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不入地渗透着成子家的日子。没人知道,成子媳妇吸纳着、接受着这一滴滴水珠的同时,清晰地照见了自己的过去。她十九岁以前在乡下时,满脑子全装的外面的世界,就从没留心母亲怎么过的乡村日子,十九岁之后进了城里,被影子样的理想吊着,不知道节气的变化也不懂得时令的要求,尤其见多了一桌一桌倒掉的饭菜,有时真的就不知自己从哪里来到哪里去,不知道自己是谁了……因为一心一意要操持好这个家,过好小日子,成子媳妇对姑婆婆百般服从百般信赖,开始一程一程用心地检讨自己。成子媳妇想到自己的大操大办,成子原本是不太同意的,只说简单摆几桌,都是她的坚持。于是成子媳妇说,要是没结婚时就跟姑姑这么近,大操大办肯定就不搞了,当时只图一时高兴,只想到一辈子就这么一回,就没想到细水长流。成子媳妇的检讨是由浅入深完全发自内心的,时光的流动在她这里,也同样隔膜了最初的感觉,长出了一层青苔,让她忘记了锣鼓齐鸣张灯结彩送走一个旧李平,划出心目中一个崭新的时代对她有多么重要。然而正是成子媳妇的检讨,使潘桃的名字又一次出现在姑婆婆的话语中。不能这么想啊成子媳妇,这一点浪费俺是赞成的,庄稼人平平淡淡一辈子,能赶上几个好时候?有那么一半回吹吹打打,风光一下,也展一展过日子的气象,提一提人的精神。不都讲潘桃吗,她和你一样,也找了咱屯子里的手艺人,人也好看,没过门那会儿,她在咱屯子里呼声最高,可就因为你操办了她没操办,你一顿家伙就把她比下去了,灰溜溜的。听说你结婚那天从她家门口走过,看你一眼,笑都不自在了。咱倒不是为了跟谁比好看不好看,咱是说结婚操办总是会办出些气象,气象,这是了不得的。
姑婆婆的节俭经是有张有弛的,并不是一成不变的,这一点让成子媳妇相当服气,也对自己的盲目检讨不好意思。然而从此,让成子媳妇格外上心的,不是如何有张有弛地过节俭日子,而是一个叫着潘桃的女子。有事没事,她脑中总闪着潘桃这两个字,她是谁?她凭什么吃醋?
那是歇马山庄庄稼人奢侈日子就要结束的一天。这一天,成子、成子父亲和出民工的男人一样,就要打点行装离家远行了。在成子的传授下,成子媳妇效仿死去的婆婆,在男人们要走之前的两天里,菜包菜团弄到锅里大蒸一气。在此之前,成子媳妇以为婆婆的蒸,只为男人们准备带走的干粮,当她真正蒸起来,将屋子弄出密密的雾气,才彻底明白这蒸中的另一层机密。有了雾气,才会有分离前的甜蜜,蒸汽灌满屋子看不见人的时候,平素粗心的成子,大白天里就在她身后蹭来蹭去。雾气的温暖太像一个人的拥抱。往年这个日子,是母亲把成子支出去,如今,公公一大早就出了院门,吃饭时不找绝不回屋。雾气里的机密其实是一种潮湿的机密,是快乐和伤感交融的多滋多味的机密,那个机密一旦随雾气散去,日子会像一只正在野地奔跑的马驹突然跑近一座悬崖,万丈无底的深渊尽收眼底。送走公公和成子的上午,成子媳妇几乎没法呆在屋里,没有蒸汽的屋子清澈见底,样样器具都裸露着,现出清冷和寂寞,锅、碗、瓢、盆、立柜、炕沿神态各异的样子,一呼百应着一种气息,挤压着成子媳妇的心口。没有蒸汽的屋子使成子媳妇无法再呆下去,不多一会儿,她就打开屋门,走出来,站在院子里。眼前一片空落,早春的街头比屋子好不到哪儿去,无论是地还是沟还是树,一样的光秃裸露,没有声响,只有身后猪圈的克郎猪在叫。这时,当听到身后有猪的叫声,成子媳妇有意无意地走到猪圈边,打开了圈门。