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他们在黑暗中骑马骑了半小时,看到好几处营火,只觉恍然
似梦。
家,他想,这就是家了。
怎么可能?在遥远的平原,不过是点着营火的帐篷,也不过
是临时搭建的。这两百多名印第安原居民生著,他们的肤色和他
不同厂他们的语言说来结舌,讲起人话来像喊叫一样,他们可能
永远相信一些神秘之事。
但是,今晚他好疲累。被应允来到这舒适的发祥地。这一直
是家,他很高兴能看到。
其他的人,和三名半裸的侦察兵,在最后的几哩,一直犄在
马上,也很高兴看到这景象,他们又开始恢复谈话。连马匹也嗅
觉出,行走时也昂头阔步,几乎要开始快跑。
他希望能在身旁昏黑的人影中,看清楚踢鸟。这个巫师,他
有一双会说话的眼睛。在这么黑暗的夜色中,和这些狂野的男
人,逐渐走近他们狂野的营帐,如果没有巫师那双会说话的眼
睛,他觉得好无助。
距离半哩之处,他听到了声音和鼓声,身后的骑士们,议沦
纷纷,嗡嗡声不知说些什么。突然间,马匹被鞭策奔驰起来,但他
们都挨得很紧,一起奔驰配合得很好。邓巴中尉也感觉到那股按
捺不住充沛的精力,人和马合成一体。奔腾之势,没有人能够遏
止。
男人们开始尖声喊叫,声音高而锐,像美国西北草原一种小
狼的啤叫声。而邓已也兴奋地跟着叫啸起来,也尽情吠出他自己
的声音。
他已经能够看清营人的火焰,和黑色的人影,在营帐旁走来
走去。他们也意识到一行人马,这时已回到大草原和他们会合
了。
这营区,使他生出一种很有意思的感觉,这种感觉告诉他,
这儿有了不寻常的事,使人心骚动。一定在他们不在的时候,发
生了异于平常的事来。当他骑近时,睁大了眼睛,试着想看出些
端倪.好让他知道,到底是什么地方有了异样。
接下来,他看到武器,堆放在最大一处营火的边缘,就像一
辆漂亮的马车浮在海面上般,不是适得其所。
那么有白人在帐篷里。
他用劲拉住了他的马匹西斯可,让其他的骑士,从他后面超
越向前,这时他得停下来好好想一想。
西斯可紧张又焦躁,而中尉则开始思考。当他想像那些听到
的声音,但又不愿听到他们说的话。他不想见到那些白人的脸,
他们正急着要见他。他也不想去回答他们的问题。他也不想听
到,那些未曾听到的消息,他也不愿触及那辆篷车,在他眼里,那
是一个丑陋的东西。
可是,他知道自己没有选择,他也无处可去。他控制住西斯
可,慢慢的往前走。
当走到距离五十码的地方,他顿了下来,印第安人正精力充
沛的跳着舞,那些侦察兵这时也跃下马匹。他等着想看个仔细,
然后他把所有的脸孔细细瞧过。
这儿没有自人。
印第安人再度围拢了跳舞,邓巴顿在那,他又很小心搜巡帐
篷。
也没有白人。
他走向一群悍勇男人那边,这群人在下午的时候离开他们,
他们似乎全神贯注,很显然正忙着庆祝什么。好像前前后后,在
传递长长的木棍,一边喊叫着,其他的人们,也聚集注视他们,也
跟着一块喊叫。
他骑着西斯可凑近时,中尉这才发现刚才看错了。他们不是
围绕着在传递好几根长长的木棍,那是矛。其中有一个传给飘
发,他把那矛高高朝空中举起,邓巴这才看清他把那矛高高朗空
中学起,虽然没有微笑,但可确定他非常快乐。他浑身打颤,情绪
激动,发出颤抖的长啸,声音如狼嚎一般。邓巴注意到,矛的尖端
像有头发绑在那儿。
就在这一瞬间,他看清楚那是一颗头颅上附着头发的头皮。
