一边看着银幕上的新闻,一边自言自语似的向我说:“这个世界上最多的
是什么,你知道吗?这个世界上最多的,就是人。”我不知道他有没有想到,多年
后他儿子会想到自己的多余。我夹处在两种职业的选择之间,在东与西的矛盾之间,
夹处在政治势力的对立间,夹处在爱情的绝对谎言与真心之间,夹处在熟识与陌生
的人们的眼光之间,夹处在人性的虚假与现世的真实之间,夹处在不满的呐喊与茫
然的沉寂之间,夹处在黑衣与白衣之间,一如黑夜与白昼之间。我想到了我该像是
黄昏,至少必须带点美感。我想到那个陨落的孩子,世界不能容纳他的来到,他的
父母大年轻,无法给他一个该有的家。但,他依然是在那边的,假如你可以感觉得
到的话。他在的,偶尔哭泣,但没有哀痛;偶尔笑笑,但没有快乐。它可不需要任
何怜悯,它也从来没有亏欠过人世什么。他只在风中静观,在风中游戏,在风中哭
泣,随着风来,随着风去。世间,所有的所谓不平,也不过如此。我开始想到我写
过的一首歌。真的,即使在炎夏的密闭的大楼中这样的一个宁静的午夜,我的内心
还是苍凉寒冷的。我感觉不到一丝暖意,开始想像人们之间打招呼时的脸庞……
我的确是恰好飘浮在沙发椅上的气球,没有任何重量。四周不轻不重的空气,
又像拔河比赛那均衡的一刻所带来的,撕裂似的抽痛后,均衡的惟一暖意。慢慢的,
好像我找到了一点终于确定或是值得的,开始有一个肯定的去法。四周的厮杀声隆
隆响起,变成一片暗灰红色的蝉鸣,凉凉;我手上仍绑着那把双面开刃的刀,我于
是确定它惟一的指向,耳中终于响起那些儿童合唱的歌声,鼓声苍茫而有力。这个
客家人的儿子,你带来了什么?欠的你还清了吗?你不会说家乡话,只有你母亲永
远抚平你不知所措的情绪。
但,亲爱的母亲,告诉我,这是,什么,道理。
诗:美丽的宝岛
美丽的宝岛
人间的天堂
四季如春呀
冬暖夏凉
胜地呀好风光
阿里山,日月潭
花呀花莲港
椰子树,高苍苍
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