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无可奈何之时,只得托了人去疏通,老实对后任说,前任实实在在是个什么数目。好容易把话说明白,后任还怪小的们不应该预支透付,以致好处都被前任占去,一定还在后来领的数目里一笔一笔的明扣了去,丝毫也不肯让一点。小的们上过一回当还不死心,等到第二任又是如此的一办,等到再戳破以后,便死心塌地不来想这些好处了。如今蒙师老爷恩典,小的心上实是感激!但求师老爷还是按照旧帐移交过去,免得后任挑剔,小的们就感恩不浅!小的说的句句真言,灯光菩萨在这里,小的倘有一句假话,便不是人生父母养的!〃
帐房师爷听了他这番议论,气的半天说不出话来。仔细想了想,他的话又实在不错,无可驳得,只得微微的冷笑了两声,说道:〃你说的很是!倒怪我瞎操心了!〃说着,拿簿子往桌上一推,取了一根火煤子就灯上点着了火,两只手拜着了水烟袋,坐在那里呼噜呼噜吃个不了。茶房碰了钉子,退缩到门外,还不敢就出去。站了好一回,帐房师爷才吩咐得一句道:〃你们还在这里做什么!〃于是把门的又向师爷磕了一个头,说了声〃谢师老爷恩典〃。那茶房仍旧昂立动,搭讪着跟着一块儿退出去。帐房师爷眼望着他们出去了,心上甚是觉着没趣。
幸亏到了次日,别的主顾很有几个相信他的话,仍旧把他鼓起兴来。他见了人总推头说自己不要钱,不过改簿子的人不能不略为点缀。一连做了两晚上的卖买,居然也弄到大大的一笔钱。然后把簿子通通另外誊了一遍,预备后任来要。
再说后任瞿耐庵见前任不把薄子交出,便接二连三,一天好几遍叫人来讨。背后头还说:〃他再不交来,我一定禀明上头,看他在湖北省里还想吃饭不吃饭!〃瞿太太见事不了,又从旁代出主意:〃现在人心难测,就把簿子交了出来,谁能保他簿子里不做手脚。总而言之一句话:这里头的弊病,前任同后任不对,一定拿数目改大。譬如孝敬上司,应该送一百的,他一定要写二百;开发底下,向来是发一半的,他一定要写发全分,或者七成八成。他们的心上总要我们多出钱他才高兴。你在省里候补的时候,这些事不留心,我是姊妹当中有些他们的老爷也做过现任的交卸回来,都把这弊病告诉了我,我都记在心上,所以有些开销都瞒不过我。只要这本帐薄拿到我眼睛里来,是真是假,我都有点数目。现在你姑且答应他一百银子。同他言明在先:先拿薄子送来看过,果然真的,我自然照送,一个不少,倘若一笔假帐被我查了出来,非但一个钱没有,我还要四处八方写信去坏他名声的。〃瞿耐庵听了太太吩咐,自然奉命如神,仍旧出来去找钱谷老夫子托作介绍。钱谷老夫子道:〃话呢,不妨如此说,但是不送银子,人家的簿子也决计不肯拿出来的。至于不许他造假帐,这句话我可以同他讲的。〃无奈瞿耐庵听了太太的话,决计不肯先送银子。钱谷老夫子急了,便道:〃这一百银子暂且算了我的,将来看帐不对,在我的束脩上扣就是了。〃在他的意思,以为如此说法,他们决计无可推却,岂知瞿耐庵夫妇倒反认以为真,以为有他担待,这一百两银子将来总收得回来的。于是满口答应,当天就划了一张票子送给钱谷老夫子。