这是一块新鲜的头皮。那头发是黑而卷曲的。
他目光扫视其他的矛尖,其中还有两个也有头皮连着头发:
一个是浅褐色,另一个是沙色带金色。他很快看了眼篷车,发现
他原先没发现的,那儿正堆着好大一堆野牛皮。
突然,一切都豁然开朗了,就像万里无云的晴空一样明朗。
这些野牛是属于那些谋害野牛的人,而这些带发的头皮,是
杀野牛的人的,这些人,在今天忙着屠杀野牛的下午,还活生生
的。他们都是白人。中尉的思绪非常纷乱,全身都麻木了。他无
法参与这项庆祝,甚至看不下去,他得走了。
他刚转身,正好触及到踢鸟的视线。这名巫师,一直开心的
微笑着。但是,当他看到邓巴中尉,站在营火后阴影中时,他的微
笑消失了。然后,他似乎不想让中尉感到困窘,他转过身子。
邓已愿意相信,踢鸟的心常跟他在一起,也隐约知道他困惑
纷乱的思绪。但在此时,他无法再想这些,他只想离去。
他把用具放在远远一边,绕过营区,骑着“西斯可”奔向草
原。他一直奔驰,直到奔至看不到营火的地方。他把自己的铺盖
卷展开来,铺在地上,躺在地上看着星星,试着想相信,那些被杀
死的全是坏人,他们罪该至死。可是这没有用,他无法确定……。
他试着去相信飘发和踢鸟,还有其他所有的印第安人,他们杀了
白人,但心里不见得快乐。可是,他们分明是很快乐的。
除此之外,他还想去相信更多的事,尤其想去相信,他不是
在目前的处境。他多想相信,自己正在星际飘浮,但他不是的。
他听到西斯可躺在草地上,发出重重的叹息声,接着就悄然
无产了。邓巴的思绪,转向内省,想着他自己,甚至是他所缺乏的
自我。他既不属于印第安人,他也不属于白人。当然,他也绝不
属于星空的。
他只想属于对的一方。如今,他一无所属。
他喉间埂咽抽搐,虽然强行抑止住,可是欲抽搐得更厉害。
没有多久,方才止住,只有把这种悲伤压抑到心底。
5
有什么东西拍拍他。当他慢慢转醒的时候,心想可能是在做
梦吧,好像背后有什么东西,用时轻轻推着他。整个夜晚,他都蒙
着毯子睡。毯子被露水儒湿,变得沉甸又潮湿。
他抬起毯子的一角,看到早上朦胧的天光。西斯可站在草地
上,离他只有几尺远,它的马耳竖立着。
然后,那种感觉又来了。好像有什么东西,轻轻踢着他的背。
邓已中尉拉开毯子,看到一个人,就站在他面前。
那是飘发,他的脸上,敷涂着一条条上黄色的储土,手里握
着一把明晃晃,新的来福枪,中尉不由得屏住了气。这一回,飘发
要杀的可能是他了。中尉想像他一块带着头皮的头发,可能悬挂
在这名印第安武士的矛尖上。
当飘发把来福枪举得更高一些的时候,他微笑了,并用脚趾
轻轻戳戳中尉身旁,以苏族的印第安语,说了些话,当飘发放下
他的来福枪,好像在玩想像的游戏时,邓巴中尉仍然僵直地躺在
地上。他又比划,像粑大块食物,送入口中,仿佛一个朋友,跟另
一个朋友玩闹着,又再度用脚趾,搔着邓已的肋骨。
6
他们顺着风行,大队人马中,每一个健康的人,都编人牛角
形的阵势中,逐渐向两边渐渐扩散,一共有半哩那么宽。他们小
心地不去惊动野牛,一直到准备奔腾为止。
身为新手的邓巴中尉,夹杂在众多有经验的老手之间。当阵
势展开时,他试着去吸收他们猎野牛的战略。他在编制中的位
置,靠近中央,他可以看到,他们是如何慢慢分出许多小队,对着
那群庞大的野牛群。右翼不断前进,中间则向后退,在他右边的
编队则慢慢拉成直线。
这是包围。
