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是正午时光,702路的车很稀少,很长时间,也没过来一辆车。鞠广大和鞠福生一左一右站在那里。在工地上,他们可以各干各的,在路上,他们可以一前一后,可是现在,他们必须站在一起——他们的亲人死了,他们要回家奔丧。站牌下的父与子,从前面看,一老一小,一秃头一分头,从后边看,便是一个模子造出的两个人。他们的背上都掮着行李卷,他们的行李统被塑料布罩上一层土黄;他们的衣角打着卷,卷叶虫似的围在他们腰间;他们的裤腿溅满了泥浆,斑斓的泥点仿佛刺绣一样扎眼;他们最最一样的,还是身上散发的气味,是那种土腥中的酸,那种土腥中的臭。土腥是他们身上的主味,酸臭是那种主味中的附加,他们身上复合的、与这个城市极不相符的气味使站台上的人都躲着他们,这更加突出了他们的关系、他们的亲密、他们的臭是一窝烂,是一块。
702路车站离工地不远,但要经过一个长长的斜坡,这个斜坡,是工地与车站的距离,同时也是金盛家园民工们与车站的距离,民工们只要下了斜坡,来到702路车站,也就来到了真正的城市。这里有理发店、饭店、烧烤店;有卖杂志卖影碟的门头,冲洗照片的门头和擦皮鞋的门头,还有服装专卖店、水果店、超市、药房。这里终日有各色的车各色的人穿行、走动,是真正意义上的川流不息。这里其实只是城市的一个街道,一个边角,离繁华地带很远,可是在鞠广大和鞠福生这些民工眼里,已经是城市的中心,城市的全部了。一些年轻的民工,常常在吃午饭的时候,端着饭盒,从坡上走下来,远远地看着那热闹,一些嘴唇抹得猪血样红的青年女子,叽叽嘎嘎从服装店串到烧烤店,再出来,唇上的红不见了,脸尖倒红得灿烂;一些头发比上衣还长的青年女子,从卖杂志的门头串到理发店,再出来,一头黑发顿时变成了马鬃红或马尾黄了。一些衣服只在肚脐上的青年女子,在道旁正转着,突然地就进了一家擦鞋店,让那些穿着马褂的小伙子对着她们的肚脐眼擦皮鞋。他们因为年轻,眼里串动的,就大都是年轻女子,他们因为站在街道的一边,便只能看到对面。他们看着那城里的热闹,便仿佛自己也热闹了一回,其实他们与那热闹永远隔着一层皮,如同隔岸观火。他们怎么也猜想不出,一些穿戴漂亮的女孩在烧烤店里大口吃肉是什么德性,猜不出把黑头发染成黄头发是怎样一个过程。倒是一些有资历、已经成为大工的民工,他们因为工资高,偶尔下下小馆,扔十块八块血汗钱解解馋。但绝不要以为,他们走进了热闹也就真的热闹起来,他们走进去往往比在工地里还要孤单,因为那时,那些大手大脚花钱的青年就在他们对面,他们自得其乐,旁若无人,他们无拘无束地喝着乐着,完全不理屋子里的其他人。对比他们,想到自己的劳累,想到家里的日子、家里的老婆孩子,不由得就走了神,就变得沮丧、不开心。从小馆出来,走回工地,神情放松下来,再回头看,会觉得那个世界离自己更加遥远。
事实上,在每一个城市的每一个建筑工地附近,大约都有这样一个街道,它们作为城市的一角展现在民工们的生活中,它们与民工没有太多实质的联系,它们却是民工生活中真正的城市。往年,在其他工地干活,鞠广大一月半月,确实从工地走出过,来到城市的人群中,孤单单地下过小馆,喂喂肚子里的馋虫。可是,在这个工地上,他从未出来一次。水泥灌浆的时候,活累人乏,晚上下班,他从坡上走下来,刚走到街口,发现儿子端一只空饭盒蹲在那里,儿子张着嘴巴痴看着烧烤店的样子,让他肚子里的馋虫一下子就断了气儿。鞠广大肚子里的馋虫是被一口涎水淹死的,死得干净、彻底,半年来,鞠广大就没往街道再挪一步。