等到钱谷老夫子将帐簿取了过来,太太略为翻着看了一看,以为这兴国州是个大缺,送上司的寿礼、节礼至少一百金一次。岂知帐簿上开的只有八十元或是五十无,顶多的也不过百元。从前他老爷也到外府州、县出过差,各府州、县于例送菲敬之外,一定还有加敬;譬如菲敬送三十两,加敬竟加至五六十两不等。候补老爷出差全靠这些。今看帐簿,菲敬倒还不差上下,但是加敬只有四两、六两,至多也只有十两。此时他夫妇二人倒不疑心这簿子是假的了。但是如此一个大缺,教敬上司只有这个数目,应酬同寅也只有这个数目,心上不免疑疑惑惑。既而一想:〃州、县缺分本有明缺、暗缺之分:明缺好处在面子上,暗缺好处在骨子里:在面子上的应酬大,在骨子里的应酬小。照此看来,这个缺倒是一个暗缺,很可做得。〃如此一想,也不疑心了。谁知看到后面,有些开销,或是送同城的,或是开发本衙门书差的数目,反见加大起来。于是瞿太太遂执定说这个簿子是前任帐房所改,一百银子一定不能照送,要扣钱谷老夫子束脩,钱谷老夫子不肯,于是又闹出一番口舌。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十二回 欢喜便宜暗中上当 附庸风雅忙里偷闲
话说瞿耐庵夫妇吵着要扣钱谷老夫子一百银子的束脩,钱谷老夫子不肯,闹着要辞馆,瞿耐庵急了,只得又托人出来挽留。里面太太还只顾吵着扣束脩,又说什么〃一季扣不来,分作四季扣就是了,要少我一个钱可是不能!〃瞿耐庵无奈,只得答应着。
帐房簿子既已到手,顶要紧的应酬,目下府太尊添了孙少爷,应送多少贺敬?翻开簿子一看,并无专条。瞿太太广有才情,于是拿了别条来比拟。上头有一条是:〃本道添少爷,本署送贺敬一百元。〃瞿太太道:〃就拿这个比比罢。本府比本道差一层,一百块应得打一个八折,送八十块;孙少爷又比不得少爷,应再打一个八折;八八六十四,就送他六十四块罢。〃于是叫书启师爷把贺禀写好,专人送到府里交纳。
不料本府是个旗人,他自己官名叫喜元。他祖老太爷养他老太爷的那一年,刚正六十四岁,因此就替他老太爷起了个官名,叫做〃六十四〃。旗人有个通病,顶忌的是犯他的讳,不独湍制台一人为然。这喜太守亦正坐此病。他老太爷名叫六十四,这几个字是万万不准人家触犯的。喜太守自接府篆,同寅荐一位书启师爷,姓的是大耳朵的陆字。喜太守见了心上不愿意,便说:〃大写小写都是一样,以后称呼起来不好出口,可否请师爷换一个?〃师爷道:〃别的好改,怎么叫我改起姓来!〃晓得馆地不好处,于是弃馆而去。喜太尊也无可如何,只得听其自去。喜太尊虽然不大认得字,有些公事上的日子总得自己标写,每逢写到〃六十四〃三个字,一定要缺一笔;头一次标〃十〃字也缺一笔。旁边稿案便说:〃回老爷的话:'十'字缺一笔不又成了一个〃一〃字吗?〃他一想不错,连忙把笔放下,踌躇了半天没得法想。还是稿案有主意,叫他横过一横之后,一竖只写一半,不要头透。他闻言大喜,从此以后便照办,每逢写到〃十〃字,一竖只竖一半,还夸奖这稿案,说他有才情。又说:〃我们现在升官发财是那里来的?不是老太爷养咱们,咱们那里有这个官做呢?如今连他老人家的讳都忘了,还成个人吗。至于我,如今也是一府之主了,这一府的人总亦不能犯我的。〃于是合衙门上下摸着老爷这个脾气,一齐留心,不敢触犯。
偏偏这回孙少爷做满月,兴国州孝敬的贺礼,签条上竟写了个〃喜敬六十四元〃。先是本府门政大爷接到手里一看,还没有嫌钱少,先看了签条上写的字,不觉眉头一绉,心上转念道:〃真正凑巧!统共六个字,倒把他老人家父子两代的讳一齐都闹上了。我们如果不说明,照这样子拿上去,我们就得先碰钉子,又要怪我们不教给他了。〃转了一回念头,又看到那封门包,也写得明明白白是〃六元四角〃。门政大爷到此方才觉得兴国州送的贺礼不够数;于是问来人道:〃你们贵上的缺,在湖北省里也算得上中字号了。怎么也不查查帐,只送这一点点?这个是有老例的。〃瞿耐庵派去的管家说道:〃例到查过,是没有的。