成子媳妇把白蹄子克郎猪放出来,是不知该干什么才干的什么,可是克郎猪一经跑出,便飞了一般朝院外跑去。成子媳妇毫无准备,惊愣片刻立即跟在后边追出来。成子媳妇一倾一倒跟在猪后的样子根本不像新媳妇,而像一个日子过得年深日久不再在乎的老女人。克郎猪带成子媳妇跑到菜地又跑到还没化开的河套,当它在冰碴儿上撒了个欢又转头跑向中屯街,成子媳妇发现,屯街上站了很多女人,她还发现,在屯街的西头,有一团火红正孤零零伫在灰黄的草垛边。看到那团火红,成子媳妇眼睛突然一亮,一下子就认定,是潘桃——三大街上遥遥的一次对视,成子媳妇是否真正认出了潘桃,这一点潘桃毫不怀疑。虽然成子媳妇从外边嫁过来,如夜空中划过一颗行星,闪在明处,不像潘桃,在人群里,是那繁星中的星星点点,在暗处,但不知为什么,潘桃就是坚信。那一时刻,成子媳妇认出了自己。人有许多感受是不能言传的,那一双迷茫的眼睛从远处投过来,准确地泊进她的眼睛时,她身体的某个部位深深地旋动了一下。
歇马山庄的两个女人(7)
在大街上远远地看到成子媳妇,潘桃的失望是情不自禁的。在潘桃的印象中,成子媳妇是苗条的,挺拔的,是举手投足都有模有样的,可是河套边的她竟然那么矮小、臃肿,尤其她跟着猪在河套边野跑的样子,简直就是一个被日子沤过多少年的家庭妇女。与一个实力上相差悬殊的对手比试,兴致自然要大打折扣,一连多天,潘桃都懒洋洋的打不起精神。
在歇马山庄,一个已婚女人的真正生活,其实是从她们的男人离家之后那个漫长的春天开始的。在这样的春天里,炕头上的位子空下来,锅里的火就烧得少,火少炕凉,被窝里的冷气便要持续到第二天。在这样的春天里,河水化开,土质松散,一年里的耕种就要开始,一天要有一天的活路。在这样的春天里,鸡鸭禽类,要从蛋壳里往外孵化,一只只尖嘴圆嘴没几天就叽叽喳喳把原本平整的日子嘬出一些黑洞,漏出生活斑驳凌乱的质地。因为有个婆婆,种地的事,养鸡的事,可以不去操心,不去细心,可是你即使什么都不管,活路还是要干一点的;即使你什么都不管,时间一长,结婚的感觉和没结婚的感觉还是大不一样的。没结婚的时候,潘桃一个人睡在母亲西屋,被窝常常是凉的,潘桃走在院子里,鸡鸭猪脚前脚后地围着,一不小心,会踩到一泡鸡屎,但是因为潘桃的心思悬在屋子之外院子之外,甚至十万八千里之外,从来不觉得这一切与自己有什么关系。那时候,潘桃总觉得她的生活在别处,在什么地方,她也不清楚。但这不清楚不意味着虚飘、模糊,这不清楚恰恰因为它太实在、太真实了。它有时在大学校园的教室里,朗朗的读书声震动着墙壁;它有时在模特表演的舞台上,胯和臀的每一次扭动都掀起一阵狂潮;它有时在千家万户的电视里,她并不像有些主持人那样,一说话就把手托在胸间翻来倒去,好像那手是能够发音的,她手不动,但她的声音极其悦耳动听。这些实在且真实的场景组成的是另一个空间,它鬼魂附体一样附在了潘桃现实的身体里,使现实的潘桃只是一个在农家院子走动的躯壳。没结婚时,身边什么都有,却像是没有,有的全在心里。而结了婚,情形就大不相同,结了婚,附了体的鬼魂一程一程散去,潘桃的灵魂从遥远的别处回到歇马山庄,屋子里的被窝、院子里的鸡鸭、野地里长长的地垄,与她全都缔结了一种关系,屋子,明显是归宿,是永远也逃不掉的归宿,且这归宿里,又有着冰冷和寂寞;院子里的鸡鸭,明显是指望,是一天一个蛋的指望,且这指望里,要一瓢食一瓢糠的伺候;野地里的地垄,明显是一寸一寸翻耕的日子,且这日子里,要有风吹日晒露染汗淋的付出。