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连点忌讳都没有了!混帐王八蛋!还不替我轰出去!〃稿案门道:〃这是钱太爷不该受人家的状子,人家无路伸冤,所以才来上控的。〃区奉仁听得〃上控〃二字,忽然明白,方才回过脸去,对准钱太爷发作道:〃你做的好官啊!这是你闹的乱子,弄得人家到我这里来上控。我自己公事累不了,你还要弄点事情出来叫我忙忙。现在怎么说?〃
钱琼光起先听了稿案门的话,早已吓得瑟瑟的抖,后来又听了堂翁的教训,便拍托一声,身不由己的跪下了。区奉仁并不让他起来,又拉着长腔,说什么〃擅受民词,有干例禁,你既出来做官,连这个还不晓得吗?我也顾不得你,我是照例要揭参的。〃钱琼光一听要参官,更吓的魂不附体,只是跪在地下磕响头不起来,求堂翁开恩。区奉仁拿他训斥的半天,还不晓得外面究竟闹的是什么事情,便道:〃你就在这里朝我跪到天黑也不中用。你自己闹的乱子,快自己出去了结过再来见我。〃钱琼光跪在地下还是不动。区奉仁问他为什么不出去。钱琼光道:〃不瞒堂翁说,卑职这一出去,可没有命了!〃区奉仁道:〃到底为着什么事情,你自己总该有点数的。〃钱琼光又磕头道:〃卑职该死!卑职同他们来往,共有好两件事情,实在不晓得是那一件。〃区奉仁道:〃好个不安本分的人!〃钱琼光道:〃都是他们来找卑职的,卑职也只盼能够替他们把事情了掉,也免得堂翁操心。〃
区奉仁道:〃承情〃。至此方回头问稿案门:〃到底外面为了什么事情?〃稿案门回称:〃为的是一个人家有个女儿,有个光棍想要娶他。那家不肯,这光棍就托人化了钱给钱太爷,托钱太爷出票子抓那个该女儿的人,说是抓了来要打板子。那人急了,就吃了生大烟。乡邻不服,所以闹到这里来的。〃钱琼光至此,方才明白就是早上的那桩事,深恨周小驴子事情办得不妥当。
里面说了半天话,外面的人声已往。稿案门再出去问了问,才知已被杂务门吆喝住,只等老爷坐堂审问,不敢罗唣了。区奉仁一听外头人声已息,才说:〃那个吞烟的,赶紧拿点药水给他吃,或者有救。〃人回:〃已经灌过了,听说吃的不多,大约可以救得的。〃区奉仁于是把心放下,又朝着钱琼光发作了几句,方才自往签押房里而去。钱琼光不免跟了帐房师爷同到帐房里,就左一个安,右一个安,一面请安,一面软求道:〃晚生一时荒谬,总得求你老夫子成全!〃师爷道:〃你老哥就要交卸的人了,何必再去多事。这事你自己闹的乱子,还不快去想了法子压伏压伏他们,等到堂翁坐了堂,那事就不好办了。〃
一句话提醒了钱琼光,立刻退出帐房,走到杂务门的门房里。杂务门正在外面帮着灌那吞烟的人,一霎回来,见了面,少不得又是一番埋怨,说:〃我的太爷!几乎玩成功一条人命!亏你,我亦不晓得你是怎样闹的!〃停了一回,又说道:〃现在你放心罢,人命是没有的了。你今天算好运气,偏偏碰着我们这位老爷有喜事不坐堂。你有这半天一夜的工夫,能够完结,赶快去完结了再来;完结不了,明天再审。〃
钱琼光于是再三感谢,方才辞别出来。回到捕衙,蟒袍补褂,统通汗透的了。马上叫人去找周小驴子,周小驴子逃走了,不在家。钱琼光无奈,只得去找王二瞎子,因他地面上人头还熟,托他找个人出来劝和劝和。王二瞎子昨夜扰过他的酒,少不得出来帮忙。当时就找到了两个人:一个是善堂董事,一个是从前做过图正①的,后来因为上了岁数,就把图正一应事务,统通交代儿子承受,自己不管。他俩都是年高望重的人,又是捕厅老父台见委之事,一想彼此都有仰仗的地方,乐得借此交结交结。王二瞎子见他俩已允,便先寻了本图地保,同着原差又找到原告,在小茶馆里会齐,开议此事。幸亏原告那边吞烟吞的不多,一经施治,便无妨碍。又经王二瞎子、善堂董事一干人,连骗带吓,原告一面,只求太爷不逼他把女儿嫁给那个光棍,他亦情愿息讼。钱琼光就答应他:〃前头那张票不算数,立刻吊销。所有你们婚嫁之事,我太爷一概不管。〃于是一天大事,瓦解冰销。