敝上怕上头大人挑眼,所以特特为为查了几条别的例,才斟酌了这么一个数目。相烦你替咱费心,拿了上去。〃门政大爷一面摇头,一面又说道:〃你们贵上大老爷这回署缺,是初任还是做过几任了?〃派去的管家回称〃是初任〃。门政大爷道:〃这也怪不得你们老爷不晓得这个规矩了。〃派去的管家问〃什么规矩〃。门政大爷道:〃你不瞧见这签条上的字吗?又是'喜元',又是'六十四',把他父子两代的讳都干上去。你们老爷既然做他的下属,怎么连他的讳都不打听打听?你可晓得他们在旗的人,犯了他的讳,比当面骂他'混帐王八蛋'还要利害?你老爷怎么不打听明白了就出做官?〃一顿话说得派去的管家呆了,只得拜求费心,说:〃求你想个法子替敝上遮瞒遮瞒,敝上总是感激,总要补报的。〃
门政大爷见他孝敬的钱不在分寸上,晓得这位老爷手笔一定不大的,便安心出出他的丑,等他以后怕了好来打点。主意打定,一声不响,先把六元四角揣起,然后拿了六十四块,便直径奔上房里来告诉主人。恰巧喜太尊正在上房同姨太太打麻雀牌哩,打的是两块钱一底的小麻雀。喜太尊先前输了钱不肯拿出来,其时正和了一副九十六副,姨太太想同他扣帐,他不肯,起身上前要抢姨太太的筹码。正闹着,齐巧门政大爷拿着洋钱进来。姨太太道:〃不要抢了,送了洋钱来了。〃喜太尊一听有洋钱送来,果然放手,忙问:〃洋钱在哪里?〃门政大爷大慌不忙,登时把一个手本,一封喜敬,摆在喜太尊面前。喜太尊一看手本,知道是新任兴国州知州瞿某人,忽然想起一桩事来,回头问门政大爷道:〃瞿某人到任也有好多天了,怎么'到任规'还没送来?兴国州是好缺,他都如此疲玩起来,叫我这本府指望谁呢?〃门政大爷道:〃这是送的孙少爷满月的贺礼。他有人在这里,'到任规'却没有提起。〃于是喜太尊方才歪过头去瞧那一封洋钱,一瞧是〃喜敬六十四元〃六个小字,面色登时改变,从椅子上直站起来,嘴里不住的连声说:〃啊!啊〃啊了两声,仍旧回过头去问门政大爷道:〃怎么他到任,你们也没有写封信去拿这个教导教导他?〃门政大爷道:〃这个向来是应该他们来请示的。他们既然做到属员,这些上头就该当心。等到他们来问奴才,奴才自然交代他,他不来问,奴才怎么好写信给他呢。〃喜太尊道:〃写两封信也不要紧,你既然没有写信通知他们,等他来了,你就该告诉他来人,叫他拿回去重新写过再送来。如今拿了这个来给我瞧,可是有心给我下不去不是?〃
门政大爷道:〃老爷且请息怒。请老爷先瞧瞧他送的数目可对不对?〃喜太尊至此方看出他止送有六十四块。此时也不管签条上有他老太爷的名讳,便登的一声,接着豁琅两响,把封洋钱摔在地下,早把包洋钱的纸摔破,洋钱滚了满地了。喜太尊一头跺脚,一头骂道:〃岂有此理!岂有此理!他这明明是瞧不起我本府!我做本府也不是今天才做起,到他手里要破我的例可是不能!怎么他这个知州腰把子可是比别人硬绷些,就把我本府不放在眼里!'到任规'不送,贺礼亦只送这一点点!哼哼!他不要眼睛里没有人!有些事情,他能逃过我本府手吗!把这洋钱还给他,不收!〃喜太尊说完这句,麻雀牌也不打了,一个人背着手自到房里生气去了。
