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这原来是大帅他自己问我要的。他问我要,我怎幺好说不给他?而且条陈上不上在我,用不用由他,他也犯不着生这样大气,拿人不当人!人家的官小虽小,到底也是个道台,银子一万多两呢!〃赵元常见他的为人呆头呆脑,说的话不伦不类,又想到制台刚才待他的情形,恐怕事情不妙。赵元常本是羊统领的知交,田小辫子到省,羊统领曾托过他,说:〃田小辫子是个生意人,一切规矩都不懂得,总得你老哥随时指点指点他才好。〃所以这赵元常才肯埋怨他,劝他不要多讲话。后来他不服赵元常的话,赵元常也生气,便趁空回了羊统领,说:〃田某人太不懂事,总得统领自己把他叫来开导开导才好。〃羊统领本来同他很关切的,当时一口应允,说:〃等我马上关照他。〃
齐巧这日阴天很有雨意,羊统领没有事情做,便叫差官拿了片子把一向同在一起的几个道台,甚幺孙大胡子、余荩臣、藩金士、糖葫芦、乌额拉布、田小辫子一共六位,又面约了赵元常,通统宾主八位,同到钓鱼巷大乔家打牌吃酒。赵元常因另有事情,说明白去去再来。羊统领却自己坐了轿子先去吃烟。这大乔同羊统领也有三年多的交情了,见面之后,另有副肉麻情形,难描难画。一霎时亲热完了,所请的七位大人也陆续来了。当下先打牌,后吃酒。
却不料那田小辫子田大人新叫的一个姑娘,名字叫翠喜,是乌额拉布乌大人的旧交。乌额拉布同田小辫子今天是第一次相会,看见田小辫子同翠喜要好,心上着实吃醋。起初田小辫子还不觉得,后来乌大人的脸色渐渐的紫里发青,青里变白。他是旗下人,又是阔少出身,是有点脾气的。手里打的是麻雀牌,心上想的却是他二人。这一副牌齐巧是他做庄,一个不留神,发出一个中风,底家拍了下来。上家跟手发了一张白板,对面也拍出。其时田小辫子正坐对面,翠喜歪在他怀里替他发牌,一会劝田小辫子发这张牌,一会又说发那张牌。田小辫子听他说话,发出来一张八万,底家一摊就出。仔细看时,原来是北风暗克,二三四万一搭,三张七万一张八万等张。如今翠喜发出八万,底家数了数:中风四副,北风暗克八副,三张七万四副,八万吊头不算,连着和下来十副头,已有二十六副,一翻五十二,两翻一百零四,万字一色,三翻二百零八。乌额拉布做庄,打的是五百块洋钱一底的幺二架,庄家单输这一副牌已经二百多块。乌额拉布输倒输得起,只因这张牌是翠喜发的,再加以醋意,不由得〃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顿时拿牌往前一推,涨红了脸,说道:〃我们打牌四个人,如今倒多出一个人来了!看了两家的牌,发给人家和,原来你们是串通好了来做我一个的!〃翠喜忙分辩道:〃我又不晓得下家等的是八万。你庄家固然要输,田大人也要陪着你输。〃乌额拉布道:〃自然要输!你可晓得你们田大人不是庄,输的总要比我少些?〃翠喜道:〃一个老爷不是做一个姑娘,一个姑娘不是做一个老爷,甚幺我的田大人!你们诸位大人听听,这话好笑不好笑!〃
田小辫子看见乌额拉布同翠喜倒蛋,心上已经不愿意。他本是个〃草包〃,毫无知识的人,听了翠喜的话,便也发话道:〃'中正街的驴子,谁有钱谁骑!'乌大人,你不要这个样子!〃乌额拉布见田小辫子说出这样的话来,便也恼羞成怒,伸手拿田小辫子兜胸一把,那一只手就想去拉他的辫子。幸亏糖葫芦眼睛快,说道:〃别的好拉,他的辫子是拉不得的!共总只剩了这两根毛,拉了去就要当和尚了!〃乌额拉布果然放手。说时迟,那时快,田小辫子也拉住乌额拉布的领口不放。