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又不失真挚地相处。
现在,维安坐在去鲁易家的车上,心里仍有按捺不住的急切,车窗外的上海街景以令人轻快的节奏在他眼前流动,他的眼睛有些潮湿,只有这时,他才感到他的肉身也同时进入了流动中,好像,这一年里他身体里的部分场景在沉睡,此时此刻复活了,在去鲁易家的路上复活了。
如今,鲁易的家在城市西区边缘,那是鲁易夫妇顺应开放潮流购置的商品房,他们有了孩子,维安回上海的日子,阿宝便把儿子的卧室整理干净,把床上的卧具换一套,这房就成了留宿维安的客房,是的,鲁易和阿宝的住房宽敞多了,各种功能可以在不同的空间实现,书房客厅卧室各得其所,他们在客厅里安放了长餐桌,餐桌旁客厅一角是时髦的旧柚木角柜,夜深,他们可以坐在长餐桌旁喝酒,角柜里放满了酒,但是维安却失落极了,他宁愿回到浦东的小房间,他们坐在十尺见方的地毯上喝着罐头啤酒,那一刻,东京生活多么遥远,多么隔膜,多么值得一谈。但现在,一间又一间房,他们的孩子,还有不断进来的电话,鲁易几乎成了专职电影编剧,阿宝在做进口药品的营销,他们必须努力挣钱付房屋贷款,是的,上海已大规模的市场经济化了,简单生活才有的清闲已丧失殆尽,“不过,我们仍然保留了支配时间的自由。”阿宝以某种庆幸说道。在维安到来的日子,他们尽量回到过往的生活节奏,却已无法避免种种干扰。
而上海又成了不夜城,不同风格的酒吧一间间地开出来,那些曾是高官行宫的豪华的殖民时代的深宅大院现在向民间开放,成了收费昂贵充满异域情调的夜生活场所,这个越来越图片化越来越标志化的城市,正放肆地展示她曾经隐藏起来的某些暗疾,比如她的嫌贫爱富的势利,她的崇洋媚外的奴性。她的确有点让人讨厌了。
鲁易和阿宝自从有了儿子,便放弃夜生活,拖家带口,也早已失去旅行的便利,这令维安想起来便窃喜,是他自私的喜悦,鲁易家的安定使维安有回家的可能,虽然这是他人的家,但对维安来说,这是一个令人安心的驿站,无论走得多远,他都要回到这里休息。
夜晚,等儿子睡熟之后,他们和维安坐地铁去市中心的酒吧,在衡山路的酒吧街,维安和鲁易阿宝一样眼生倦意,这里有菲律宾或者拉丁歌手轮流驻唱,总之音乐倒是非常热带,但酒吧特有的叛逆气息却消失了,客人们多是在公司里磨钝了个性的新一代职员,带着些盲目的沾沾自喜,穿着流行的行头,说着流行的语词,喝着流行的酒,让这三个已不年轻的成年人暗自叹息,青春在这个城市越发的庸常和陈旧。他们一晚上换了至少三个酒吧,仍没有找到他们需要的气息,而维安在这种地方像患上失语症,竟找不到故事的源头。
他们回到家才开始真正的喝酒,在鲁易收
藏的几千张VCD和DVD片子中,维安翻找着他留恋过的旧电影,他找出舞剧电影《白毛女》播放,他们三人坐在沙发上喝兑了汤力水和冰块的金酒,一边观赏这出在六十年代流行得非常热烈的革命芭蕾舞剧,但只看了一个开头,他们就无聊了,阿宝不断打着呵欠,鲁易索性离开电视去厨房重新兑酒,维安感叹,这是旧时代的语汇,一直要到现在才发现,对她的厌恶远远超过对她的怀恋。
鲁易端着三杯酒从厨房进来,阿宝把音量按到零,让画面空白沉寂,他们三人又坐回餐桌,维安告诉他们,他已经有多个月不去居酒屋,雷蒙因男友卷入黑社会纷争受到牵连,而因此引发她的非法居留问题,雷蒙被驱逐出境。直到雷蒙被驱逐出境,维安才想起雷蒙曾暗示他,假如维安愿意与她结婚,她将不再有法律麻烦。但当时维安觉得这将是一场危险的游戏,他没有接雷蒙的口。雷蒙事发,维安就有些后悔,他觉得他本来是可以帮到她的,但美惠子不以为然,她提醒他,你只是“千语”的客人,你对我们任何一个都不承担责任,喔,美惠子这样感叹,我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运,谁也救不了谁。
雷蒙的非法居留让居酒屋的其他非法居留的小姐都自动规避,“千语”一下子失去好几个得心应手的小姐,生意受到影响,那正是日本经济最低迷时期,“千语”的租期也已经到期了,美惠子关了店门,又做回银座深夜酒廊妈妈桑。可是维安去银座已不方便,这其中也包括经济的原因,受东南亚经济风暴的影响,这两年他的画不那么容易出手,当然,他的资助人丹次郎仍是他作品持久的收购者,丹次郎持续收藏着维安的画,他真的相信维安的画是保值的?这一点连维安都觉得不可思议。
现在,维安的夜晚几乎是在阅读和音乐中度过,偶尔也去一次居酒屋,当然不再是“千语”,这样的夜晚怎能不让维安无比惆怅?