由于半年来一直没有走出工地,人流里等车的鞠广大很是有些不适应,他从兜里摸出两张纸币后,已经是大汗淋漓了。他不敢把行李放下,因
民 工(7)
为他不知道什么时候车会蛇一样嗖的一声钻出来。他在城里打工十几年,他最知道城里车的无情,它们说不来归不来,说来嗖的一声就来了,而只要一来,人就没命地往上挤。鞠广大最怕挤车,他一挤车膝盖就发抖,心里就有一股无名火蹿到头顶。就恨不能将所有挤车人踩到脚底。
有一年靠到年根儿,他们终于要来点儿钱急着回家,在一个叫青泥洼桥的车站等车,他们把行李坐在身下耐心等待,可车来后,等他们站起背好行李,车前已经挤满了人。那些人一个挨着一个,不留一点缝隙,把他们几个民工愣是排挤在外。等下一辆车来,他们不敢坐着等了,他们站着,他们背着行李,像整装待发的士兵一样,也一个贴着一个,不留一点缝隙,可是下一辆车来到之后,那些轻装上阵的城市人,顺着车体,一下子就钻到他们前边。他们泥鳅一样从民工们身边穿过去,冲乱了民工队伍,还直朝民工翻白眼儿:也不看着点,看把身子蹭的!分明是他们蹭了民工,却赖民工蹭了他们,鞠广大一下子就火了,妈的还反了!他使出浑身力气,左冲右突向车上拼命,他不管是穿着浅装的娇小姐,还是腿脚不好使的胖太太,一律不管。因为用力太重、太冲,车下挤车的人被他撞倒一片。他撞倒了别人,终于上了车,可是刚刚上车,就被司机和车上乘客揪住,三拳两脚将他打翻在地。他们打倒他,不给还手机会,又把他的行李从窗口扔了出去。行李,是命根子,一年的血汗钱都在里边,本是没有丝毫力气的鞠广大,见行李被扔出,狂吼了一声:啊——他本是要大骂一句,可是为了能够顺利地从车上爬出去,他忍了。因为忍了,他膝盖一直不停地抖;因为忍了,从此以后,他就再也不敢看挤车的场面。
不管鞠广大敢不敢看,车在该来时还是来了。虽然等得太久,但鞠广大没有向前迈步,颤抖的膝盖告诉他,别急,千万别急,急反而吃不了热馒头。显然鞠福生不了解父亲的经验和经验里的疼,车还没停,就冲到了车门跟前,朝父亲喊:“俺给了车票。”还好,因为是正午,等车的人并不算多,因为是夏天,等车的人怕弄脏了身子,并不靠近鞠福生,他们很谦让,他们谦让的样子好像鞠福生是贵宾。正午和夏天使鞠福生有了好的运气,正午和夏天使儿子的经验区别了老子的经验,使儿子在坐车的经验里,没有了疼。可是上车之后,情形便有些不一样了,鞠福生上了车,背着行李径直朝前走。有经验的民工,只要一踏上车厢,就把行李顺到膝下,在膝前一步一步往前挪动,因为行李在后不长眼睛,总有碰到别人的危险。车厢里立即有人发话:把行李放下。鞠福生知道这声音是冲自己来的,可是就在他要把行李放下时,他看到车尾部有一个空座。他太累太饿了,他从自己的累和饿里,了解到父亲也太累太饿了,他要为父亲占个座,他于是不管不顾向后座冲去。刺—— 一个女人的上衣被鞠福生蹭住,一个尖锐而细致的嗓音蓦地裂帛一样爆发出来:抢命啊你!也太不讲究了,看给我蹭的?鞠福生知道惹了祸,慢慢回转头,这一转头却不要紧,已经从女人肩上蹭过去的行李又蹭了回来,撕开的布帛转而变成一只瓶掉在地上,碎片扎耳的声音令鞠福生心脏猛地一跳:你这臭民工,干什么你,你什么玩意儿。鞠福生傻了,他不知道该说什么,该做什么,他甚至再也不敢转身,只能树桩一样侧愣在那儿。
