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巴中尉并不是真的被吞噬了,但是“吞噬”却是第一个进
入他脑海里的字眼。
周围的一切竟是如此巨大。
浩阔无云的天空,海浪翻涌一般的草原。除此之外,极目囚
望,看不到其他任何东西,没有道路,没有车辆行驶过的轨迹,完
完全全的一片空旷原野。
他被震撼了,他的心脏以一种截然陌生的节奏跳动。
他坐在乎但开放的大草原上,让身体随着草原的律动而摇
动。虽然被震撼同化,但是他的血液并没有潮湃急流,很奇怪地,
他的血流平缓舒适,只感觉一阵阵的喜悦,他想要形容此刻的感
受,字句和片语不断地涌现脑海,但是却没有办法,将它们缀连
成有意义的同句。
终于,他开口吐出,三度出现脑海的句子:“这是一种信仰。“
虽然,这个句子似乎十分正确地描述他的感受,但是,他并不是
一个有宗教信仰的人,对于虔敬庄严等宗教情感,他不知如何去
表达。
要是在平常,能够集中意识时,他会努力解释,但是现在,思
潮起伏,他一任幻想奔驰,而把这个艰难的解释掠过。
邓巴中尉已经堕人爱河之中,他的恋人是这片蛮荒的土地,
他爱这片土地上的一切,对于这片土地,他的期望和对待爱人一
样:无私、无疑、虔敬以及永远。他的心灵受到鼓舞,心跳舒畅而
愉快,或许,这就是使一位英勇的骑兵中尉,联想宗教的缘故吧!
从眼角,他看到提马斯把头倾向一边,对着高及人腰的水牛
草吐口本,他已经吐了几千次,嘴角下淌着一条涎沫,一会儿之
后,才伸手将嘴角拭净,邓巴没有说话——当提马斯再次偏头去
对长草吐口水时,他只是往椅子内侧移动身体。
他不喜欢提马斯吐口水;就像不喜欢有人不停地在他面前
挖鼻孔一样,提马斯是个大老粗,除了吐口水外,他的狐臭,也令
邓巴中尉退避三舍。一整个早上,他们就这样并肩而坐,如果风
向好,他闻不到提马斯的味道,如果风向不对,提马斯的体臭便
像恶云一样笼罩他,邓巴虽然不到三十岁,但他见过不少死人,
提马斯的味道比任何死人都还要臭,他可以拖走或埋葬死者,但
却不能把活生生的马车夫埋葬。
在这种时候,风向错误时,他便会离开座位爬上篷车的货物
上,他可以在车床上待上好几个小时,偶尔也会跳人高高的长草
中,解开西斯可,上前侦察个一、两哩的路。
现在,他就回头往后看,西斯可在马车后缓缓跟着,它的鼻
子不时埋进食袋中,鹿色的皮毛在阳光下闪闪发亮,邓已对着他
的马微笑,只希望马和人类,有一样长的寿命,很幸运的,西斯可
大约还有十或十二年以上的时间可活,这匹马没有了,他还可以
买其他的马,但是西斯可是一生难见的好畜牲,一旦离去,便无
可取代。
像是回复邓已中尉的注视,西斯可突然从食料中抬起头,玻
璃色的眼睛,仿佛十分满意似地,又低下来,继续咬它的食料。
邓巴中尉坐直身体,伸手进军服里,拿出一张摺叠的纸张,
这是一纸军令,他的命令就写在上面,自从离开海斯营地以后,
他至少拿出来看了六、七次以上,愈看愈着急,心情从没有好过。
他的名字被拼错两次,满嘴酒气的少校,混混饨饨地签写派
