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说,手下的人只好连连答应称〃是〃。
到了第二天,便是礼拜一,银行里开了门。他老人家仍旧坐了马车赶去。未曾到银行门口,投帖的已经老早的拿着名片想由前门闯进去,上了台阶,就挺着嗓子喊〃接帖〃。幸亏没有被外国人碰见,撞见一个细崽,连忙挥手叫他出去,又指引他叫他走后门到后头去。等到投帖的下了台阶,藩台也下了马车了。投帖的上前禀明原由。藩台心上很不高兴,自想:〃我是客,我来拜他,怎幺叫我走后门?〃原来这汇丰银行做中国人的卖买,甚幺取洋钱,兑汇票,帐房、柜台统通都设在后面,所以那细崽指引他到后边去。当下藩台无奈,只得跟了投帖的号房走到后面。大众见他戴着大红顶子,都以为诧异:说他倘然是来兑银子的,用不着穿衣帽;如果是拜买办的,很可以穿便衣,也用不着如此恭敬。
其时柜台上收付洋钱,查对支票,正在忙个不了,也没有去招呼他。号房①拿了名片,叫唤了几声〃接帖〃,没有人理他;便拉住一个人,问:〃外国人在那间屋里住?〃那人道:〃我是来支洋钱的,我不晓得。你去问他们柜上罢。〃号房无奈,站在柜台边望了一望,都是忙忙碌碌的,不好插嘴,急的藩台骂:〃没中用的王八蛋!连帖子都不会投,还当什幺号房!〃号房急了,随检了柜台上一个鼻架铜丝眼镜的小伙子先生,问他:〃外国人在那里?我们大人要拜他。〃小伙子先生望了他一眼,并不理他,仍旧低下头,手摸算盘,跌跌挞挞算他的帐去了。号房没法,只得又检了一个嘴上两撇鼠须的老头子先生,照前问了一句。毕竟老头子先生古道可风,回问了声:〃你们是那里来的?要找外国人做甚幺?〃号房还没有回答他来的是藩台大人,那老头子先生手里早拿了一管笔,一迭支票,一张张的往簿子上自己去誊清,再问他话也听不见了。号房急得要死,藩台瞧着生气。
①号房:旧时指传达室或担任传达的人。
正在走头无路的时候,忽见里面走出一个中国人来,也不晓得是行里的什幺人。藩台便亲自上前向他询问,自称是江南藩司,奉了制台大人的差使,要找外国人说一句话,看一笔帐。那人听说他是藩台,便把两只眼拿他上下估量了一番,回报了一声:〃外国人忙着,在楼上,你要找他,他也没工夫会你的。〃此时翻译跟在后头,便说:〃不看洋人,先会会你们买办先生也好。〃那人道:〃买办也忙着哩。你有什幺事情?〃藩台道:〃有个姓余的道台在你们贵行里存了一笔银子,我要查查看到底是有没有。〃那人道:〃我们这里没有甚幺姓余的道台,不晓得。我要到街上有事情去,你问别人罢。〃扬长的竟出后门去了。
其时来支洋钱取银子的人越聚越多,看洋钱的叮呤当啷,都灌到藩台耳朵里去。洋钱都用大筐箩盛着,害琅一掼,不晓得几千几万似的。整包的钞票,一迭一迭的数给人看,花花绿绿,都耀到藩台眼睛里去。此时藩台心上着实羡慕,想:我官居藩司,综理一省财政,也算得有钱了,然而总不敌人家的多。〃正想着,忽听翻译说道:〃啊唷,已经十二点半钟了!〃藩台道:〃十二点半钟便怎样?〃翻译道:〃一到十二点半,他们就要走了。〃藩台道:〃很好,我们就在这里候他。他总得出来的,等他们出来的时候,我们赶上去问他们一声,不就结了吗。〃正说着,只见许多人一哄而出,纷纷都向后门出去,也不分那个是买办,那个是帐房,那个是跑街,那个是跑楼。一干人出去之后,却并不见一个外国人。你道为何?原来外国人都是从前门走的,所以藩台等了半天还是白等。直等到大众去净之后,静悄悄的雅雀无声。