在脾气这一点上,鞠福生还是与老子有所不同,鞠福生只要认错,还是能忍的,他在忍时,膝盖一点也不发抖。可是鞠广大膝盖抖了,他听见两只膝盖打颤的声音,听见了牙齿互相磨砺的声音,他把脚抬起来,踩住膝下的行李,狠狠往里揉,直到一只脚砰一声掉进塑料布里。
不管怎样,忍还是一剂稳定时局的良药,瓷瓶在一次性碎掉之后,因为没有像鞠广大的行李那样被揉到脚下,汽车里一点点变得寂静无声了。
鞠广大站在汽车前门和后门之间的过道上,手紧紧握住扶手,生怕一不小心倾到前边或仰到后边,并且腰身挺直,尽量保持一条直线。鞠福生一直侧愣在那儿,不敢动,好像一动就会有什么东西爆炸。这个样子很可怜也很尴尬,他身后一个穿T恤的老人拽了拽他,示意让他勇敢地走到后边的座位上,但他没动。为了减轻自己可怜和尴尬的程度,他把眼睛探到窗外,他痴迷地向窗外看着,做出被什么景色迷住的样子。其实窗外没有什么景色,全是他妈的一幢幢楼房,高的矮的长的短的,凹进去凸出来的,他不知道这些挤石子儿一样挤在一起的楼房有什么好,让那里边走出来的人那么得意洋洋不可一世。有一回,工地上水泥养生,停工一天,他和吉林的李三顺702车站往前走,他们也是他妈的贱,越过烧烤店、饭店、理发店,打量一个个大人物似的,每走到一家门头门口,都停下来,往后退两步,上上下下端量那些楼房的形状,念着牌
民 工(8)
匾上的字,看着进进出出一些人,走到一家工商银行门口的时候,他们被一个自动取款机吸引住了。他们不知道那是什么名堂,用手去摁键子,结果刚按上去,奇。сom书就被两个便衣警察揪住。警察揪住他们二话不说就强行搜身。他们以为是遇到了小偷,耐心等待着搜,可是搜着搜着,鞠福生明白了,这是父亲说的,专门跟踪民工检查暂居证的片儿警。父亲为了省钱,没给办暂住证,他被带到一个修下水道的工地干活三天……想起那段往事,鞠福生重重咽了口唾沫,眼睛里散发着淡淡的水光。鞠福生表情是平静的,无所谓的,然而此时,心底却有一股咬牙切齿的东西生长出来,像他饥饿的胃一样哗哗作响。
二十分钟比半年还长,二十分钟犹如一个人的一辈子,漫长的二十分钟过去之后,汽车在火车站门口停下。鞠福生先于鞠广大从车上跳下来,他冲着广场狠狠地吼了一嗓子——混蛋——!火车站广场太大又太嘈杂,鞠福生的声音刚刚出口,就变成一股氢气,一缕烟,一丝云,很快地就升腾了,蒸发了,使他感到自己仅仅是吁了一口长气。
一种挖心揪肝的疼,是在走到火车站售票口的时候,才又一次渗入鞠广大的心窝子。那时节,鞠广大正欲将手伸进衣兜摸钱,摸钱这一举动的重复,使他想起了欧亮,想起了半年的工钱。本来,那心疼,是在他从702路车站返回工地时就隐隐涌出的,可是后来,他被父与子走进同一条胡同的事实激怒了,也被欧亮的态度激怒了,心疼反而退了回去,回到了一片阴霾无边的云雾里。现在,他下意识地伸出手,他一伸手就拨开了云雾,就见到了那隐隐的疼——他和儿子白干了半年,半年的汗水啊!鞠广大摸出钱,那是在上衣兜里揣了半年的伍拾元的票子。他突然想,如果当初领儿子一块下了小馆,花掉这张票子,他是不是就不会遭遇回家奔丧的厄运?