只听得田小辫子骂乌额拉布〃乌龟〃;乌额拉布亦骂田小辫子〃田鸡〃。田小辫子说:〃我做田鸡总比你当乌龟的好些!〃当下你一句,我一句,两人对骂的话,记也记不清。这日打牌的人共是两桌,大众见他二人扭在一处,只得一齐住手,过来相劝。其时外边正下倾盆大雨,天井里雨声哗喇哗喇,闹的说话都听不清楚。大家劝了半天,无奈他二人总是揪着不放。乌额拉布脸上又被田小辫子拿手指甲挖破了好两处,虽然没有出血,早已一条条都发了红了。羊统领虽然是武官,无奈平时酒色过度,气力是一点没有的,上前拉了半天,丝毫拉不动二人。又想,〃倘或被他二人一个不留神,误碰一下子,恐怕吃不住。〃便自己度德量力,退了下来。后来好容易被孙大胡子、赵元常一干人将他俩劝住的。乌额拉布坐定之后,方觉得脸上火辣辣的发疼;及至立起走到穿衣镜跟前一看,才晓得被田小辫子挖伤了好几处,明天上不得衙门,见不得客,心上格外生气。一面告诉别人,一面立起身来想找田小辫子报复。其时田小辫子已被赵元常等拖到别的屋里去坐。乌额拉布见找他不到,于是又跺着脚骂个不了。羊统领道:〃乌大哥脸上的伤,可惜是田小辫子挖的;倘或换在相好身上,是相好拿他弄到这个样儿,乌大哥非但不骂他,而且还要得意呢。〃说的大家嗤的一笑。
其时天已不早。外面雨势虽小了些,依旧淅淅沥沥下个不了。羊统领便吩咐摆席。正要叫人去请田、赵二位大人,只见赵元常独自一个进来,说田小辫子不肯吃酒,一个人溜回去了。羊统领只好随他。于是大家入座,商议着明天上院,叫人替乌额拉布请了三天感冒假,好在钓鱼巷养伤。
席面上正说着话,忽见外面走进四五个人来。为首的浑身拖泥带水,用一块白手巾扎着头,手巾上还有许多鲜血。走进门来,一见统领,便拍托一声,双膝跪地,口称:〃军门救标下的命!〃羊统领一见之下,不觉大惊失色,心上想:〃刚才他们打架的时候,并不见有他在内。怎幺他的头会打破?〃正在疑疑惑惑,又听那个人说道:〃标下伺候军门这多少年,从来没有误过差事;就是误了差事,军门要责罚标下,或打或骂,标下都是愿意的。如今凭空里添了个外国上司,靠着洋势,他都打起人来,这还了得!标下是天朝人,虽说都司不值钱,也是皇上家的官,怎幺好被鬼子打!标下今年活到毛六十岁的人了,以后这个脸往那里摆!总得求求军门替标下作主!〃说罢,又碰了几个头,跪着不起来。
羊统领还不明白他的说话,便问:〃你到底是做什幺的?你说在我这里当差,怎幺我不认得你?你好好一个人,怎幺会叫外国人打?总是你自己不好,得罪了他了。〃那人道:〃标下在新军左营当了十八年的差。军门有时出门或者回来,标下跟着本营的营官接差送差,军门的面貌早已看熟的了;平时没有事,标下又够不上常到军门跟前伺候你老人家,军门那里会认得标下呢?至于外国人那里,标下算得忍耐的了。他说外国话,标下也学着说外国话对答他,并没有说错甚幺,他抢过马棒就是一顿。现在头上已打破了两个大窟窿,淌了半碗的血。军门不替标下作主,标下拚着这条老命不要,一定同那鬼子拼一拼!〃
其时台面上的人算孙大胡子公事顶明白,听了那人的话,没头没脑,心上气闷得很,急忙插嘴问道:〃你到底是谁?叫个甚幺名字?怎幺会同外国人在一块儿?说明白了好叫你军门大人替你作主。〃羊统领到此,亦被孙大胡子一言提醒,帮着催他快说。又见那个人回道:〃标下叫龙占元,是两江尽先补用都司,现在新军左营当哨官。五天头里,标下奉了营官的差遣,同了本营的翻译到下关迎接本营的洋教习。那知一等等了五天,连个影子都没有。偏偏今天下大雨,标下以为下雨那外国人总不会来的了;正因等的不耐烦,就跑到一个朋友家去躲雨。那晓得正是下大雨的时候,轮船正拢码头。