①图正:清代南方各省乡以下设图,图书馆一图事务,图正管本图鱼鳞图册,从买卖田地、产权转移过户中,索取佣金。
钱琼光又进去求了帐房师爷、钱谷师爷,替他到堂翁面前讲情。凑巧堂翁这两天正因升官一事,满心快活,只图省事,便也不来问信。过了两日,正任吏目随凤占回任,钱琼光照例交卸,自行回府销差,这事也就完了。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十六回 却洋货尚书挽利权 换银票公子工心计
且说蕲州州官区奉仁自从得了保举之后,回城齐来道喜,少不得一一答拜;又办了酒席,请他们吃喝;一连忙了几日,方才停当。后来奉到部文核准,行知下来,自己又特地进了一趟省,叩谢宪恩。正想回任,忽然奉到藩台公事,说他从前当过好几处局子的收支委员,帐目清楚,公事在行。现在北京派有钦差童大人前来清查财政,由江、皖各省,一路而来,目下已到南京,指日就临湖北,所有本省司库局所,凡属银钱出入之地,均须造册报销,以备钦差查考。因此特地留下区奉仁在省办理此事,蕲州本缺,另委一位候补同知前去代理。虽说是短局,然而区奉仁放着一个实缺不得回任,却在省里帮人家清理帐目,心上很不愿意。但是迫于宪令,亦叫做无可奈何而已。
且说这位钦差姓童,表字子良,原籍山西人氏。乃是两榜出身,由部曹外放知府,一直升到封疆大吏,三年前调京当差,改以侍郎候补,第二年就补了缺,做了两年侍郎,目下正奉旨署理户部尚书。此时朝廷正因府库空虚,有些应办的事,都因没有款项,停住了手。便有人上了一个折子,说:
〃现在东南各省,如两江、湖广、闽、浙、两粤等处,均系财赋之区,钱粮厘税,岁入以数千万计。然而钱漕有积欠,厘金有中饱;如能加意搜剔,一年之中,定可有益公家不少。无如各省督、抚狃于积习,敬且因循,决不肯破除情面,认真厘剔。近来又有了什么外销名目,说是筹了款项,只能办理本省之事,将来不过一纸空文咨部塞责。似此不顾大局,自便私图,若非钦派亲信大员,前往各省详细稽查,认真清理,将来财政竭蹶,根本动摇,其弊当不可胜言〃。
各等语。朝廷看了这个折子,甚是动听,马上召见军机大臣、户部尚书,商议此事。童子良亦以此举为然,并且自己保举自己说:〃臣在外省做官做了二十年,一切情形都熟。先下江南,后到闽、广,大约有半年工夫,就可回京复命。〃朝廷准奏。跟手就下一条上谕,派童某人前往江南等省查办事件。
次日童大人谢恩,召见下来,就在本部里选了八位司员,又在别部里奏调了几位,此外还有军机嘱托、老公嘱托,大小一共又收了五十多张条子,一齐派为随员。又因为自己膝下只有一个大儿子,是前头正太太所生,余外都是妾生的几个小儿子,若把大的留在家里,恐怕他欺负小的,只得把大的带了出门。安排停当,方才检了日子,陛辞出京。