令,抽子扫过还没有于的墨水,使整张军令污渍不堪,军令上没
有日期,所以邓巴只好在上路后自己写上,然而,他用铅笔所写
出来的工整字迹,和少校的潦草字迹,又未免太不符合了。
邓巴中尉对手中的纸叹了一口气,它不像军令,只像垃圾
纸。
想起少校,令他苦恼不堪,然而少校却是唯一有权安排他来
此地的人,他回想起初见少校的情景。
少校大概是喝过酒,他双眼布满血丝,一言不发地瞪了他许
久后,才开口说话。
“原来你是要去打红番的,嗯?“
邓巴从未见过印第安人,更别说和他们作战了。
“我不是,不过,长官,如果有需要,我是可以战斗的。”
“嗯。
邓巴中尉闭紧嘴,少校也不再说话。然后,少校拿出一技笔,
开始颤抖书写,喝了酒使他双手发抖不已,汗水自头皮间流下,
整张脸显得红光晶亮,写到一半时,他停下来,一口痰梗在喉间,
他大力咳出来,几乎把肺也咳出来。
邓巴没想到会碰到这样的人,这名少校令人联想到病态不
健康,当他把痰吐在桌子边的一只脏桶子时,邓已中尉几乎也跟
着差点吐出来,他只希望少校尽快写好派令,让他离开这个令人
作呕的房间。
其实,邓巴中尉不知道他已经十分幸运了,因为在他踏人少
校办公室十分钟以前,少校才从醉酒之中清醒。他坐在书桌前
面,双子交握,搁在胸前,状至冷静,然而,他的心灵理智却一片
空白。他的人生是无权的人生,人们服从地送给他没有标记的廉
价物品,日子就是这样地过去,许多年来,他过着寂寞的单身生
活,一直和酒瓶奋斗挣扎,在酒精的借力下,他常有美妙幻想,或
许,在晚饭以前,他会被加冕为海斯营地之王。
他终于签好派令。
“我派你到席格威治营地,直接向卡吉尔上尉报到。”
邓巴中尉注视着污脏的派令。
“遵命,但是,我如何到达那里呢?”
“你认为我应该知道吗?”少校锐声反问。
“不,一点也不,我只是不知道路而已。”
少校把身体靠在椅背上,两只手在裤裆上掏掏扯扯,龌龊地
笑着。
“我今天心情好,特别恩准你的请求,出去外面找一个叫提
马斯的农夫,做为你的马车夫,你的任务是运送补给品,总共有
两辆车。”然后,他把派令递给邓巴中尉。“有我的印章,可以保证
你在这个地区方圆一百五十哩内的安全。”
邓已中尉急欲离开这名少校,他不再多问有关任务的内容,
只是行了一个礼,便离开办公室。他在门外找到提马斯,又牵来
自己的马,很快地在三十分钟内出发前往席格威治营地。
现在,他已离开海斯营地一百哩之外了,注视手中派令,他
告诉自己,事情不致太糟。
马车慢了下来,提马斯在草丛里,发现了奇怪东西。
邓巴也看到了,距离他们不到二十尺的地方,有一堆白白的
东西藏在草丛里,这两个人一起跳下来。
原来是一具人体骷髅,看来已死多时,骨头精白耀眼,头颅
注视着天空。
他是被人用箭射死的,许多箭齐插在胸腔上,而青草则从下
面长出来,这种情形,使得尸骨宛如一块绿色的针垫,而上面的
箭,就像无数的针。
邓巴中尉拔出其中一支,轻轻拗弯它。
当他的手指在箭干上移动时,提马斯在他肩上哈哈大笑。
“这家伙死得没人知晓,家里或许还在怪他不写信,没音没
讯的,哈!”