结了婚,身边什么都有,也便真正是有,可是,因为心出不去,身边的有便被成倍成倍放大,屋子,是夜晚的全部,冷而空;院子,是白天里的全部,脏而旷;地垄,是春天的全部,旷而无边。没结婚的时候,你是一株苞米,你一节一节拔高,你往空中去,往上边去,因为你知道你的世界在上边;结了婚,你就变成一棵瓜秧,你一程一程吐须、爬行,怎么也爬不出地面,却是因为你知道你的世界在下边。在这漫长的春天里,潘桃确有一种埋在土里的瓜秧的感觉,爬到哪里,都觉得压抑,都感到是在挣扎——好容易走出冰凉的夜晚,又要走进叽叽喳喳的畜群里,好容易走出叽叽喳喳的畜群,又要走进长长的地垄里。关键是,玉柱和公公走后,潘桃的婆婆完全变了一个人,她再也不冲潘桃笑了,再也不挡潘桃手中的活儿了,以往小辈人似的谦卑一概地被大风刮去,这且不说,她的笑收了回去,话却从嘴边一日多似一日地淌了出来,仿佛那话是笑的另一种物质,是由笑做成的。十七岁那一年啊,俺妈找人给俺算命,说俺将来一准得儿了济,生玉柱那回,俺肚子疼了三天三夜,都不想活了,可一想起算命先生的话,就咬紧了牙。可那时谁也想不到,养个儿子大了会上外边,要媳妇守着,你说俺这当妈的真能得济?前年,俺在后腰甸子上耪地,和成子他姑耪到对面,她说二嫂呀,可不能这么惯孩子,这么惯早晚是祸根,没听说儿子上刑场前把妈妈奶头咬掉的故事吗,你得小心,你说她这不是狗咬耗子多管闲事,俺惯俺宠有俺惯和宠的福,你说对不对潘桃。婆婆的话不管淌到哪儿,都跟儿子有关,婆婆的话不管淌到哪儿,都要潘桃表态,潘桃最初还能躲着,你在堂屋讲,我躲到西屋,你在院子讲,我躲到娘家——娘家成了潘桃的大后方。可是当春种开始,大田的长垄上就两个人,空气里的追赶和追逼无论如何都驱之不去了。这时的婆婆,好像深知你再躲也躲不到哪儿去了,淌出来的水竟卷了草叶和泥沙滚滚而下。淤积在女人人生沟谷里的水到底有多少,潘桃真是不曾知道也不想知道,它在潘桃耳畔流动时本是看不到面积也看不到体积的,可是用不了两天,潘桃的心里就满满当当了,流满了泥沙的水库一满,不及时泄洪便大有决堤的危险。
潘桃泄洪的办法之一还是回娘家。因为在一个屯子里,前街后街的距离,以往每天都是要回的。然而这次,潘桃不是回,而是住下不走了。潘桃泄洪,不是再把那些话流淌出去,那些话,一旦变成水淌到她的心里,就不再是话,而是一种心情了。潘桃的心情相当的坏,潘桃平素话就少,坏了心情之后,就更是什么也说不出了。母亲对潘桃要多好有多好,脸对脸地看着,眼对眼地瞅着,不让她上灶,不让她下田,她变成了这里的客人。母亲懂得女儿的不快乐是因为什么,母亲因为这懂得,便有意和她说一些有关玉柱的话,目的在以毒攻毒。分明在想一个人,你就是不提,岂不掩耳盗铃。可是潘桃的毒根不在思念,而在于自己变成了一个到处碰壁的瓜秧,是玉柱将她变成了这样一棵瓜秧,母亲的话反而让潘桃更烦。是这时候,潘桃看到了另一个泄洪的办法,那就是,去找成子媳妇。
歇马山庄的两个女人(8)
经历了猪跑人撵那个日子,成子媳妇的心情十分沮丧,屯街上远远看着自己的那些女人的脸,潘桃的脸,常常浮现在她眼前。她想自己那天多么狼狈啊,简直像疯子。然而许多时候坏上加坏又是一种好,就像数学里的负负得正。惦念着村里女人怎么看她,倒使她从万丈底的空虚中解脱出来。惦念,因为有那样一个惊心动魄的场景,变成了实实在在的内容,供她在静下来的时光里咀嚼。尽管咀嚼的结果让人脸红和难堪,但总比空落着好,总比在空落时,回想这个家曾如何热腾腾装满了雾气要好。那回想的一瞬倒是美好,可是只要定睛一瞅,不免又落到万丈深渊。因为羞怯和难堪常常在转念之中跳出来与她做伴,成子媳妇的心思开始往屯子女人身上转了。她非常想在某一个时辰,换上一身好衣服,大摇大摆走到她们面前,像她结婚那天那样,让她们看看她还是原来那个样子。这种想法是如何拯救了家里的彻底空下来的成子媳妇,她自己真是一点都不知道。
