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进组织的耳朵。组织的耳朵像洞孔一样无处不在,组织的眼睛如同树叶,可以透过玻璃看见每一个家庭。家庭如果没有屏障,女人靠什么生存?
无论父亲还是母亲,都生活在阴影中,每一次急促的敲门声,都会让他们想到爷爷和外公的幽灵,心因而跟着急促地跳动。那些早逝的父辈已经不能庇护他们了,不但不能庇护,反而会带来灾难,谁让他们在一个政权取代另一个政权之际,拥有学问、地位或财富呢?有谁能解释拥有学问、地位或财富,也会成为罪过?成为被伤害的理由?甚至祸及数代人?
也许有人会说,比起某人投湖,某人悬梁,失明膑足的某人被揪打于床前,你家算好的喽,你家的那点遭遇算得了什么?这种时代哪家没有一点磨难,没有一点委屈?你得承认说这种话的人具有全局观念,具有领袖素质,显然是大政治家的合适人选,眼睛里永远只有历史的车轱辘,从不在意被车轱辘碾死的蚂蚁。也许一个家庭的苦难只是几只蚂蚁的苦难,只是时代苦海里的一滴,但就这一滴,已足够将一个人淹死,或者腌制成历史的标本。母亲就是一个标本。
不知道有没有人观察过动物园里的熊?熊刚被关进笼子里是很狂躁的,会沿着铁栏不停地来回走动,似乎有着走完二万五千里的坚强决心。可是后来绝望了,不走了,在饲养员的威逼利诱下变得温顺,因为只有温顺才能吃到小鱼。再后来不仅温顺,而且学会了善解人意,懂得跟人合作表演走平衡木,踩跷跷板,这样可以吃到更多的小鱼。于是有一天这头熊出现在了马戏团的舞台上。
是的,它不再想逃跑,眼睛也不再露出凶光,它的大脑里已经没有原野,只有小鱼,因为它已经不是原来那头熊了,而是一头患了抑郁症的熊。可是在人的眼里,它变乖了,变成了一头好熊,应该得到更多的小鱼,所有的小朋友都愿意喂它吃小鱼,甚至亲它的嘴,摸它的毛。
思想的命运跟马戏团里的熊非常相似。你会发现总有一只无形的手想捉住你。要是你不幸真的被捉住了,就会进入上面的那个循环过程,由狂躁到不安,由绝望到乞怜,最后被彻底驯服,流着口涎出现在世人面前,这时代表组织的那个阴沉男人,就会露出笑脸,夸奖你终于成为一个好同志。面对组织这道长城,这堵大墙,二十世纪的许多中国人,都变成了马戏团里的宠物。
母亲也是这样,所不同的是,她比别人更痛苦,因而表现得更独特。为了吃到小鱼,别的熊驯服了,或者装出驯服的样子,把野性深藏在心底,只待有朝一日大墙坍落,再欢呼着奔向无边的旷野。她却不是这样。沿着墙根走久了,她的大脑深处发生了质变。她把父亲的死归结于几个卑劣小人策划的报复阴谋,好像人生确实
如戏剧,在舞台上四处走动的只有身边几个人,至于阳光大地,山川原野,都只是虚拟的舞台背景。
她相信世上总是有坏人,总有人想害死别人,想害死她,三个人当中,必定有一个人袖筒里藏着剪刀。假设孪生的姐姐依然活着,她或许不会这样?这是一个谜。不会有谁解开这个谜了,姐姐死了,妹妹虽然活着,但灵魂已经有别于旁人。她生命的另一半远在彼岸,无时不在呼唤着她,揪扯着她,似乎希望归来,又似乎希望她去,所有孪生的欢乐都已被灵魂的分裂所替代。
从此花朵不再是花朵,姐姐死后,母亲成为一位彻底的超验主义者,会在黄昏或者午夜听见姐姐从彼岸传来的呼救声。她因为无法营救姐姐而痛不欲生,同时相信无形的凶手像暮色中的印第安人那样,正从四面八方向她袭来,在取走姐姐的灵魂后,还要来取走她的。
阴谋 苏
在经历了几次失败的夫妻生活后,她锐利的目光忽然开始切割丈夫。丈夫正在“五七干校”学习,所谓干校,组织解释说是干部的学校,学员们都明白其实是干活的学校,而且是干苦活的学校。丈夫每个周末回家一次,讲述自己在干校的各种见闻。她对他的叙述非常在意,可是在意的不是他喂猪食时,如何缺乏养猪的经验,一走进猪圈便被饿猪拱个四脚朝天,猪食溅满一身,连自己都差点成了猪食。
一个人自己都半饥半饱,如何拎得稳沉重的饲料桶,又如何经得住四五头陆川猪的同时冲撞?父亲叙述这类事情时,表情很开朗,不时发出自嘲的笑声。你也跟着笑。那时你还太小,以为笑就是笑,不明白笑除了可以表达高兴,还可以表达其他感情,更不明白笑声中的自嘲。如今回想那些往事,你不再想笑了。想到一个四十多岁的瘦削男人,捧着一个拳头大的小西瓜,走十几里土路回家给儿子吃,你能笑出来吗?
