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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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4年第2期- 第3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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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波日季拿起一小块煤,掂了掂跟木头一样轻,乌亮乌亮的。“这么好的东西当柴禾烧可惜啦。” 
  “专门化铁炼钢哩。” 
  “咱用不起。” 
  “你先试试,好了再说价钱。” 
  张老板是经营生铁的,张老板带来一块俄罗斯铁坯,拳头那么大,能打两把好刀子。这是样品。真正的铁碇都是几百公斤一块,“大炮都能造出来,打出的刀子能装一马车。” 
  波日季不得不承认这是他平生见过的最好的铁坯子,几块褐色锈斑就像猛兽身上的毛,波日季摸了一遍又一遍。 
  张老板比划出来的铁坯子跟大石头一样大,“波日季弄个店铺多好呀。你手艺这么好就该在铺子里打刀子。” 
  “我的马咋办呀,我的家就在马背上。” 
  “养起来嘛,开店当老板,想养几匹马都成,嫌麻烦就雇个人养马。” 
  “噢,开店铺就是这样子。” 
  “开店铺就不用自己动手干活了。” 
  “自己不动手,让别人打刀子。” 
  “给你说的就是这事。” 
  波日季站起来一个一个看,开皮货店的马三保,开铁铺的张老板,开煤炭公司的王老板,还有开中药铺的,开茶叶店的、开文具店的、开旅馆的、开饭馆的,总之,只要有个手片大的门面,都是个老板,都要跟波日季说说话。 
  “你们大家都有这个愿望?” 
  大家都站起来,点头哈腰,脱帽致礼。 
  “都要我开店铺?” 
  “有个门面,大家都一样了。” 
  “打刀子的又不是我一个。” 
  “你打得好嘛。” 
  “打得好就打出事情啦?” 
  “话也不能这么说。” 
  “就是这意思嘛,还能说成个啥?” 
  “你这么想也行,你确确实实是个事情。” 
  “我不明白。” 
  “不明白咱给你往明白里说,人不管做啥事情总得发财对不对?” 
  “对着哩。” 
  “这话是你说的,是你波日季说的。” 
  “是我说,你声音这么大干啥呀?” 
  “我要大家都听清楚,你波日季说的,发财对着哩。” 
  “对着哩,对着哩。” 
  “城门楼对戏楼哩,对着哩?对着啥哩?咱都知道你厉害,你能耐大,能耐大挣的钱也要大。” 
  “难道我挣的钱不大?”波日季从怀里掏出羊皮袋子,摇得哗啦啦响,“都是我一个子儿一个子儿挣下的。” 
  “你这么挣钱是埋汰人哩,自从你打出好刀子,我们这些体面人就不体面了,跟个贼一样。” 
  “我总不能打坏刀子吧,我打出坏刀子你们就不是贼了?” 
  “你混个肚儿圆还以为自己挣了大钱,你得照顾照顾别人吧。” 
  “我不知道咋个照顾法?”几个老板报出最低价、最高价,还有中间价。波日季重复一遍,千真万确就是这个价。老板们长长出一口气,总算没白来。 
  羊也没白烤,烤了五个时辰,两个雇工扒开火坑,整个羊跟上了釉子一样黄焦焦的,又香又脆,满河滩的吞吃声。波日季吃了一块羊背子,从怀里摸出钱交给主人。波日季五岁那年跟父亲在祁连山吃过烤野羊,就是这种吃法。波日季先走了。那伙子人还在吃、吃、吃,不吃白不吃,大家凑的份子,谁不吃谁是傻瓜。 
  “波日季是个聪明人还是个傻瓜?” 
  “聪明人!绝对是聪明人!” 
  波日季骑着草儿黄往南走,过了河州是兰州,宁往南走千里不往北走一步,聪明人都这么走。 
  花 儿 
  马爱上坡不爱下坡,走着走着波日季的马就上了山梁,太子山越往北越高,跟耸起的脊梁骨一样,青苍苍的一溜子骨头沿着青藏高原和黄土高原的边缘,那也是蒙藏汉回杂居的辽阔地带。清明芒种前后,正是给麦田锄草的时候,清明锄小草,芒种锄大草,锄草的都是女人,女 
人都是大脚,雪白毛巾黄麦秆儿草帽,蓝布半氅子,红钩镰子鞋,平川里河滩上放牲口打柴禾的也都是女人。花儿就是她们唱起来的,一来减少劳动的辛苦,一来排遣心头的苦闷。波日季牵着马从山梁上下来了,锄草的女子就大胆地唱开了。 
  山上扑下来的鹞子, 
  大路上下来的汉子; 
  我你哈当人者擦一把汗, 
  你我哈送上个少年。 
  花儿指所爱的女人,少年是女人对男人的一种希望,顶天立地叱咤风云只有少年黄金时代,热恋钟情这种韵事,也只有少年能尽所欢,白发老人唱起花儿也往往以少年自许。波日季和他的马刷地抬起头,马嗷嗷嗷叫着,脖子上的铜铃哗啦啦响,波日季胸膛里一热就唱了一句:“乌鸦要吃馍馍哩!教吃哩吗?打过哩?” 