在上海鲁易的家,有些夜晚,鲁易和阿宝为他们各自的事情奔忙去了,维安便带着他们的儿子本去餐馆用晚餐,那些服务生打量着维安和本,以几分羡慕的口吻赞叹道,噢,儿子和爸爸一样酷!维安突然就涌起强烈的父性,他给本剔鱼刺剥蟹壳。这个假期,他经常带本去餐馆,本喝雪碧,维安喝啤酒,他在暗暗享受这一幅“父子乐”图景。本称他为“酒叔叔”,他在一年级的周记本上写道:“我有个酒叔叔,他回日本去了,我很想念他。”
在东京过着独居生活的维安又有了结婚的冲动,这一次甚至还没有结婚对象,维安自问,我真的已经老到只想要一个儿子?是的,维安四十岁了,在不去居酒屋的夜晚,他想望当个父亲。
“当他说话时,他正笑着,翻过身去寻找那将不存在的自己。”约翰·霍克斯的《情欲艺术家》是用这句话结束他的故事的。
光裸的向日葵
沈东子
狼 烟
人的命运是很偶然的,在不同的时间和地点呱呱坠地,以后就会对世界得出不同的结论,那些结论有的欢喜,有的忧伤,各有各的道理。可是如果忧伤的灵魂在一个时代占多数,那这个时代必定是黑暗的,也必定会有许多忧伤的眼睛,在黑暗中寻找光明。西班牙人乌纳穆诺说,做西班牙人是人世间最沉重的事。墨西哥人富恩特斯说,墨西哥人最大的不幸,就是与美国为邻。他们这样说,必定会有他们的理由,只是那理由,离我们很远,甲为很远,也因为凡人缺乏跨越时空的领悟能力,所以我们日不出里面的苦涩。
要是有二个中国人说,二十世纪的中国人最伤心的事,就是连空气和阳光都要怀疑,怀疑空气里是否有氧,怀疑阳光其实来自月亮。你说其他国家的人听见这种说法,会明白其中的苦痛吗?或许经过解释后会明白,但谁来解释呢,谁愿意把人生的苦痛整天挂在嘴上?何况能挂在嘴上的东西,不会太苦。
你觉得自己一生最大的隐痛,就是从未见过长城上的狼烟。你本来想说自己一生最大的隐痛,是有一位信奉超验主义的母亲,身为她的儿子,你一生都在超验和现实的漩涡中挣扎。可是你不能也不愿说母亲,宁可说狼烟。在这片使用方块字的土地上,你可以怀疑一切,但惟独不能怀疑母亲,母亲是一个神圣的字眼,是用唐砖汉瓦筑就的牌位,任何对这座牌位的怀疑,都会被看做是对良心的叛逆,因此你宁可说狼烟,不愿说母亲,你也因此忽然明白了乌纳穆诺和富恩特斯,明白了西班牙人和墨西哥人,把他们视为你最好的兄弟。
自从世上有了阿伽门农王的儿子俄瑞斯忒斯的故事,母亲这个词在西方就有了多重含义,而不像在东方,只意味着慈祥。没读过巴赞的《毒蛇在握》,你怎会明白什么叫母性的欲望?没见识过疯癫时光身撕扯内衣翻找月经纸的娜阿米,你怎会察觉金斯伯格在《卡迪什》里淌下的是带血的泪水?这些含义在东方文化里是找不见、翻不着的,你哪怕一直翻到两千年前的战国竹简,母亲的含义依然是慈祥。
你驮负着这些含义,在这块土地上生长,看见的却是自己母亲时而胆怯时而亢奋的眼神。她会像孩子一样躲在你的身后,也会用如刀的目光定定地切割你,由上而下,由面庞到心脏,把你的灵魂切成碎片。你想对母亲说,你是东方的娜阿米!你并不孤单!那些十四五岁就接受虚幻理想的少女,二十年后会追随你的足迹进入精神病院,进入灵魂的地狱,她们会在烈焰中挣扎,而让自己的儿子在世间发出嚎叫。