这里门政大爷方从地板上把洋钱一块一块的拾起,连着手本捧了出来。那瞿耐庵派去的管家正坐在外面候信哩。门政大大爷走进门房,也把洋钱和手本往桌上一摔,道:〃伙计!碰下来了!上头说'谢谢',你带回去罢!〃瞿耐庵派去的管家还要说别的,门政大爷因见又有人来说话,便去同别人去聒卿,也不来理他了。瞿耐庵管家无奈,只得把洋钱、手本揣了出来,回到下处,晓得事不妙,不敢径回本州,连夜打了一个禀帖给主人说明原委,听示办理。等到禀帖寄到,瞿耐庵看过之后,不觉手里捏着一把汗,进来请教太太。谁知太太听了反行所无事,连说:〃他不收,很好!……我的钱本来不在这里嫌多,一定要孝敬他的。好歹咱们是署事,好便好,不好,到一年之后,他东我西,我不认得他,我也不仰攀他,要他认得我。派去的人赶紧写信叫他回来。就说我眼睛里没有本府,我担得起,看他拿我怎样!〃瞿耐庵听了太太的话,一想不错,于是写了封信把管家叫了回来。后来本府喜太尊又等了半个月,不见兴国州添送进来,〃到任规〃也始终没送,心下奇怪,仔细一打听,才晓得他有这们一位仗腰的太太,面子上虽说不出,只好暗地想法子。闲话少叙。且说瞿耐庵夫妇二人因见本府尚奈何他不得,以后胆子更大,除了督、抚、两司之外,其余连本道都不在他眼里。三节两寿,孝敬上司的钱,虽不敢任情减少,然而总是照着前任移交过来的簿子送的。各位司、道大人都念他同制台有点瓜葛,大家都不与他计较,不过恨在心里。究竟多送少送,瞿耐庵并不晓得,以为〃照着簿子,我总交代得过了〃。只有抚台是同制台敌体的,有些节敬、门包等项送得少了,便由首县传出话来,说他一两句,或是退了回来。瞿耐庵弄得不懂,告诉人说:〃我是照例送的,怎么他们还贪心不足?〃无奈抚台面子,只好补些进去。有时候添过原数,有时候不及原数,总叫使他钱的人心上总不舒服,这也非止一次了。还有些过境内委员老爷,或是专门来查事件的,他也是照着簿子开发,以致没一位委员不同他争论。
正是光阴似箭,日月如梭,不知不觉,瞿耐庵自从到任至今也有半年了。治下的百姓因他听断糊涂,一个个痛心疾首,还是平常,甚至上司,同寅也没有一个喜欢他的。磕来碰去,只有替他说坏话的人,没有一个说他好的人。他自以为:〃我于上司面上的孝敬,同寅当中的应酬,并没有少人一个,而且笔笔都是照着前任移交的簿子送的。就是到任之初,同本府稍有龃龉,后为首县前来打圆场,情面难却,一切'到任规',孙少爷满月贺礼,都按照簿子上孝敬本道的数目孝敬本府,也算得尽心的了。〃那知本府亦恨之入骨。一处处弄得天怒人怨,在他自己始终亦莫明其所以然。
不料此时他太太所依靠的于外公湍制台奉旨进京陛见,接着又有旨意叫他署理直隶总督,一时不得回任。这里制台就奉旨派了抚台升署,抚台一缺就派了藩台升署,臬台、盐道以次递升,另外委了一位候补道署理盐道。省中大局已定,所属印委各员,送旧迎新,自有一番忙碌,不消细述
且说这位署理制台的,姓贾,名世文。底子是个拔贡①做过一任教官,后来过班知县,连升带保,不到二十年工夫,居然做到封疆大吏,在湖北巡抚任上也足足有了三个年头。这年实年纪六十六岁。生平保养的很好,所以到如今还是精神充足。自称生平有两桩绝技:一桩是画梅花,一桩是写字。
①拔贡,从秀才中选拔出来,保送入京,经过朝考合格,可充任京官、知县等职。初6年选一次,后改为12年。
他的书法,自称是王右军一路,常常对人说:〃我有一本王羲之写的'前赤壁赋',笔笔真楷,碧波清爽,一笔不坏,听说还是汉朝一个有名的石匠刻的。兄弟自从得了这部帖,每天总得临写一遍,一年三百六十日,从没有一天不写的。〃大家听了他的话,幸亏官场上有学问的人也少,究竟王右军是那一朝代的人,一百个当中,论不定只有三个两个晓得。晓得的也不过付之一笑,不晓得的还当是真的哩。他说近来有名的大员如同彭玉麟、任道熔等,都欢喜画梅花,他因此也学着画梅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