因为有姑婆婆的监督,成子媳妇没有常换衣服,但她每天早起,第一件事就是站在镜前描眉画眼。她在城里学会化一手淡妆,看似没化,其实比化了还叫人舒服。她脱掉了结婚时母亲给她做的絮得很厚的棉袄,换上一身锈红色毛衣外套。这件毛衣外套是在一家叫着沃尔玛的超市里买的,也是一次告别城市的挥霍,花了她四百块钱。这件衣服的好处是既现代又古朴,它的领子和袖子上镶着花边,是白线黑线两种,有一点不中规矩,但它的腰身却很收,也很长,是传统中式服装的样子,两边留着开气。结婚之后,她一直没舍得在家里穿,想留到开春后上集或回娘家时穿。现在,既然在家变得这么重要,成子媳妇便慷慨地从衣柜里抽出它。穿了锈红色毛衣外套的成子媳妇,不管是在堂屋烧火,还是在院子里喂猪,或是到大田翻地,都希望有人看她。乍暖还寒,一件毛衣风一吹就透,可是越冷越能提醒着什么。她在灶坑烧火,她的风门是打开的,她在院里喂猪,她的眼神是不看猪槽的,当她走出门口来到河套边的大田,她的后脑勺便又长出一双眼睛。事实上她确实看到了很多眼睛,门口的立柱上长着眼睛,墙头的枯草上长着眼睛,歇马山庄的大街到处都是眼睛,在这些眼睛中,潘桃的眼神尤其专注而投入,似要往她的心上看去的那种。事实上,在这空寂又漫长的春天里,成子媳妇只吸来了一双眼睛,那便是她的姑婆婆。姑婆婆的目光从敞开的大门口射进来,是藏在一条窄窄的缝隙里,她先是眯着上下眼皮,之后抻开了眼角睁开来,是把她推到远处再拉近的样子。姑婆婆把她从眼睛中推出去再拉进来,却没有一句批评,接着就去讲买什么样的鸡崽的事。但姑婆婆的不批评,是要告诉她她的问题已经相当严重。然而在这件事上,成子媳妇恰恰没有立即检讨,她希望用时间来告诉姑婆婆,她一春天也不会换掉它的,她会用日光和泥土来弄旧它,从而告诉她,这其实就是下地干活儿穿的衣服。
然而,成子媳妇做梦不曾想到,在她目光跳到躯体之外,常常以局外人的角度打量自己,因而很少向自己的真实生活细看时,她的家里来了潘桃。地瓜的须蔓从村西爬到村东经历了怎样的难度成子媳妇无法知道,地瓜地须蔓在爬进一方孤零的宅院时,一张苍白的脸上嵌着两只葡萄一样黑幽幽的眼睛。当时成子媳妇正在为新买的鸡崽夹园子,突然转头,看见了潘桃。成子媳妇初见潘桃,一下子惊呆,你……潘桃笑了,葡萄里闪出两颗灵动的核,没有说话。
你是潘桃!
作出这样果断的判断之后,成子媳妇眼睛一亮,蓦地站起,扔掉手中的苞米秸子。成子媳妇在最初的一瞬,还肤浅地想到了自己身上的毛衣,以为是毛衣吸来了潘桃。后来,当看到潘桃灵动的眼仁,她的心一下子从半空落到底处。这种落,不是落到踏实的平地,而是往泥坑里陷,因为潘桃的眼仁里,正扩散着蒙蒙雨雾一样的忧伤,成子媳妇的眼窝,一下子就潮湿了。
……
你叫什么名字?
李平。
你的毛衣挺好看的,显得人苗条。
嗯……
走在路上时,潘桃并不知道见到成子媳妇该说什么,更不知道自己会进门就夸她,都因为潘桃心中的成子媳妇,还是河边那个臃肿的成子媳妇。
人怕见面。这是一句颠扑不破的真理。对于一个善良的人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