标下听见轮船上放气,赶紧跑到趸船上去看;只见外国人站在那里生气,说天下雨把他行李弄潮了。诸位大人想想看,是天下雨湿了他的行李,又不是人家弄潮他的。标下因为他是外国人,制台大人尚且另眼看待,标下算得甚幺东西。当时就赶紧上前周旋他。他一连问了几句话,标下又赶紧的答应他。不料标下周旋他倒周旋坏了。他咭咧呱啦说的是些甚幺话,标下还一句不懂,他已经动了气,拿起腿来朝着标下就是两脚。标下说:'有话好说,你犯不着踢人。'他也不听见,顺手就把标下手里的马棒抢了过去,一连拿标下打了十几下子,以致把头打破。标下说的句句真言。诸位大人不相信,现今翻译同了标下同来,他就是个见证。〃
说到这里,跟他来的人当中,便有一个衣服穿的略为齐全的,走上来朝着羊统领打了一个千,自称他是营里的翻译:〃一向少来替军门请安。今天是被龙占元龙都司拉了来替他做见证的。〃羊统领见他打千,也只把身子略欠了一欠,仍旧坐下,问他道:〃怎幺好端端的会叫洋教习打他?洋教习说些甚幺?他是怎幺回答的?〃那翻译便凑前一步,道:〃回统领的话,龙都司实实在在被洋人打的可不轻,头都打破。他说的话,一字儿不假。至于他为了甚幺捱打,却要怪他自己不会说话。〃羊统领道:〃是啊,外国人断乎不会凭空打他的,总是他自己不好。〃此时龙占元跪在地下,听见翻译说他不是,统领怪他不好,直把他气的脸红筋胀,昂着头,噘着嘴,一个人赌咒。
羊统领也不理他,便催翻译快说。翻译回道:〃千不是,万不是,总是老天爷今天下雨的不是。如果不下雨,洋人的行李不会弄潮,就没有这场事了。偏偏轮船拢码头,偏偏下大雨。那洋人的行李从轮船上般到趸船上,虽然一跨就过,搬行李的人又没有拿伞,不免弄潮了些。洋人的脾气亦实在难说话,到了趸船上,就跳着脚骂人。等他骂过一会子,没有人在他跟前,他也只好罢手。齐巧龙都司要去讨好,上去同他拉手,周旋他。好洋人的脾气是越扶越醉的。不理他倒也罢了,理了他,他倒跳上架子了。龙都司同他拉手,他不同他拉,却把他的手一推,瞪着眼睛打着外国话问他。你不会外国话,不理他也就罢了,偏偏这位龙总爷又要充内行,不晓得从那里学会的,别的话一句不会说,单单会说'亦司'一句。洋人打着外国话问他:'你可是来接我的不是?'龙都司接了一声'亦司'。洋人又问:'既然派你来接我,为甚幺不早来?你可是偷懒不来?'龙都司又答应了一声'亦司'。洋人听了他'亦司亦司',心上愈觉不高兴。又问他道:〃你不来接我,如今天下雨,你可是有心要弄坏我的行李不是?'这时候,我们懂得外国话,都在旁边替他发急。谁知他不慌不忙又答应了一声'亦司'。洋人可就不答应了。他手里本来有根棍子的,举起棍子兜头就打,谁知用力过猛,棍子一碰就断。彼时洋人气不过,一面嘴里骂他,一面就伸手把他手里的马棒夺了过来,没头没脸就是一顿。等到头已打破,他嘴里还在那里'亦司亦司'。真正把我们旁边人气昏了!后来好容易把洋人劝开。等到雨下小些,叫了马车,连人连行李一齐替他送回家去。我们这里大家都怪龙都司说:〃你同洋人说话,怎幺只管说〃亦司亦司〃一句?'如今为这'亦司'上可就吃了苦了。我们说话,他还不服,说:'我们官场上向来是上头吩咐话,我们做下属的人总得〃是是是〃,〃着着着〃、如今我拿待上司的规矩待他,他还心上不高兴,伸出手来打人,真正是岂有此理!'现在洋人已经回家去了。龙都司因为捱了洋人的打,而且头亦打伤,心上不甘,特地奔到军门公馆里喊冤。到了公馆里,晓得军门在这里,所以又赶了来的。〃