且说童子良生平却有一个脾气,最犯恶的是洋人:无论什么东西,吃的、用的,凡带着一个〃洋〃字,他决计不肯亲近。所以他浑身上下,穿的都是乡下人自织的粗布,洋布、洋呢之类是找不出一点的。但是到了五十多岁上,因为生病抽上了鸦片烟,再戒不脱,一天在朝房里,有位王爷同他说笑话道:〃子良,你不是犯恶洋货吗?你为什么抽洋烟呢?〃一句说话恼了他,回得家来,就把烟灯、烟枪统通摔掉,对家里人说:〃我从今再不吃这捞什子了!〃谁知他老人家烟瘾狠大,两个时辰不抽,眼泪鼻涕就一齐来了。家里人看他难过,想要劝他,又不敢十分相劝。才劝得一句,他便回道:〃你们随我罢,我宁可死也不破戒的了!〃
后来,实在熬不过了,一息奄奄,说不出话来,拿眼睛望着他大儿子,意思想叫他大少爷替他备办后事。他大少爷此时也有十八九岁了,读书虽不成,外才是有的。见了父亲这个样子,便追问所以立志戒烟的原故。当时就有人提起,只因某王爷说了一句笑话,所以把老头子害到这步田地。到底大少爷有主意,想了一想,道:〃说了洋烟,无怪乎他老人家要不吃了。如今你们只说是云南土熬的广膏。云南、广东都是中国地方,并不是外洋来的,自然他老人家没得说了。〃家人遵命,慌忙另外取了一付烟盘,端到房中,童子良见了,连忙摇手,意思不要他们进来。后来家人照着大少爷的话回了,方才一连呼十几口。这一顿,竟比平时多吃了三钱,方才过瘾。
过了几天,齐巧前头同他说笑话的那位王爷请他吃饭。见面之后,童子很便叫着自己名字告诉王爷,说道:〃童某现在不吃洋烟了。〃王爷一听大喜,连忙夸奖他,说道:〃有志不在年高。你老先生竟能立志戒烟,打起精神替主子办事,真正是国家之福!〃一面吃酒,一面留心看他到底吃不吃。谁知他吃到一半,叫值席的倒了一碗热茶给他,趁人不见,从荷包里摸出一个烟泡,化在茶里吃了。这位王爷是同他向来说惯笑话的,今天拿住了这个把柄,便问他:〃既然不抽洋烟,为什么还要吞烟泡呢?〃他便正言厉色的答道:〃童某吃的是本土,是不相干的。〃王爷说:〃吃烟吞泡还不是一样吗,怎么叫做不相干呢?〃童子良道:〃回王爷话:所谓戒烟者,原戒的是洋药,本不是戒的本土,但看各关报销册,洋药进口税一年有多少,便晓得我们中国人吃洋烟的多少。如今先从童某起,头一个不抽洋烟,拿本土来抵制他,以后慢慢劝他。倘或天下人一齐都吃本土,不吃洋烟,还愁甚么利源外溢呢。童某并不是欢喜一定要吃这个捞什子,原不过以身作法,叫天下人晓得我是为洋药节流,便是为本土开源,如此一片苦心而已。〃王爷道:〃不想老先生抽抽鸦片烟,却有如此的一番大经济在内。可佩!可佩!〃这是一桩事。
还有一桩,这一桩乃是要钱。做官的人要钱,本来算不得什么。但是他却另有一副脾气,是专要银子,不要洋钱,为的洋钱的〃洋〃字又犯了他的忌讳。从前京城里面本来是不用什么洋钱的,用的全是当十大钱,无非银子换钱,钱换银子,倒也爽快。近来几年洋钱渐渐的用开了,北京城也有了。有些会打小算盘的人,譬如一向是孝敬一百两的,如今只消一百块钱,化上七十多两银子,也甚觉得冠冕。无奈这位童大人,要是人家送他洋钱,他一定譬还不受。送他钱的人,不是门生,便是故吏,总是有求于他的人,如今见他不受,大家心上都要诧异。后来访着缘故,只得换了银子再去送,合起数目来,总比洋钱还要多些。他到此亦不谦让了,除掉现银子,便是银票:一千两、二千两、三百两、五百两,白纸写的居多。还有些人因为写的白纸票子,恐怕忌讳,竟用大红缎子写的,倒也新鲜得很。