2
这一个晚上,大雨如注,但是倾盆大雨和夏日暴风雨一样,
来得快也会得急,草地上并不比其他的日子来得潮湿,所以,这
两个旅人,在篷车底下睡得鼾声大作。
.第四夭和前三夭一样,没有任何不同,至于第五天和第六
天,由于没有看到水牛,邓巴觉得帐然若失,他听说过大草原上
的野牛群,设想到却无缘一见,提马斯要他不必担心,他说兽群
有时候会同时消失,但总会回来,像蝗虫过境般地横扫过大草
原。
除了没有见到野兽外,他们也没有看到任何一个印第安人,
提马斯没有向他解释为什么,他只是告诉他,如果见到一位印第
安人,很快地便会引来其他更多的印第安人,印第安人没什么专
长,只会偷窃和行乞。
到了第六天,邓已已不再兴致勃勃听提马斯讲话了。
在最后几哩路时,他花了愈来愈多的时间,思考到达目的地
后的工作。
3
当卡吉尔上尉集中注意力时,他的眼睛全往上吊,并且感受
口腔的内缘,现在,他就在这种感觉之中,不过,现实很快粉碎他
的感觉,他对自己皱眉。
该死,又失神迷惘了。
他抬起眼珠子注视着一扇墙面,然后再环视这间潮湿阴晦
的营房,无啥可看,这个房间宛如牢房。
营房?他自我讥讽,该死的营房!
这个名词已经被使用了一个月以上,包括他自己,都毫不羞
耻地使用它,他对部下宣布这问简陋的小房间是营房,部下也这
样回复它,不当的形容,并没有在同志中形成谈笑的话题,反而
成为真正的诅咒。
恶运来临了。
卡吉尔上尉的手从嘴边落下来,营房里只有他一个人,他坐
在他妈的该死的暗影中,凝神倾听外面的动静。外面寂静无声,
要是在平常,外面会传来士兵执行任务的声音,但是,他们已经
有好几天没有任务了,即使有工作,也被搁置不管,上尉对此束
手无策,使他颇感伤心。
当他倾听外面死一般的寂静时,他知道他不能够再等了,无
论是事关名誉、影响军旅仕途或有更糟的情况会出现,他都必须
在今天立下决定。
他把“会有更糟情况产生”的念头从心里铲除,他站起来,伸
长腿走向门边,在站起来的同时,军服的一颗扣子松落,滚在墙
角地板,上尉没有费力弯下腰把它捡起来,因为他已经没有什么
东西,可以把扣子缝回去了。
一踏出室外,立刻被明亮的阳光包围,在这样的光线下,卡
吉尔上尉允许自己,做最后一次幻想,他幻想来自海斯营地的篷
车,已经停在前面空地了。
但是,前面空无一物,篷车没有来,这是一个鸟不拉屎的鬼
地方,根本不配有一个名字,但它竟然有。
席格咸治营地。
卡吉尔上尉站在他营房的门口往下看,他没有帽子,衣服也
洗破了,这是最后一次,他巡视营区储备。
畜栏里本来有五十匹马,但是现在一匹也没有,两个半月以
来,马匹在不断被偷和补足之间消失殆尽,科曼奇人想办法要使
族里每一个人,都有一匹马。
然后,上尉的目光,移到他那间笨蛋营房隔壁,隔壁是补给
室,也是席格威治地区,另外一间唯一建筑物。
房子盖得很糟糕,没有人知道如何措盖茅草屋,在房子盖好
两个星期以后,屋顶倒塌了一大部份,除此之外,有一面墙也摇
摇欲坠,好像撑不了多久了,当然,这问屋子很快就会倒塌。
不过,这又有什么关系呢?卡尔吉尔上尉张开嘴打了一个哈
欠。
补给室里什么东西也没有,不是现在才没有的,这大半月以
来,里面一直是空的,他们只剩硬饼千和草原上的猎物维生,猎
物大部份是兔子和珠鸡,他希望水牛群能够回来,他想吃牛排,
卡吉尔闭紧双唇,泪光突然而现眼眶。
已经没有东西可吃了。
他走向悬崖边缘,悬崖下有一条河流静静地流着,河岸边堆
积着垃圾,这些由于人类浪费所形成的废物,正飘散恶臭,无论
在何处,似乎只要有垃圾堆积,便会使那个地方腐烂发臭。
上尉把目光移到悬崖的缓坡上,有两个人正从他们睡觉的
山侗里出来,他们抬头看见上尉,但是目光宛如什么也没看见一
样,上尉的目光和他们相同,彼此视而不见,不过,这两个才出来
的士兵,很快又钻回山洞,仿佛他们的指挥官,用目光命令他们
回去一样,缓坡上的山侗大约有二十个左右。
在八天以前,部下就提出离开的要求,这样的要求是合理
的,事实上,也是必须的,但是上尉却坚持不走,他还在等待篷车
来临,等待篷车是他的责任。
然而,自从八天前开始,就没有人和他说后了,一句话也没
有。只有在午间打猎时,上尉去山洞唤出部下,这是唯一的沟通。
卡吉尔上尉回到他那问该死的营房,走到半路时,他停下
来,注视自己的鞋尖,许久以后,他听见自己哺哺低语:“就是现
在了。”由于已下定决心离开,所以,他没有回自己的房间,他重
新来到陡壁边缘,步履显得轻盈许多。
他连续往下唤了三次,奎斯特下士才从他的侗出来,许多人
跟着下士一起站在洞口前面往上看。士兵们穿着没有抽子的夹
克,表情渴望殷切,在卡吉尔开口说话之前,有人忍不住地咳嗽。
“五分钟内,在我营房前面集合,所有人,包括不能执勤的
人!”