翻译明知就里,也不敢说别的,只好说:〃请大人暂回公馆吃饭。过天托人找到他的买办,问他一声,或者就托他代查。大人犯不着亵尊,自己一趟趟往这里来。〃蕃台看此情形,也觉无味,只得搭讪着说道:〃我同余某人并不是冤家,一定要来查他的帐,不过我不来两趟,上头总说我不肯尽心。如今外国人不见我,这事便不与我相干,我回省也有得交代了。至于买办那里,你们明天顺便去问一声也好。我们的事情,凡是力量可以做到的,无不样样做到。他不理你,那却无法了。至于当差使,也说不到'亵尊'二字。外国人瞧不起我们中国的官,也不自今日为始了。这件事我碰着了,倒还是心平气和的。〃说罢,拉起衣裳一直出来上马车赶回公馆。
翻译当天果去托人找着了买办,提起前情。买办道:〃不要说难查;就是容易查,他有银子尽着他存,他爱存那里就那里,总不能当他是赃款办。幸而你们大人没有来见外国人;倘若见了外国人,被外国人说笑上两句,那却难为情呢!〃翻译听了无话,回来回了藩台。于是藩台才打断了查帐的念头,只想拿话搪塞制台。不敢说洋人不见,他造了一篇谣言,说问过洋人,簿子上没有余某人的花户,所以无从查起。一面先行电禀,一面预备自行回省。
这日正想夜里趁招商局轮船动身。早晨还在栈房里默默自想:〃深悔自己多事,凭空的要捉人家的错处。如今人家错处捉不着,自己倒弄了一场没趣。〃越想越没味。正在出神的时候,忽然门上传进一个手本,又拎着好几部书,又有一个黄纸簿子,上面题着〃万善同归〃四个大字。藩台见了诧异。忙取手本看时,只见上面写着〃总办上海善书局候选知县王慕善。〃又看那几部书:一部是《太上感应篇详解》,一部是《圣谕广训图释》,一部是《阴骘文制艺》,一部是《戒淫宝鉴》,一部是《雷祖劝孝真言》。藩台看了,心上寻思道:〃原来都是些善书。刻善书固是好事,但他忽然要来找我,却为何事?〃心上正想回复不见。那个拿手本的二爷说道:〃这位王老爷据他自己说起,真正是个好人。自从他开了这个书局之后,所有的淫书已经被他搜寻着七百八十三种,现在一齐存在局中,预备大人调查。有些书外头都没有板子,只有他那里一部。他随身带个手折,都开的明明白白,预备当面呈上来的。〃藩台一听这话,心上便想:〃姑且叫他进来问问再说。我生平淫书亦算看得多了,那时奉有七百八十几种?他既然有,姑且调来看看。等到看过,再出示禁止不迟。〃主意打定,便吩咐了一声〃请〃。
少停王慕善进来,磕头请安,自不必说。归坐之后,藩台先问他:〃这个局子是几时开的?一共刻了多少书?〃王慕善道:〃回大人的话,从卑职曾祖手里以至传到如今,一直以行善为念。到卑职父亲晚年,就想创个'善书会';苦于力量不足,没有办得起来。卑职仰承先志,现在虽然粗具规模,然而经费总还不够,所刻的书亦有限得很,刚才呈上来的几部都是的。卑职此业,一来想求大人提倡提倡;二来还有和篇淫书目录,等大人寓目之后,求大人赏张告示,严行禁止,免得扰乱人心。〃一面说,一面又站起来把呈上来的书检出二部,指着说道:〃凡事以尊主为本,所以卑职特地注了这部《圣谕广训图释》,是专门预备将来进呈用的。这一部《太上感应篇详解》,是卑职仰体制台大人的意思做的。听说制台大人极信奉的是道教,这《太上感应篇》便是道教老祖李老子先生亲手着的救世真言,卑职足足费了三年零六个月工夫,方才解释得完。意思想要再求大人赏张告示,禁止收贾翻刻,只准卑局一家专利;如此卑局方能持久,以后有什幺善书,便可多刻几部。就是大人有什幺著作,卑局亦可效劳。〃