很靠近了,他已经听得到牛的叫声;偶尔传来小牛的哭号
声,母牛的叫声,和大群公牛偶尔发出喷鼻息的声音。好几千头
的动物,就在眼前了。
中尉向右边瞥了一眼。飘发就在他身边,当他们步步向牛群
进逼时,他睁大了眼睛看,甚至没有意识到骑着的马匹在前行,
以及握在乎中来福枪在摇晃。他锐利的眼神,眼观八方:一边看
着狩猎的阵仗,一边注意着猎物,以及两者之间,愈来愈缩近的
距离。如果空气能看得见,他甚至能注意到每一瞬间的变化。他
就像能听到一个看不见的钟,倒数计时的声音。
甚至邓巴本身,也没有经历过这样的事。他可以感觉到紧张
得汗毛直竖,空气几乎全然停止流动,好像什么都没有了,他不
再听到围猎马群杂沓的蹄声。即使是前面的野牛群,也突然沉寂
了。在厚厚的云层下,死亡的气息飘浮在草原上。
当他离那些毛茸茸的野兽,只剩下一百码远的时候,那些野
牛抬起它们的大头,面对着他,嗅出空气不对劲,耳朵可能听到
了什么,但它们衰弱的视为,却无法清楚辨明。它们的尾巴上翘,
像一面小小的旗子。牛群中最大的一只,费劲地在草地上往前
走,甩甩头,粗声大气喷着鼻息,像是对侵入它们这么一大群人
马的挑战。
随后,邓巴了解每一名猎者,是否能杀死一头猎物,并不是
预先能知道,也绝不是守株待兔的事。要猎野牛,每一个人都得
争取自己的机会。
整个右翼部队骚动起来,角形最尖端的人马,率先冲了出
去。
这第一波攻击的速度非常惊人,从队伍阵仗中冲了出去,邓
巴看得目不转睛。
原本面对着他的公牛,这时转头跑开,就在这时,所有印第
安人马全往前冲,马匹奔驰的速度这么快,西斯可几乎从中尉胯
下奔逸而出。他抓紧它的背,指尖感到马匹奔跑的振动。这个时
候,是无法停住马,好像它用尽了所有力气在奔驰,一味向前,好
像只有快速奔驰才能活着。
邓巴左右顾看,两边的骑士都不见了踪影,掉过头看他们,
只见他们全落在后面全力奔驰。他们已经尽了最快的速度,可
是比起西斯可,他们的座骑都太慢了,若想挣扎赶上,毫无希望。
每过一秒钟,又落后一段距离。突然,中尉一个人独自领先,在追
逐的一群猎人之前,奔逃的那样野牛之后。
他不断奋力强拉西斯可的缰绳,可是这匹马好像一点感觉
也没有,它一点也没有去注意主人的指令。西斯可伸长马脖子,
马耳在急奔中变得扁平,鼻孔中喷着好大的气,顺着风急速地
跑,距离野牛群愈来愈近了。
邓巴中尉没时间多想,草原像在他脚下不断飞驰而过,头上
的蓝天也迅速向后移,在天地之间,是一大群奔逃扩散的野牛
群,这些受惊吓拼命奔逃的野牛,像一堵大墙一样。
现在,他离牛群更加接近了,甚至都可以看得到它们后腿和
臀部的肌肉,也看得见它们奔跑而翻起牛蹄的底部。不过几秒
钟,他近得可以摸到它们了。
他正冲进一个最可怕的噩梦里,就像一个乘着扁舟的男人,
无助地朝瀑布口漂流过去。中尉没有尖叫,甚至无法祈祷、或划
个十字,但他可以闭上眼睛。脑海又浮现了他父亲和母亲的影
子。他们会为他做些事,那是他从未见过他们做的。他们热情的
吻着他。听到好多沉重的碰撞,就像上千个鼓,咚咚隆隆翻落下
去的声音。中尉睁开了眼睛,发现自己置身在一个梦一样的地
方,一个山谷满是巨大褐色和黑色的圆石,朝着同一个方向发射
出。
那些石块跟着牛群一块滚动。
一万多个野牛惊天动地跑起来,发出极大如雷的响声,可是
却也带来一种奇异的沉静感。邓巴在这群受惊野兽奔窜之际,却