  女子跨上塄坎答道:“你要吃了吃上些,吃上些了往上旋!” 
  青青的麦田里这么红红的一个女子,路边高高的白杨一个劲往蓝天里蹿,远处的桦树白晃晃耀眼,波日季一副陶醉的样子。 
  白杨树的叶叶呀! 
  怎么这样嫩来? 
  娘老子把你怎生来! 
  模样子怎么这样俊来? 
  波日季根本不知道他喊叫出的扎刀令传遍了太子山和积石山的角角落落,锄草的女子认出这个远近闻名的刀把式。 
  阿哥是天生的汉子家, 
  鲨鱼皮镶刀鞘哩。 
  心思对了好比淡流水, 
  太酽了损志气哩。 
  草儿黄又赶到主人前边嗷嗷嗷叫起来,波日季抱住马脖子,马叫得更厉害了。那女子站在塄坎上,脸盘子严严地遮在白毛巾里。 
  你把朵脑抬一抬? 
  我看你是谁一个? 
  女子下到麦田里,不答腔也不抬头,波日季的嗓子就尖锐起来。 
  唉——排子打者浪上了, 
  莫约下者闻上了, 
  阿花儿! 
  将到我的向上了。 
  排子就是黄河上游激流险滩上的牛皮筏子,草儿黄马奔到山梁上,颠簸得比牛皮筏子还厉害,那个田野上的尕妹子跟手段高强的棋手一样将到波日季的老帅上了,波日季在山顶上转了好几圈,他要记住这个尕妹子,花儿所特有的悲壮、哀艳、刚猛和肉感全都出来了。 
  白牡丹白者赛雪哩, 
  红牡丹红者破哩, 
  阿哥的肉呀! 
  麦田里的女子有了回声。 
  甘沟里, 
  羊撒里, 
  慢慢不走忙啥哩? 
  马儿奔到大峡谷,遍地蓝色的马莲花遍地红艳艳的山丹丹花刺玫儿花。 
  山丹丹花开红刺玫花长, 
  马莲花开在路上。 
  你那里扯心我这里想, 
  热身子靠不者肉上。 
  太子山和积石山交界的地方,也是黄河离开雪域奔向黄土高原的险峻地带,出产壮士,也出产刚烈的女子,波日季已经翻过好几道山了,还能听到那女子的声音。 
  上天的梯子你搭上! 
  天上的星宿哈摘上! 
  你你的良心放宽敞! 
  我我的肉身子舍上! 
  用当地人的话说,男人的血都是女人的肉热起来的,波日季后来的那些壮举跟这个尕妹子有很大关系。 
  波日季揽了几家活,平心而论他没有骗那些老板,他开出的价让人家吃惊,人家就说:“刀是穷人的胆,这是破穷人的胆哩。”“打刀子的又不是我一个。”“穷人想带好刀哩。”这个穿着老蓝布褂子的农民说着说着就吼开了。 
  刀子斧头我有哩! 
  啊一个是对手哩? 
  打一把五寸刀子哩! 
  包一个乌木鞘哩! 
  长一个五尺身子哩! 
  闯一个天大的祸哩! 