藩台道:能够多刻几部原是极好的事;不过专利一层,我们做大宪的人,只能禁人为非,那能禁人向善,至于提倡一节,亦是我人应尽之责。什幺《圣谕广训图释》、《太上感应篇详解》,你明天可送几百部来,等我下个公事,派给各府、州、县去看。〃王慕善道:〃卑局里的书能得大人如此提倡,将来一定可以畅销。卑职回去就在每部书的面上加上'奉宪鉴定'四个大字。明天每样先缴进两百部来。〃藩台道:〃很好。〃王慕善道:〃请大人的示:这笔书价,卑职还是具个领字由大人这里来领呢?还是等到大人回省之后再到大人库上来领呢?藩台初意,以为他这些善书虽然卖钱,至于这一二百部一定是捐送给各府、州,县看的。今见他论到书价,心上便有点不高兴。楞了半天,说道:〃即然想要劝人为善,最好把这些书捐送与人家,如果要人家拿钱,恐怕来买的就少了。〃王慕善不禁一惊道:〃回大人的话:三部、五部,卑职还捐送得起;再多,不要说是卑职捐不起,就是卑局里也难支持得住!〃
藩台道:〃这开书局的经费是那里来的?〃王慕善道:〃都是捐得来的。〃说着,又把那本《万善同归》的簿子翻了出来,查给藩台瞧。一头指着,一头说道:〃这是某军门捐洋银五十两,这是某中丞捐洋五千元,这是某方伯捐银三十两,这是某太守捐洋四十元。〃随后又特地翻出一条给藩台看,道:〃只是家兄王子密部郎,就是现在做小军机的,他也帮过二十四两。〃藩台道:〃原来老兄是子翁的令弟!兄弟同令兄很要好,兄弟去年陛见进京,我们两个很说得来。但是这些钱都是众人捐凑的,更不应该拿他卖钱。兄弟既同令兄相好,将来回省这后,替老兄想个法子,弄一笔永远经费。外府州、县有肯为善的,也等他们捐两个。〃王慕善听了,特地离位请了一个安,又说了声〃谢大人栽培。〃藩台道:〃这书同簿子你先带回去。我这里有什幺捐款随手就送来给你,不消得写簿子的。〃王慕善于是感激涕零而去。
藩台送客回来,对着同来的幕友相公说道:〃现在的时势,拿着王法吓唬人叫人做好人还没人听你的话;如今忽然拿着善书去劝化人,你送给他瞧他还不要瞧,还要叫人家拿钱,岂非是做梦!说句老实话,这些书我就不要瞧。倒是把他那七百多种淫书调来看看,一定有些新鲜东西在内。〃藩台说到这里,便有个幕友插嘴道:〃方伯既灰晓得他这些书没用,为什幺还劝他捐给人家看呢?〃藩台道:〃劝人为善,一来名气好听;二来他是小军机王子密的令弟,把他敷衍过去就完了。我那里有这许多工夫去替他派书,替他敛钱呢。〃众人听了,方才明白。到得晚上,便即搭了轮船回省销差。
次日,王慕善还痴心妄想,当他未走,把善书装了两板箱,叫人抬着,自己跟着送到行辕里来。到门一问,才晓得藩台大人昨儿夜里已经离了上海。王慕善至此,还不觉得藩台昨儿同他说的一番话是敷衍他的,还疑心有了什幺要紧公事,急于回省。仍旧把书箱抬了回来,同人商量,把书箱交轮船寄上去。自己又另外打了一个禀帖,随着书箱同寄南京。
藩台回省查的参案,预先请过制台的示,无非是〃事出有因,查无实据〃,大概的洗刷一个干干净净。再把官小的坏上一两个,什幺羊紫辰、孙大胡子、赵大架子一干人统通无事,禀复上去制台据详奏了出去。凡是被参的人,又私底下托人到京里打点,省得都老爷再说别的闲话,一天大事,竟如此瓦解冰销。这是中国官场办事一向大头小尾惯的,并不是做书的人先详后略,有始无终也。