羊统领听完了一席话,不禁紧锁双眉,把头摇了两摇,说道:〃我就晓得你们这些人不安本分,专门替我惹乱子!好端端的,外国人那里,你又去得罪他做什幺?〃龙占元道:〃标下怎敢得罪外国人。他打标下却是打得不在理。〃羊统领道:〃你要怎样?〃龙占元道:〃求大人伸冤。〃羊统领尚未答言,毕竟孙大胡子老奸巨猾,忙替羊统领出主意道:〃人已经被外国人打了,你有甚幺法子想,你去替他伸冤?终究是我们自己人不好。他不去躲雨,轮船一到,他就把外国人接了下来,自然没得话说。如今是他自己误了公事,反说外国人不讲情理,这场官司就怕打到制台跟前,非但打不赢,而且还要弄出交涉重案。我们现在是'今朝有酒今朝醉','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人已打了,外国人不来问你的信,总算有你的脸了。如今反要生出是非来,我看很可不必!〃一席话提醒了羊统领,立刻把脸一沉,朝着龙占元发落道:〃本营营官派你去接洋教习,没有叫你去躲雨;你偷着去躲雨,以致外国人的行李没人照应,自然要弄潮的了。这要怪你自己不好,外国人打你是应该的。以后当差使都这样的误事还了得!〃一面说,一面回头吩咐同来的翻译,叫他回去同营官说:〃叫他另外派人。这龙哨官,我非但撤去他的差使,而且还要重办,以为妄言生事者戒!〃翻译听了羊统领的吩咐,只好答应着。可把龙占元急死了,跪在地下磕头如捣蒜,口称:〃军门开恩!标下以后不敢生事了,如今也不求伸冤了。〃羊统领道:〃你们众位请听,他到如今还说他自己冤枉。'不到黄河心不死',我一定不能饶他!明天我还要把外国人请了来,叫他看我发落!〃龙占元一听不妙,又连忙磕头,连忙改口,又求〃诸位大人可怜标下,替标下好言一声罢!〃羊统领又问他:〃冤枉不冤枉?〃龙占元回称:〃不冤枉。〃又问:〃该打不该打?〃回称:〃实在该打。〃羊统领见他自己认了不是,还不肯放他,叫同来的翻译把他带回去交代给营官:〃倘或三天之内,外国人不来说话便罢;倘有一言半语,我是问他要人的!〃龙占元至此方才无话可辩,又磕了一个头起来,含着眼泪,抱头而去。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二回 写保折筵前亲起草 谋厘局枕畔代求差
却说羊统领虽然喝退了龙占元,只因他凭空多事,得罪了洋教习,深怕洋教习前来理论,因此心上很不自在,又加以田小辫子同乌额拉布两个人吃醋打架,弄得合席大众,兴致索然。于是无精打彩,草草吃完,各自回去。
第二天羊统领特地把田小辫子请来,先埋怨他不该到制台面前上条陈,弄得制台不高兴,又怪他不该同乌某人翻脸:〃过天我替你俩和和事;不然,天天同在一个官厅子上,彼此见面不说话,算个甚幺呢!〃田小辫子毕竟是做过他的伙计,吃过他的饭的,听了他的话,心上虽然不服,嘴里不便说甚幺,只好答应着。
又过了两天,羊统领见洋教习不来找他说甚幺,于是才把心上一块石头放下。后来龙占元是本营营官又上来回过羊统领,求统领免其看管,并且不要撤他差使。当时又被羊统领着实说了他许多不好,看他本营营官面上,暂免撤差,只记大过三次,以儆将来。龙占元又亲自上来叩谢。羊统领吩咐他道:〃现在的英文学堂满街都是,你既然有志学洋话,为甚幺不去拜一个先生,好好的学上两年?一月只消化上一两块洋钱的束修,等到洋话学好了,你也好去充当翻译,再不然,到上海洋行里做个'康白度'①,一年赚上几千银子,可比在我这里当哨官强得多哩。要照现在的样子,只学得一言半语,不零不落,反招人家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