可是母亲在意的不是这些。她的思维方式是环形的,可以暂时想到别处,但终究还是会回到起点。你可以说这是执著,也可以说是固执,不管用哪个词,说的是同一个意思。她会重复说一句话,想一件事,像祥林嫂那样只记得被狼叼走的孩子,思绪无论飘向何方,最终还是会落到孩子身上。世上到处都是狼,到处都有坏人想谋害她。
一个人活在世上,是为了什么?当然不是为了吃,那是动物。人活着就是为了找出那些坏人,先把他们揪出来,再慢慢分析他们使坏的动机,有时候动机甚至是不重要的,重要的是把他们揪出来。只要发现坏人是谁,她的嘴角就会浮现微笑。
’ ’
母亲并不关心父亲身边的猪,她关心的是他身边的女人,一个在他的叙述中偶尔出现过的女人的名字。那个名字一旦出现,就永远烙在了她的脑海中,成为背叛的同义词。从此一个女人的生活,因为另一个女人名字的出现而彻底改变了,或者彻底毁灭了。
那个姓苏的女人很漂亮吗?不知道。
也喂猪吗?不知道。
尽管她什么也不知道,可是她恨她。所有跟那个女人有关的话,都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似乎每个字都被嚼过后才吐出来,就仿佛把对方嚼过一遍一样。女人之间的仇恨本来并不难理解,无论是在古代君王的后宫,还是在普通街坊的院落,都可以找到这种仇恨。可是母亲的恨不一样,这也是她与众不同的地方。
对于母亲而言,苏是一个幻影,对她并不具有真正的威胁。真正威胁她的,不是那个女人,也不是别的什么人,而是她的丈夫。为什么呢?只因为丈夫距离她最近。丈夫是距离她最近而又没有血缘关系的人,这样的人往往最可怕。
死神在带走父亲和姐姐后,开始觊觎她。它无孔不入,无处不在,弥漫在空气中,散布在食品里,尽管她一次次把临人口的食物拿去化验,甚至变换名字拿去化验,找不到任何毒药的痕迹,尽管她严密注意邻居、同事的一举一动,没能将投毒者当场抓获,可是她还是感到头疼,头疼,头疼欲裂,不时用手死死抵住太阳穴,双眼不知因疼痛还是亢奋而向外凸出。投毒犯有可能是谁?只可能是丈夫。
据说女人对世界的反抗,也就是对丈夫的反抗,战胜了丈夫,也就等于战胜了世界。从此她开始了对世界也就是对丈夫的不懈的反抗,把一生的精力都投入到这场生死攸关的战斗中,所有能用的武器都用上了,唾沫,咒骂,牙咬,脚踢,甚至扯下丈夫的眼镜扔到窗外,让你举着手电筒,在没膝的草丛里久久寻找。她最喜欢说:
你到底想干什么?哼,又失败了
吧!想害死我,没那么容易!
