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羊牯子万万没有想到,到了秋末冬初的一天,张书记召集乡村干部到会议室里,他简直是用哀求的口气说,同志们,同志们哪,公款吃喝这条路我不敢再堵了。要是往年,这时候我们乡里修水利,造果林,扩公路,已经干得热火朝天了,而今年这时候,有关领导没有谁上我们的门了。我去一个单位一个单位地求人家,人家脸是笑着,但说的全是些原则话。同志们哪,原则话能解决什么问题?再这么下去,我们乡就钻进死胡同了,就是牛脚凼里鱼虾死定了!现在讲的是竞争,是不择手段的竞争。最近这些日子,食堂是办好了,但资金都流到别的乡镇去了,人家搞得轰轰烈烈哪!张书记顿了顿,又喊应羊牯子说,羊牯子,我再也顾不得你食堂了,现在老百姓已经在骂我无能了!
于是,村干部也跟着起哄,说,羊牯子,你那食堂算个卵!全乡经济搞死了才是大事!
羊牯子吃惊得睁圆了眼,他万万没有想到事情会有这么严重。他从内心里理解了张书记,但又不知道自己的路该怎么走。羊牯子双眼睁出一种骇人的惊讶和惶惑。很久很久他才恢复了常态,但他还是像一头犟牛硬着颈根说,好嘞,那你们吃下去吧!张书记,从今日起,食堂我不再承包了,我也跟着你们到处去走走就下馆子喝酒。
张书记想起这些天来羊牯子给他带来的困境,就一肚子的闷火压不住,于是拍着桌子说,羊牯子,你还没有那能力!
羊牯子缩着头,但心里不服,说,催粮搞计划生育,我照样有张嘴和老百姓说官话,照样有双手捉猪牵羊搬电视机!食堂我明天就断炊!谁有本事谁来干!
张书记指着羊牯子的鼻尖说,断炊一天我扣你一天工资!
羊牯子知道自己再不克制就不好收场了,便暗暗地用十个指头使劲抠着自己的大腿肉忍着气,只是说,为办好食堂,我赔进去那么多的钱你只字不提,现在你倒口口声声要扣我的工资,那好,我这心也横了,你扣就是!
一个炊事员敢当众在书记面前顶嘴,张书记真是气得两脚发颤,说,扣了你怎么样?羊牯子说不怎么样,你扣就是!
张书记说,你敢不做饭莱我就非扣不可!
羊牯子说,你扣吧!
一个乡炊事员和书记这么争吵,真是有些不成体统了。陈委走出办公室长叹一声,说,不像个政府了!
余却在一旁高兴地咳着嗽。
大家散会走了之后,羊牯子仍坐在会议室里不走,他松开手,把自己的那双大腿搂出来一看,十个指头已经把肉皮抠出了深深红血印。他先是慢慢地流泪,后来就哭了,说,我把自己的钱都贴进食堂里去了,我的妻子儿子跟着我吃苦,我是蠢猪!我的钱都塞牛屁股去了!这么一想,他又大声宣誓说,食堂明天就断炊!
羊牯子把食堂断炊的日子正是稻香豆肥的时候,那时候农民正忙着购买打谷机、镰刀和晒簟之类的农具,乡政府的干部也忙着收粮催款。这日子,乡政府要开始有钱了,于是街上所有的酒馆就联合起来,突然一律不对乡政府赊账,因乡政府到处欠着酒饭钱。乡干部在酒店里混不到吃的了,就都大雁南归似地来到乡食堂。那天,乡里开过会到了吃早饭的时候,而食堂的饭锅里还在咕咕咚咚地煮猪食。乡于部像一群没有了枝头落脚的黑鸟在食堂门口打旋儿,有的叽哩呱啦地发牢骚,有的还把食堂门踢得嘭嘭发响骂羊牯子他*的和猪亲和人不亲。余接完电话从办公室走出来说,吃过饭大家都下村去催款催粮,县里来电话催了。
有的干部冷冷地说,下个卵子村,上面那么多红头文件,这也不让收,那也不让收,现在又催魂鬼一样的!捉鬼放鬼都是上面。他们也该来人看看我们乡干部现在成什么样了,这老早晨了吃饭都没有着落。
有的说,是庙宇庵堂还有个担水煮饭的和尚尼姑呢!