下士行军礼答应后,钻回他的山洞内。
二十分钟以后,席格威治的驻军,全部集合在上尉的营房门
口,这批驻军失魂落魄,不像军队,反而像俘虏。
总共有十八个人,原本有五十八个人,其中三十三个越过山
头,到大草原去等待机会,卡吉尔在后来,派七名巡逻队员去寻
找他们,不过,没有人口来,或许他们统统死了,或许,也和先前
的人一样,成为逃兵永不回来。
现在,他只剩下十八个人。
卡吉尔上尉清了清喉咙。
“我为你们能够留下来,而感到光荣,”他开始说话。
士兵们没有人口答。
“现在,每个人口去收拾武器和个人的东西,只要你们整装
完毕,我们立刻回海斯营地。”
十八个人在他还没有说完话之前,迅速采取行动,他们像醉
汉,跌跌撞撞地奔回各自的睡觉山洞,他们怕如果动作不够快,
上尉或许会改变主意。
不到十五分钟的时间,整装已经完毕,卡吉尔上尉带着他的
士兵,很快上路大草原,折返一百五十哩外的海斯营地。
他们才离开五分钟,这个地方就陷入全然的孤寂,一只狼出
现在营地河流的沿岸,它缓步上前,嗅闻河岸的味道,这块死地
不宜久留,狼也离开。
先锋部队曾经计划将文明带入蛮荒的心脏,但是随着军队
的撤退,这项计划也取消了,对军方而言,前锋驻防撤军,只能说
是挫折或进攻延后而已,等待内战进入轨道,他们能够正常补给
前线营地所需时,他们会再回来,但是现在,席格威治的历史不
得不暂停,军队驻防的这一页失落篇章,是唯一的,值得书写的
一个历史的起点。
4
邓巴中尉为了急着向所属单位报到,天刚破晓他在半睡半
醒,眼睛还没有睁开时,便开始想席格威治营地的种种,他在想
卡吉尔上尉会是什么样的一个人?营地的弟兄如何,营地的设施
有什么,以及自己的第一次巡逻勤务等等,千百种事情,在他还
没有完全醒来前,便进入脑海里。
今天是长途跋涉的最后一天行程,而驻守边疆,则是他长久
以来的愿望。
他翻身到马车外面,早晨的空气,冷得令他发颤,他拉上靴
子。
“提马斯。“他叫还睡在马车下的提马斯。
提马斯仍;日在沉睡中,中尉用靴子轻轻踢了他一下。
“提马斯。”
“嗯,什么?”怪臭的马车夫醒来了,哺哺坐了起来。
“出发了。“
O
卡吉尔上尉的部队正在向前推进,中午过后,他们又向前推
进了十哩路。
他们的心情也如部队前进般地有进展,士兵引吭高歌,部队
穿入原野,而歌声则响彻云霄,这歌声振奋每一个人,包括上尉
在内,他心情极好,一边走,一边抽烟。
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