三一个52号,一个53号,父与子的车票序号紧挨一起。鞠广大刚上车时,不知是有些不甘,还是有些不自然,他在座位旁的过道里站着,迟迟地不入座。后来,车开动,鞠福生离开了车厢,鞠广大才慢慢坐下来。开往歇马山庄的火车就是要比市内的汽车通人性,火车不管多大的行李都可以带进去,就是撞了谁也没多大关系,尽管它比市内的汽车又长又快,装的人又多,但它一点也不因此身价倍增。跟市内的汽车比较,火车更能同乡下人亲近,它不管你是民工还是二道贩子,不管是串亲戚的还是看病的,只要买了票,便一视同仁。在鞠广大眼里,如果把市内的汽车比作一辈子没生育的“孤独棒”,那么火车就是那个儿女成群的老妈子,它宽容、仁慈、任劳任怨,一点也不像孤寡女人那么任性、各色。从这个车站开往歇马山庄的火车,还从来没有满员的时候,无论什么时间,是年初,还是岁尾,你都可以像城里人一样,板板正正坐下来。在这个开往乡下的火车上,在这样由乡村人组成的群体里,即使有一个半个城里人,他们也会变得跟乡下人一样随和、平常、平等待人。
鞠广大终于可以像城里人一样,板板正正坐下来了。由于干了一上午的活儿,又没有吃午饭,他的腿乏力极了。一旦坐下来,就感到有无数条虫子从脚后跟往膝盖上爬,爬得让他一阵阵发酸、发痒。从早五点到下午两点,有八九个小时汤水没进,但胃里反而不响也不叫了。胃就是这样,饿过了头儿,就不再觉得饿,饥饿也是一道山峰,爬到顶尖,便走下坡路。但想到儿子,想到那张票子遭到的厄运,鞠广大还是把买票剩下的五块钱掏出来,握在手心,等着车上卖东西的过来。
鞠福生离开座位,不是上厕所也不是上过道里吸烟,他一上午没进食,没屎也没尿,他也不会吸烟,他离开座位,是眼眶盛不住涌出的泪水。
不知为什么,当火车汽笛“呜”一声响起,车轮在铁轨上哐当哐当滚动,一股咸涩的溪流一下子就冲到喉口、眼角,他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看着火车从一些交叉的铁轨中开出来,看着一些高楼在眼前移动着远去,他真的就柔情满怀泪水涟涟了。他确实不是因为想到母亲死了才哭,那个噩耗来到他的生活里一直就没有唤起他的眼泪,可是现在,当一腔泪水被一种告别或出发的情景引出,母亲渐渐地从他心中柔软的部位浮现了出来。母亲的脸庞很黑、很瘦,但十分清晰,母亲的眼睛很小、很深,但里面透着暖意。母亲的目光从儿子的胸膛里升出来,直抵儿子的目光里,直抵儿子目光的对面。母亲就站在儿子对面,母亲似乎看到了儿子的饥饿,儿子汽车上遭受的辱骂,儿子工地办公室里与欧亮的对峙,母亲还看到了儿子因为没有暂居证在城里逛街,被抓去修下水道的情景。母亲什么都看到了,母亲心疼得不行,然而母亲帮不上他,儿子已经大了,母亲已经帮不上了。再说,儿子也不需要母亲帮了,母亲一把屎一把尿把儿子养大,儿子其实只要母亲活着,等儿子挣了钱去孝敬……
民 工(9)
……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挂满了鞠福生的脸腮,到后来,鞠福生靠着车厢的肩膀,竟有些哆嗦了。
随着火车的逐渐加速,身边的城市也渐渐镜头一样被推到远处,刚才还是喧嚣、嘈杂的城市一旦被推远,成为背景,就变得安详起来,宁静起来。鞠广大痴痴地望着窗外,他一点也听不到城市的声音了,听不到工地的声音了。城市,和做民工的鞠广大也许毫无关系,工地就不同,工地上搅拌机的声音、吊车的声音、筛沙机和推土机的声音,与他日夜厮守,是他生活中的惟一也是全部。现在,工地上所有声音都被距离裹住了,淹没了,就像每次离家,站在歇马山庄东崖口往后看,房屋、村庄、树木、人,都被裹住了淹没了一样。歇马山庄,你离开了,却与它有着牵挂和联系,而工地,只要你离开,那里的一切就不再与你有什么联系。鞠广大已做了十八年的民工,他常年在外,他不到年根儿绝不离开工地,他为什么要离开工地,夏天里就回家呢?
这时,鞠广大突然愣住,就像一个得了遗忘症的人突然恢复记忆之后愣住了一样。他呆在那里,目光仿佛被风吹落的槐花,旋转出星星点点的白。老婆死了,也就是说,从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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