有的说,干脆把食堂那两头猪也杀了,吃几餐热闹的就散伙!
有的说,猪还是不能杀,年年都分着肉,今年不分点肉回去哪还像过年?
这时候羊牯子提着潲水桶去食堂铲猪食,干部们不理他,他也不理干部们。他提着猪食刚出门,张书记就叫住他说,羊牯子,你到底还煮不煮饭?张书记是一把手,是天到头,这个时候说话当然就枪子儿一样地硬。
羊牯子通一声将猪食放下,也把话说成尺厚的钢板让枪子儿穿不透。他说国家企业亏损多了,都要宣告破产,我羊牯子能有多大的经济实力?我亏了这么多的钱,我再硬着头皮也干不下去!
张书记说,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羊牯子说,不就是发工资吗!谁还敢扣我一分?你们把财政吃亏了几百万都没有罪,难道我还有罪了?我不喂人我还为公家喂两头猪呢!谁敢少我一分工资?
张书记把羊牯子咬在牙缝里说,羊牯子,这么多干部都没有了地方吃饭,你还有脸要工资?今日我坐在财会室里扣你的工资!
羊牯子也把张书记咬在牙缝里说,你把我的工资扣掉多少我就做出多少“好事儿”来让你看!羊牯子嚷着提着猪食走了。
其实,羊牯子今天不是不做饭菜,不过只给三个干部做了,一个是陈委,一个是统计干部小姚,一个是文化辅导员。他这样做自然有他充分的理由。羊牯子喂过猪就把饭菜送到他们三人的房间里。陈委说,羊牯子,你难道不想要饭碗了?
羊牯子说,他们这是种瓜得瓜,种豆得豆!
为了让干部拿钱去外面吃饭,刘会计赶紧开始发四月份的工资了。发工资的钱是前几天借来的。张书记说,幸好还有工资发啊!
张书记就真的坐在财会室不动。羊牯子本是去领工资的,但走到财会室见张书记在座,又只好折转身往回走,心想,今天这工资还是等张书记走了再说。但是他又给自己鼓足勇气说,闹到这个地步我还怕谁?过一阵他又劝慰自己: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不吵架哪能不是好事呢!恰在这么犹豫时,刘会计叫了他说,羊牯子,你还不来领工资,你转来转去地赶哪儿领赏去?羊牯子回头一看,刘会计正朝他挥动一个工:资袋。他不好再躲了,只得朝财会室走去。
走进财会室,刘会汁就把工资表推到他眼前叫签字。羊牯子照平常规矩签了字,从刘会计手里接过那个瘪瘪的工资袋,心里便突突地跳起来,伸手进去一摸,果然抠出一张扣条来。扣条上签着张书记的大名。字写得像夏天干白了的土路上被牛撒了一线尿。
刘会计以为羊牯子会大发雷霆的,她甚至做好了保证张书记人身安全的准备。她没想到羊牯子非常冷静,冷静得出奇。
羊牯子凝视扣条大半天才说,张书记,这是你写的?
张书记倒有些不安起来,说,你想不通?
羊牯子把纸条儿往衣袋里一揣,说,我能有什么想不通?到时候你自己不要想不通就是!羊牯子走了,走得很潇洒,走到食堂门口把开年时自己贴上去的那张财神像嚓地一下扯了下来,揉成一团,又丢在地上踏了几脚,说,什么恭喜发财,全是鬼话!
张书记仔细观察着羊牯子,又思忖了半天,说,刘会计,你在家的日子多,要留心羊牯子的举动,他今天冷静得有些反常。张书记走到门口又无奈地长叹一声,说,这日子过得呀……我也是儿看见娘屙尿啊!
羊牯子的心情痛苦得很,妻子那边的工资
老不能按月发,就靠他这点儿工资买油盐柴米。这一扣,说不定哪天妻子回来就有手没有地方取了。妻子是个好妻子,儿子是个好儿子,羊牯子想,以前忙食堂的事儿,对不住妻儿,现在可不能再对不住了!