由狼烟想到母亲,是一段艰难的过程,这世上除了你,不会有第二个人。再不会有第二个人由狼烟想到母亲。再也不会有。巴赞由母亲想到毒蛇,那是法国人的想象。法国人是那么富有想象力,想到什么都不奇怪,可你是中国人,生活在循规蹈矩的二十世纪,你能由狼烟想到母亲,或者由母亲想到狼烟,那是需要一点想象力的,而正是母亲赋予了你这份对母亲的想象力。
你并没有见过狼烟,只在书本上见过对狼烟的描述。书上说狼烟是古代的一种讯号,狼烟四起,表示烽火连天,万分紧急。身披盔甲的武士正从四面八方拥来,战鼓在擂响,铁蹄在逼近,弱势的一方马上就要妻离子散,家破人亡。如今已没有狼烟,长城上的烽火台孤寂地守望着北方的草原,可是看见书本上那样的描述,你不能不心惊,甚至看见狼烟两个字,你不能不心跳!
你为什么会由狼烟想到母亲呢,因为想到母亲,你也会心跳,有时还会剧烈心跳,好像你从小就是心脏病患者。母亲和狼烟一样,带给你的是铁蹄逼近的紧迫感。你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继承了她的超验主义思维,可是你真的很想见见狼烟四起是怎样的情景。你渴望见到千军万马从地乎线上涌来的壮观场面,用这场面填补母亲带给你的漫长的虚空。
你从来就不羡慕做女人,但假使有来生,你想做褒姒。
最先发现路边有个坑的,是母亲。那条路通向医院食堂,你每天都要走好几趟,但从未注意到路边有坑。那个坑周围的泥土都很新鲜,显然是新挖的,坑边还放了一些草绳。
有人想活埋我们母子,去打饭时
千万别靠近那个坑。
她再三叮嘱你。然而坑的问题还没有解决,她又有新的发现。她发现家门口对面的马路上,有两个男人,一胖一瘦,像地下工作者一样蹲在树下,眼睛并不朝我们看,可分明是在监视我们。
他们想跟踪我们。我们一出门,
他们就会跟踪。走后门,别让他们看
见。
她像是自我提醒,也像是提醒你。
那是多少年前的往事了,可回想起来,你身上仍会感到嗖嗖凉意。那种凉意已经浸透在你的脊椎里,哪怕是在炎炎夏日,只要想到那些往事,你的灵魂就会回到九月,回到秋天。
母亲如同兵马俑里的陶制武士,永远睁着一双警惕的眼睛,注视着天空,注视着地面,注视着过往的路人,无论是熟面孔还是生面孔,都躲不过她细微的审视。她的眼神是很专注的,仿佛能穿透一切,看见别人看不见的东西,看见别人的内心,要是忽然有一丝灵光闪过,那就是又有新的发现了,这时她的嘴角会浮现微笑。那种对蛛丝马迹的捕捉,对风的捕捉,对影的捕捉,是惟有二十世纪下半叶的中国人才具备的才能。
母亲的想象力是非凡的,令欧洲所有的超验主义艺术家相形见绌。你能由一只死蝇想到砒霜吗?或者由一个土坑想到活埋?大概你不能。可是母亲能。假使康德再世,他一定会膜拜她,为自己找到活生生的哲学范例而欣喜若狂。
她能由菊花想到切细的萝卜丝,由雨滴想到血滴,由砧板上的鱼头,想到断头台上的人头。她不知道她这一生最可自豪的事,就是把这份想象力,赋予了她的儿子。她不知道。她从来没有想到为儿子自豪。也许是无暇自豪吧,因为她总是神游在另一个时空里,那是一个更抽象更玄妙也更惊心动魄的时空,要想在那个时空里活下来,你得具有超常的生命力。
母亲始终认为自己的四周充满了各色阴谋,那些阴谋为什么没有得逞呢,那是因为都被她一一识破,一一挫败,因此她总是胜利者,脸上常常会浮现一丝冷笑。丈夫在世时,她最喜欢对他说:
你到底想干什么?哼,又失败了
吧!想害死我,没那么容易!