他生平虽爱钱,却是一文不肯浪费。凡是人家送给他的银票,上房后面另有一间小屋。这间屋是墨测黑,连个窗户都没有的,然而一步一锁,无论甚么人不准进去的,就是儿子亦只准站在门外。一天老头子在这屋里有事情。大少爷进来回话,因为受过父亲的教训,不敢径入房中,站在门外老等。等了一回,忽听老头子在小屋里叫唤起来,方见姨太太点了个亮,掀开门帘,在门口站着,亦不敢进去。仿佛老头子在地下摸索了一回,忽然一跳就起,说道:〃还好!有了!〃随手出来,把门锁好。姨太太照火的时候,大少爷留心观看。只见这间小屋里,四面墙上贴的,一张一张,很像帐条子一样。及至仔细一看,才晓得墙上贴的都是银票。大少爷把舌头一伸,心中暗暗欢喜:〃原来老人家有这许多家当,这间小屋却是他老人家的一间银库!〃
又过了两年,有几省督、抚奏请置办机器,试造中国洋钱。他老先生见了这个折子,老大不以为然。无奈朝廷已经批准,他也无可换回,只得回转家中,生了两天气,说:〃好好一个中国,为甚么要用夷变夏!中国用惯银子的,如今偏要学外国的样,铸甚么中国洋钱!这个洋钱日后倘若用开,岂不是全个成了他们外国人的世界?那还了得!我情愿早死一天,眼睛闭了干净,免得日后叫我瞧着难过。〃他虽如此说,人家亦不来睬他。到了第二年,有两省银元造成,解到部里,其时他老人家已掌户部,司员捡了一包,请他过目。他闭着眼睛,说道:〃我不忍看这些亡国东西,你们拿了去罢!〃司官晓得他素来脾气,只得退了下来,后来这话传开了,京城里面都以为笑话。
有天,有个门生,本是个翰林底子,因得京察记名,奉旨简放江西九江府知府。召见下来,到老师跟前着辞行。童子良道:〃听说九江地方是很热闹的。〃门生道:〃本是通商码头,各国商人都有。在那里是很不好做的,门生特来请请老师的教训。〃童子良叹口气道:〃那里有这许多国度!总而言之一句话:他们外国人,想出法子来骗我们钱的。我不相信他们外国人就穷到这步田地,自己家里做不出生意,一定要赶到我们中国做生意。偏偏就有我们这些不争气的督、抚去随和,他们的洋钱不够使,我们又特地买了机器,铸出洋钱来给他们使。不晓得他们外国人有何功何德到我们,我们要如此的巴结他!我真正不懂!〃门生道:〃我们中国自铸的洋钱本不叫做洋钱,有的叫银元,亦叫龙圆。〃童子良道:〃亦不过多换几个名字,骗骗皇上罢了,还不同外国洋钱一个样子吗。〃门生道:〃大小虽一个样子,花样却是不同。我们的龙圆,正中盘的是一条龙,所以叫做龙圆。〃
童子良听说花样不同外国一样,不觉心上一动,说道:〃你有没有?可拿个来我瞧瞧。〃这位门生齐巧身边有两块洋钱,一块鹰洋,一块龙元,便取出来,说声〃老师请看。〃童子良接在手中,一见有一块鹰洋在内,便绉着眉头,说道:〃怎么老弟你亦用这个?〃随手就拿这块洋钱在炕几上一丢,却拿了那块龙元不住的端详。后来看见有龙的一面四转亦有洋字,他老人家便把面孔一板道:〃老弟!怎么你也来欺我?如果不是造了送给外国人的,为什么要刻上这些外国字呢?我总疑心现在的人,一定是吃了外国人的迷混药,所以样样都帮着外国人,真正不解!〃后来这个门生又再三告诉他:〃中国所以铸造龙元,原是想出法子抵制外国洋钱的意思,就同老师单吃本土,不吃洋烟,同一用意。〃童子良经此一番譬解,虽然明白了许多,然而总为这龙元上面刻了洋字,决计不肯使用。
闲话少叙。单说他此番派了九省钦差,到处查帐筹款,不但那九省大小官员,听得他来,个个不安其位,就是别省听着,也为担心。当时他上去请训,奏称道:〃臣这趟出京,要由旱道而走,十八站到清江浦,然后坐了民船,再下江南。〃上头问他:〃为什么不坐火车到天津,再换轮船到上海?岂不快些?〃他便碰头奏道:〃臣是天朝的大臣,应该按照国家的制度办事。什么火车、轮船,走的虽快,总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