羊牯子什么事都不想做,只是那两头猪不能不喂食。这些日子他心里一直不顺,但走到猪圈门口一看猪,却又眼睛一亮,猪又长了一圈的肉。他想,喂猪比喂人好,省得怄气。
妻子果然就在这个时候来了。
工资被扣了,存折上的钱都叫这个鬼食堂扯了进去。今天他在妻子面前怎么自圆其说呢?
羊牯子喂过猪洗了手回家去就见妻子在放存折的抽屉里翻找得很认真。幸好羊牯子将存折已经换了个地方。
妻子问他把存折放哪儿了,羊牯子搔着后脑勺说,存折是你放的,你放哪儿找哪儿就是,我又没有拿过。
妻子说,上次我就放在抽屉里呀!
羊牯子说,那你就在抽屉里找么!羊牯子只能这么跟妻子演戏,要是此刻真相大白,那他即使全身长嘴也是辩说不清的。
妻子从抽屉翻到桌上,从桌上翻到柜里,又从柜里翻到箱里。当妻子翻到床头时,羊牯子一屁股将枕头坐了,说,唉,这鬼存折跑哪儿去了呢?
妻子想了想说,你发了工资没有?
羊牯子从衣袋里摸出那个工资袋在手心里拍了拍,嬉笑着脸说,这钱在外边儿不能通用。妻子见信封不是有钱的样子,就从中摸出那张扣条一看,真的不知怎么说话了。存折找不到,工资又扣得不剩一分。妻子不能不说,他们凭什么扣你的工资?
羊牯子说,他们说我不好好做饭菜。
妻子说,你那么好的手艺,怎么不好好做饭菜?你这一天就管这么几个尼姑和尚的饭菜都管不了?你这一天都干什么去了?
羊牯子怨怒成吼,说,我就是神仙也管不了他们的饭菜!
妻子说,他们又不是皇太后,你有什么管不了的?
羊牯子说,皇太后要吃什么还有个交待,他们这些人呀,你好好儿地给他们做好了饭菜,他屁股一拍又去吃民脂民膏了。你不清楚,自今年开年以来,我哪天不是吃他们的剩饭剩菜?我都吃得一身的病了,还让猪吃了不少。给食堂贴进了那么多的钱,我给他们打报告说明情况,他们谁也不管,还在我的报告上写笑话。羊牯子又从抽屉里取出一张条儿来给妻子看。妻子一看,条儿上写着一句话:羊牯子眼鼓鼓,向你爱人去诉苦。妻子气得脸青眼黑,将那纸条儿撕了,说,你就是自己不长嘴巴,借人家一张嘴巴也该给领导把这件事情说清楚么!
羊牯子说,我跟踪到酒店里和人家打架,我在会场上和书记顶嘴,你去这院里问问,你看我还有什么没说的?他们这些人连中央文件都听不进,还能听我这煮饭炒菜的?
妻子说,就这么下去,你能贴得起?
羊牯子说,我把家里的钱都贴进去了,他们还要扣我的工资,扣到我火来,我拿铁锤钢刀来出好节目给他们看!
妻子听明白了,说,你把家里的钱都贴进食堂去了?于是她认准是羊牯子把存折的钱用光了,然后将存折藏起来了。她将羊牯子狠狠地推了一掌,说,你滚开!果然,她在枕头底下找到了存折,展开存折一看,几千元存款已取得精光了。她还能说什么呢?她将存折嚓嚓地撕了,抛到窗外,再也咽不下这口气,便呜呜地哭泣起来。羊牯子今年挨多了批评,心情一直没有好过。他当初顶他父亲的职来干炊事员时,年年都评上先进个人,现在呢?……他不愿让乡里干部听到妻子的哭声,更怕干部进屋来见了丑,于是他把门闩上,然后,他认着壁上他亲手贴上去的那些昭示着他曾经辉煌的大大小小的红红绿绿的奖状。凭良心的人都知道羊牯子办好食堂的赤胆忠心一直没有变,而且烹调手艺比以前是高多了,可现在……他的手突然变得像铁耙一样地硬,将壁上那些奖状抓得破烂不堪。又把那包白沙烟翻出来踩了几脚,他骂着嚷着,我不要你们这些鬼东西!鬼东西!