闲话慢表。且说王慕善自经藩宪一番奖励,他果然于次日刻了一块戳记,凡他所刻的善书,每部之上都加了〃奉宪鉴定〃四个大字。又特地上了几家新闻纸的告白。又把自己书局门口原有的招牌重新写过,是〃奉宪设立善书总局〃。招牌之旁添了两扇虎头牌,写的是〃书局重地,闲人免入〃。一面又挂着一条军棍。据他自己说:〃现在我这丬书局既然改了由官经办,我应得按照总办体制,伙计们就是司事。〃又吩咐手下的人:〃以后都得称我为总办。〃看了日子,开局悬挂招牌。预先由帐房在九华楼定了几桌酒,发了一张知单,凡认识的官绅两途,请了好几十位,单子上也有写〃知〃字的,也有写〃代知〃的,还有写〃谢谢〃的。有些不晓得他的根底的,还当他的确是小军机王某人的令弟,同藩台有多大的交情,一齐凑了分子来送礼。
吉期既到,书局门前悬灯结彩;堂屋正中桌围椅披,铺设一新;又点了一对大蜡烛,王慕善穿了行装,挂着一副忠孝带①,先在堂中关圣帝君神像面前拈香行礼。磕头起来,手下的司事又一齐向他叩头贺喜。然后人来客往,足足闹了半日。王慕善生怕正经官绅来的不多,扫他的面子,预先托了人走了门路,处处说好。居然到了那日,大老绅衿也到得两位。王慕善便殷殷勤勤留往吃饭,当下居中一席,宾主六位,王慕善自己奉陪,五个客人统通都是道台:第一位姓宋,号子仁,广东人氏。官居分省试用道,乃是这里有名的绅董,常常要同上海道见面的。第二位姓申,号义琢,苏州人氏,乃是一片善局里的总董。自从他爷爷手里创办善举,无论那一省有什幺赈捐,都是他家起头。有名的申大善人,没有一个不晓的,到这申义甫手里,也着实有几文了。申义甫每办一次赈捐,连捐带保,不到五六年,居然由知县也升到道台,指省浙江。因为近年光景甚好,过的日子很舒服,也就不去到省了。第三位新从京里引见出来,路过上海,尚未到省的一位湖南试用道,姓朱,号礼斋,山西人氏。王慕善因为他也是观察,借他来装场面的,偏偏这位朱礼斋最欢喜摆自己的观察架子,有人问他〃贵姓、台甫〃他对答之后,一定要赘上一句〃兄弟是湖南候补道〃。无论湖南人员,别省人员,也不论候选、候补,只要官比他小的,见了他面,无论在张园里,或者戏馆里,番菜馆里,尊他一声〃大人〃,他马上就替人家惠茶东,惠戏价,惠酒帐。上海有丬票号,都说有他的本钱在内,手笔亦着实开阔:有人拿了手本到他公馆里请安,同他叙大人、卑职,他一定请见,倘或告帮,少则十块、八块,多则三十、二十,亦常常的给人家。王慕善晓得他这个脾气,便有心交给他,无论那里碰着,老远的就是一个安,高高朗朗叫一声〃大人〃。请起安来,眼睛望着鼻子,低下了头,拿两只手往屁股后头一瘪。倘或朱观察问长问短,他满嘴的〃是是是,者者者〃。因此朱观察很赏识他,肯同他来往。第四位是一位江西候补道,姓蔡,号智阉,乃浙江人氏。是聪明刁刻一路的人。曾经代理过三个月盐道。自以为拿过印把子的人,觉得比众不同,眼眶子里只有督、抚、藩、臬,别人都不在他心上了。因与王慕善稍微沾点亲戚,王慕善特地央他来陪客。他初意想要不来的,后来听说宋子仁、申义甫一干人统通在彼,晓得场面还好,所以赶得来的。还有一位姓翁,号信人,山东人氏。身上只捐了一个候选道,在上海做做生意。不知如何被王慕善请得来的,便把他屈坐了第五位。幸亏他为人颟颟顸顸,于这些上头倒也并不在意。
①忠孝带:官员佩带于行装上的一种短而阔的带子。
当下坐定之后,王慕善先开口问宋子仁、申义甫二位道:〃宋老伯,申老伯,这两天的公事一定忙得很?〃宋子仁皱着眉头,说道:〃不要说别的,单是两江制台、苏州抚台托查的事件就有七八桩在身上。还有上海道托我出来调处的事情,还有地方官办不了的事情,亦一齐来找我。真是天天吃了人参,精神亦来不及!刚刚上海道还在兄弟那边。上海道前脚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