她诅咒他,直到他死,然后把这句话转送给别人。
■针
夏日的午后,阳光烤着群山。母亲站在窗前,望着窗外枝叶繁茂的向日葵,陷人沉思。她忽然掉过头,很严肃地对你说:
儿子,我想清楚了。你姨妈是被
别人害死的。
你的心陡然一惊。
记得吗,妈妈在姨妈家的桌子上
放过一根针?那根针不见了。这说明
有人进过姨妈家。姨妈肯定是被别人
害死的。
你拚命回忆,但心中茫然。
是妈妈亲手放的。那根针不见
了。
你睁大了眼睛。
这说明有人进过姨妈家,用那根
针刺死了姨妈,一点痕迹也没有留下。
母亲的分析是对的,要是没人进去过,针怎么会不见呢?
妈妈打过针。针可以顺着血管进
入心脏,一点感觉也没有,人忽然就死
了,也不痛苦,好像犯了心脏病。你看
看,多狠毒。针是肯定有的,我们看不
见。要是不留意,就会被针刺中。
你问是谁进姨妈家,下这样的毒手?母亲一脸沉思,没有回答。
可是,第二天她忽然说:
儿子,有人进过我们家!我在桌
子上放了一根针,那根针不见了!我
们家有毒气,闻出来了吗?嗯,你还
小。这种毒气浮在半空中,高度在一
米五到一米六之间,妈妈刚好能闻到。
等你长大了,你就会闻到。■向日葵
夏天过去了,来到了秋天。
母亲眯缝着眼睛,望着门口的小路。她的眼角已经开始出现皱纹,由浅到深,穿过白发,慢慢爬向太阳穴。她满脸沉思对你说:
现在又有人想害死妈妈。看见马
路边的那个坑了吗?知道为什么有人
要在那里挖个坑?妈妈上夜班,晚上
要从那里走过,他们挖那个坑,是用来
埋妈妈的。他们想活埋妈妈。
虽然是初秋,你的心比冰还凉。
他们是谁?他们是坏人,很坏的
人,跟你爸勾结起来,想里应外合,害
死妈妈。你听,你听,有人在房顶上
走,在栏杆上爬。闻到了吗,闻到家里
有异味吗?那是毒气。外面有土坑,
家里有毒气,装盐的罐子里还有砒霜,
到了夜晚,门缝里会有眼睛。小心啊,
外面有很多很坏的人,儿子,你脸色不
好,去把那些向日葵的叶子剪掉,坏人
都躲在向日葵下面,天色暗下来,他们
就会爬出来。妈妈以后不穿高跟鞋
了,遇上坏人会跑不动的。
说着她就从门后抓出一柄钢锯,锯掉了她那双黑色高跟鞋的后跟。
你的脸色当然不会好。有哪个孩子听见她那种阴森森的叙述,脸色还会好?还记得三岁半时听过的那个故事吧,一种叫魈的怪物守候在云开大山的某条山路上,等你路过时忽然跳出来捉住你的双手,接着便仰天长啸,可以从黄昏叫到午夜,一直叫得你肝胆俱裂,才把獠牙伸向你的咽喉。母亲说聪明的山里人,出门前会在胳膊上戴两节竹筒,这样一旦被魈捉住双手,就可以趁它大笑时抽身逃走。
不过跟四岁半时听到的那个故事相比,魈不算什么,真不算什么。比魈可怕的是人,是人中的坏人。要是你不听妈妈的话,一个人上街乱走,就会被坏人逮去,他们剪掉你的舌头,打折你的腿,扒掉你的皮,再套一层毛茸茸的狗皮,把你卖给马戏团。每次上街表演,观众围得水泄不通,可是他们并不知道这是一个小孩子,以为是一条小狗。后来你在观众中看见了妈妈,她也以为你是一条小狗。你想叫妈妈,叫不出来,只有眼泪大滴大滴地在毛茸茸的脸上流淌。
知道了吗,坏人有多么坏?现在
坏人都躲在向日葵下面,去把那些叶
子剪掉吧。
执著的母亲为了说服你剪掉向日葵叶子,又把这些话写成文字交给学校,让老师再交到你手上。她懂得什么事都要通过组织。学校就是你的组织。你至今记得老师把信交给你时,脸上那种惊惧的表情。你还没有被吓着,可怜的女老师先被吓着了,乎日在讲台上口若悬河,此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眼神空洞而恐惧。