为了不和妻子吵架,羊牯子到镇街上走了几个来回,亮灯的时候,家家户户的电视都敞开喉咙打广告,咳嗽的咳嗽,打电话的打电话。这时候羊牯子才往家里走,心想妻子一定在看电视,不会再和他较劲了。然而,家里电灯不亮,电视不开。羊牯子摸黑进门去拉亮电灯,只见妻子躺在床上,一双高跟鞋一翻一覆地乱蹬在床前,两只眼睛瞪得铜球一般大,泪水汩汩地从耳后流落到枕头上。羊牯子轻叫了两声,她没有反应,泪水倒流得更旺。羊牯子的心一下沉重起来。妻子跟着他一分钱分成两瓣用,菜碗里剩下一点汤脚子她也要用饭搅搅吃下去。好不容易有了这么点儿存款,都叫他办食堂给扯了进去,思前想后,他真觉得有些对不住妻子。他说,你吃点什么了没有?
妻子没说话,依旧眼睛定定地直流泪。
羊牯子又问,你想吃点什么吗?
妻子说,想吃!
羊牯子心里一阵轻松,说,你想吃点什么你说,我去给你弄来。
妻子说,你只弄几包老鼠药来就是!
羊牯子的心脏突然剧跳起来,知道事情不能轻易了结了,心里一急,猛然捉住妻子的手说,你要想开一点儿,你怎能这样想呢?我心里明白,这点存款都是你一分一分积攒下来的,花掉你这点儿存款,我何尝心里不痛!但你要知道,我向来是在工作上要强的人,宁愿瘦掉几斤肉得表扬,不愿肥几斤肉挨批评。为了办好这个食堂,你知道我克服了多少困难吗?我只想当个人人都夸奖的好炊事员,我相信我能做到这一步,于是我把家里的钱扯进去越陷越深了。你就原谅我这一次,下半年我把钱凑起来还你就是。这该行了吧?羊牯子又摇了摇妻子的手,求她宽恕。
妻子挣脱了手,不理羊牯子。
羊牯子沉默了一会儿,又拿毛巾去给妻子抹泪。妻子将毛巾抢了,狠狠地摔在地上。羊牯子的内心像挨了勺沸油,连根牵皮地一阵颤痛,说,咦——你向来脾气好得狗都看见你笑,今儿怎么就这么心硬了? 妻子说,问你自己去! 羊牯子说,我一个炊事员能捡岩打破天?你要再这么憋我,我真的下一步就不知要干出些什么坏事儿来了。
妻子终于唔唔地哭诉起来。
羊牯子赶紧认错说,我也是想把食堂搞好才落到这下疡,又不是像别人把钱去嫖了赌了吃了,你就不能原谅我一次吗?
妻子说,那你也不应该瞒着我啊!
羊牯子说,你们女人都心疼钱,告诉你,你还能同意吗?还能不早就和我吵起来吗?我是想到了年底,把钱还了再跟你说明。
妻子说,年底你就屙金子了?
羊牯子说,这你就别管!我自然有办法还你!
妻子说,我现在就要!
羊牯子说,那我这就去借。
妻子说,我要自己的钱!我自己有钱为什么要向别人去借?这年头笑贫不笑娼。你一个男人不怕丢人我还怕丢人呢!
羊牯子说,那你要我怎样?我给你下跪赔礼道歉行吗?
妻子说,我没有那资格!
羊牯子说,那我背你在这屋里走一百个圈,行吗?
妻子说,我没有那福气!
嘴巴上的炮火终于停了下来,羊牯子见气氛有些缓和,就想进一步扩大战果。他在床上坐了一会儿就叭哧拉熄了灯,又哗啦叮哨地脱了衣服想和妻子一头躺了亲亲,用另一种方式来化解矛盾;那时候夜已很深了,不仅电视里哭笑声特别响,后墙的蛐蛐也唱得很高亢。羊牯子本是要强迫自己平静下来的,但一挨了妻子就浑身躁热。他在被子里勾着指头一算,已经几十天没挨妻子了。这个时间账给了他不少的勇气,他不再抑制自己的情感,他慢慢地转过身去,手往妻子身上摸去。这时候妻子像挨了蜂蜇一般,霍地坐起来,羊牯子只觉得头上一阵剧烈的疼痛,他感受到像锅铲一样的东西挖破了他的头皮。灯一下子被他拉亮了,黄黄的灯光下,看见满床的血都是黑红的。妻子吓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