旁人是听不明白其中的含义的,以为她在背诵哪部侦探电影的台词。丈夫和儿子起初也听不明白,只有她自己明白。儿子后来终于明白了,终于看见了她心中那把无形的剪刀。她总以为有人想用一把剪刀杀死她,一看见剪刀脸色就会发白,后来剪刀慢慢变形,变成了注射器、毒药和针,这些是她表述过的,至于心中还有什么没有表述出来,你也不清楚。哦,都是阴谋,都是阴谋,生命的四周充满了阴谋!我们每天都生活在别人的阴谋中,稍不留神就会吃二遍苦,遭二茬罪,甚至人头落地。多么熟悉的逻辑!连英明如恺撒都会被养子刺杀,伟大如主席险些被接班人谋害,庸常的我们怎能不被各色阴谋重重包围?
外公被处决时,母亲才十五岁,她和同样年纪的孪生姐姐一起,仓皇离家出走,考进了异地的护士学校。她的花样年华留下了太多血腥的记忆,目光本能地投向那些年长的男人,以为年长意味着安全。可是人是有记忆的,那些挥动的手臂,喝斥的言语,那些秋雨渐沥的傍晚和亚热带耀眼的阳光,总是如挥之不去的梦魇,不时在眼前徘徊。
那位家乡的细瘦小伙子,是否会想起她攀树啖荔枝的身姿?那位河南商丘的求爱者,是否还记得她舞动的细辫?那位目光哀伤的客家人,是否仍挂念她婚后的幸福?母亲已经不记得他们了。母亲选择了父亲,或者说母亲不由自主地跟随了父亲。父亲高挑的身材,灵巧的舞步,江南才子的谈吐,使她无法作出别的选择。她先是跟随他的舞步,后来跟随了他。
有那么一段短暂的岁月,大概五六年吧,也就是你出生五六年的光景,母亲是快乐的,可能是因为年轻,也可能是因为做了年轻母亲,那时她可喜欢笑了,家里虽然陈设简单,除了父亲从江南带出来的一只棕色皮箱,无论床铺桌子,还是长凳短凳,甚至装书的木箱,钉在墙上的书架,都是从公家借用的,连他们自己,也都属于公家。可是他们的房间里有笑声,不管对于飘零的他,还是出走的她,这毕竟是一个家,可以喘息,可以歇息,可以温存。
你至今记得母亲作画,父亲配诗的那幅图画。那幅画画在粗糙的水彩纸上,画面上一位白衣天使,正微笑着手握针筒,准备给病人注射,灯光映着她那美丽的脸庞。图画旁配着一行热情的诗句,赞颂白衣天使如何纯洁如何美丽。
也许年轻时笑得太多,把一生的笑都笑光了,到了后半生,剩下的就只有恐惧。不知道在二十世纪下半叶的中国,有几个家庭抗得住大街上的风暴,暴风骤雨的一阵阵袭击,几乎吹散了所有家庭的温情,只是有的早些,有的迟些,有的流泪,有的淌血,有些外观看上去似乎完好无损,内部已因高压而严重变形,只要看看干涸的眼睛,就不难发现这种种情景。户外的任何一阵风,都有可能刮进家门,屋内的任何一句话,都有可能传进组织的耳朵。组织的耳朵像洞孔一样无处不在,组织的眼睛如同树叶,可以透过玻璃看见每一个家庭。家庭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