你心爱的向日葵,叶子最终都被剪掉了,但剪刀手不是爱德华,也不是你,是母亲自己。你们见过被剪光叶子的向日葵吗?所有的葵花都只剩下茎秆,可葵花依然向着太阳的方向。但是因为失去枝叶,无法进行光合作用,那些葵花籽都是瘪的。
葵花下面光溜溜的,不可能再隐藏什么坏人,于是母亲的注意力开始转移,转移到低矮的篱笆墙、楼梯拐角、门背后甚至床底下。她每晚睡觉前都会拿着铁钳在门口守候几分钟。你仿佛看见母亲身穿白大褂,脚蹬高跟鞋,孤身走在一堵残破的土墙上,风将大褂高高撩起,如同轻盈的长裙,远远看上去,不知怎么大褂下面忽然没有了腿,只有光光的向日葵秆。那堵墙一直伸向湍急的河中,她就在风的护送下走向墙的尽头。
社会总是把母亲塑造成慈爱的形象,女人一旦成为母亲,也愿意往那种形象靠拢,可是有谁想过,那种形象像贞女牌坊一样,同样也给女人带来重负?母亲的天性注定她不想成为慈母。世上不想成为慈母的女人是很多的,可以从梦露、杜拉斯,数到溺死五个儿子的美国妇女耶茨。每个女人都有不想成为贞女的理由,也有不想成为慈母的理由,除了贞女和慈母,女人还可以扮演许多角色。如果社会不允许,她们就挣扎,挣扎的结果有的死了,有的失常了,不过大多数还是得走上归顺的路。
不想成为慈母的女人,想成为什么呢?她还是可以成为母亲的,只是她的孩子得学会自己长大,自己嚎叫,得明白世上最伟大的爱,不一定是母爱,有可能是情爱,或者**。母亲更关心的是,什么颜色配什么颜色,会变成什么颜色,什么线条连什么线条,会成为怎样的线条,如果她生活在一座除了花朵还是花朵的庄园里,兴许她会实现绘画的梦想,谁能说她不会成为中国的克里斯汀娜或者二十世纪的蔡文姬?她就愿意走在树荫下,看看绿色的叶子,闻闻风中的花香,有时盯着一簇花看半天,然后告诉你:
这是荷兰玫瑰,有三层花瓣呢。
这种花瓣最难画了,要趁墨湿时,一层
一层地染,叶子最后才画上去。
她只要说起画画,眼里就会放出另外一种光。那是一种圣洁而热烈的光。
可是这样的时光并没有持续太长,不久她忽然很诡秘地告诉你,每天晚上都有一胖一瘦两个男人,站在路灯下监视她。你说你在家里,他们怎么监视?
这你就不懂啦,你没有当过兵,你
爸当过,他就懂。他们主要是观察我
在哪间房活动,在哪间房活动的时间
最长,不过我也有对策,我总是开亮一
间房的灯,但是在不亮灯的房间里活
动,这样他们就弄不清我究竟在哪里。
儿子,你脸色不好。知道吗,那些
人想干什么?他们追踪谁,就在谁的
窗户外面种向日葵,向日葵的叶子很
大,他们就躲在叶子后面监视你,到了
晚上,还会靠近窗台,偷听你说梦话,
你晚上梦见什么,他们都是知道的。
别以为梦里的事他们不知道,他们都
知道,他们什么都知道。记住不要去
想剪刀,剪刀是锋利的,他们会以为你
想杀人,破门进来先杀了你。菜,刀也
不要想。还有针。
你插话说那爸呢?要是爸还活着,会不会也躲在向日葵的枝叶下面?
她狐疑地看了你一会,脸色忽然一沉,厉声说:
你为什么不相信我说的话?我跟
谁说谁都不相信!你们为什么都不相
信我说的话?你这头蠢猪!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