感到飘浮在一种疯狂的宁静中。
他紧抱住西斯可,注视着野牛群,像一张巨大、会移动的地
毯。他想像如果在安全的空地,他跃下马,从一个牛头跳到另一
个牛头上玩。就像小男孩在溪中,从一块大石头,跳到另一块大
石头。
他的手全是冷汗,来福枪有些滑溜,差点掉了。正在这时候,
那只在他左边奔逃的公牛,离他不过一、两公尺远,很快就掉头
冲过来。用它毛茸茸的头,试囹去抵西斯可。可是西斯可非常灵
敏,很快跳开。那野牛的牛角,不过摩擦一下马的脖子。这一冲
撞,差点把邓巴中尉撞下马背,如果跌了下来,一定会摔死。可
是,这只野牛仍然紧紧跟着,甚至跳过另一头正在奔逃野牛的背
部。
中尉慌了,他把枪放低,朝那头野牛开火,这时那野牛又要
冲上来,用头抵住西斯可。这一枪射得很差,但子弹也射入这头
野牛的一只前腿,它的膝盖扭曲,这头牛翻了一个人筋斗。
突然,他发现周身都变得空荡荡的。野牛群听到枪声,吓得
奔得老远。他勒住马,这一回,西斯可有了反应,也停住了。兽群
奔跑的隆隆声,也远会了。
当他正注视那一大群野牛,逐渐远去时,他看到后面一群狩
猎者也赶上了。这些赤身课体的印第安人,骑在马上奔跑,就像
许多软木飘浮在深海中,他出神的看了好几分钟,看着他们扬起
滚滚黄尘,拉满了弓,箭矢飞出,接着一头又一头的野牛倒了下
去。
不过几分钟光景,他又折了回来,想亲眼看看他所猎的猎
物。只想确认一番,因为大狂喜了、简直不敢相信是真的。
不过是比刮胡子还短的时间,发生了这么多事情。
7
刚刚站在这头野牛旁,觉得这动物真大,但死了,单独地僵
硬躺卧在短短的青草上,看起来似乎更大些。
就像参观展览的人一般,邓巴中尉慢慢的绕着那只牛尸打
转。他在巨大的牛头前停了停,伸手握住牛角,拉拉看。牛头好
重,他伸手把整只牛摸一摸;肉峰高起的地方,有浓密的毛,接着
牛背的线来往下斜,臀部的毛细滑柔软。他在指尖握住成穗状的
牛尾,小得有些荒谬。
他绕回几步,中尉又蹲在牛头前,捏着下巴垂下长长的胡
子,使他想到将军的山羊胡子。他心想,这头牛可能在牛群中,是
属于领袖级。
他站了起来,又退了一、两步,仍然仔细端详着这只野牛。这
么大的动物,竟能存在,实在是件美丽又神秘的事。何况这一群,
就有好几千头之多。
他想:说不定有上百万头。。
取了这条牛的性命,他一点也不感到自傲,也没有悔恨自
责。不过,总感到一种肉体感觉到什么,他能感受到胃在蠕动,甚
至听到胃咕咕叫了。嘴里开始掉下口水。好几天来,没吃过一顿
饭餐。现在注视着这一大堆肉,才意识到自己真饿了。
狂烈的猎杀行动,不过十分钟光景就结束了。野牛群抛下死
去的牛尸,这时已奔逃得无影无踪。猎者把猎物拖了回去,老弱
妇孺们,带着炊事用具,在平原等着他们了。他们的声音,透露着
兴奋,使邓已感受到,好像某种宴会要开始了。
突然,飘发跟着两名伙伴策马奔来,洋溢着成功的喜悦。他
跃下那匹大马,脸上挂着微笑。中尉注意到,这名战士的膝盖下
面,有一个伤口。
但是飘发却没有注意,他走到中尉旁边,仍然开心地笑着。
当他挨近中尉身边时,他拍拍他的背,好意的和他招呼。
他愉快大笑,把一把沉重的刀子,交到他手里,他用苏语说
了些什么,又指指那牛尸。
邓巴干站着,羞涩地看着手中的刀子。他无助地微笑,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