  花儿盛行的地带,每个人都佩有腰刀,以显其勇武豪迈,花儿与少年,刀子就是少年。这个穷得叮哨响的农民,倾其所有,打了三把腰刀,五寸刀、七寸刀、满尺刀;他的两个儿子,跟羊羔子大不了多少的尕小子,腰上挂了五寸刀和七寸刀,他们的父亲郑重地宣布:“从今往后你们兄弟就是带刀子的儿子娃娃了。”波日季不会收农民的好东西,农民把家里的麦子和豌豆扛出来,波日季说:“你不要难为我,我带不动。”“你现在就出手卖,绝对能卖出好价钱。”“记个账,有钱了再还我,我又跑不了。”好像波日季是欠账的。账记上了。波日季刚走,老板们派来的人就来问这个农民。问了两三家,都是这个情况,就不好意思跟踪下去了。有些人家让高价吓住了,又都是自尊心极强的山区农民,脸红得滴血哩,好像走错了地方,波日季就说:“有钱了记上,没钱了忘了,刀子可要别在腰上。”五寸、七寸、满尺子各打三把。农民拿上刀子,顶了波日季一句:“你不该这么臊一个山里人。”波日季脸红了,农民又不好意思。 
  “跟你耍哩,你甭当真。” 
  “丢人当兴哩,把锅当针哩。” 
  波日季进人大山腹地,已经不能讲任何价钱了,有时候有价,有时候没价,完全根据主人的情况。 
  “这么好的刀子没有价钱,太有意思了。” 
  “好东西好到顶就没价钱了。” 
  “这是无价之宝嘛。” 
  波日季一路打着无价之宝,过积石峡,翻越大力加山,也就是太子山和积石山绾疙瘩的地方。太子山是青的,积石山是红的,中间夹着咆哮的黄河,就像两个人对花儿。花儿的范围太大了,一般都在劳作的田野和春夏的花儿会上,极少的花儿诞生于荒山野岭,这都是男人们最悲壮的时刻,没有听众,也不需要回答,独自对着长天大野吼叫。来自雪域的黄河也是这样子,在有人家的地带静悄悄的,在蛮荒险峻的无人区就很悲壮地唱开了。山里很冷,波日季带了四尺宽六尺长的绵毡,往身上一裹就能在野地过夜;二十出头的小伙子,火气大,天为穹庐,大地为床,星星一颗连着一颗,跟盛着清油的灯盏一样。波日季早就习惯了这种生活。波日季每年都要在清明前后翻越大力加山。都没有今年这么冷,绵毡都裹在身上了,他很少这么包扎自己,再冷的天气,铺开绵毡大地就热起来了。波日季一点也不知道这是百年不遇的春寒,春天的冰雪暴,来自雪山的冰雪跟野马群一样眨眼出现在大力加山,山上山下全都白了,山口成了冰大坂,冰山雪海,荒古皑皑,绵毡都快长在身上了,只露出两只眼睛,人马难禁其寒颤。草儿黄马,多好的马啊,草儿黄首先喊叫出古老的扎刀令,这是他波日季喊叫过的,波日季成为旁观者时就一下子听明白了,波日季松开缰绳,站在齐腰深的大雪里,满脸兴奋地看着草儿黄扬起前蹄,扬起脖子和脑袋拚命地高叫。荒漠高寒地带,雪风冰山上的生命由衷地发出自然本能的叫声,体温就上来了,白气团从骏马的鼻孑L喷出来,从嘴巴里喷出来,从脖子和腹背上喷出来,寒气近不了骏马的身体。骏马的叫声感染了波日季,“好——哇!好——哇!”波日季喊叫两声,波日季的声音就开始拉长了,颤抖了,摇曳如诉,颤动委婉,高亢尖锐,他们的祖先曾经高喊过的真正的扎刀令在大海般浩瀚汹涌的声浪里有了壮美的旋律和词,词太简略了,跟滑过苍空的流星一样。 
  呀孜唉……大坂……啊…… 
  冰大坂……啊…… 
  苍天……呀……吐啊吐啊 
  苍天吐下的黄河……呀 
  星星吗……呀…… 
  波日季和他的马走到冰大坂的顶上,高亢摇曳的音调就简略到了极限。 
  唉……兀……山头……吗…… 
  啊…… 
  唉……奶头……吗……啊…… 
  山头、奶头的反复咏叹中波日季跟骏马一样驱开了寒气,波日季的鼻梁上有了汗粒,波日季在自己的喊叫声中听到了山头奶头,波日季的眼泪就下来了。 
  他们的祖先当年翻越大力加山口的时候,曾经遭遇过百年不遇的暴风雪,人畜死去大半,他们高喊着,凭着悲壮的歌声渡过难关,据说就是两句词,山头、奶头。 
  他们的祖先最早居住在青海同仁,因为战乱举族逃难过黄河过大力加山到大河家,已身五分文,牲畜农具都没有。娃娃饿得哇哇大叫,母亲们默默流泪。黄河水在积石峡是青湛湛的,再往下游走,水就浑了。“我们就喝不上清水了,喝不上清水就下不了奶。”女人们声不大,话很有分量。有些女人到河边掬着清水跟饮羊羔一样让娃娃喝个肚儿圆,“狗娃,撑开肚子喝,明儿就要喝泥汤汤了。”积石山和太子山的三角地带,贴着清澈的黄河,女人们铁下心要在这里安营扎寨。 
  男人里头有个叫赫赫阿爷的汉子,去跟铁匠铺的汉族师傅交涉,“我出力气,帮你干活,工钱不要,只要一把刀。”这个汉族师傅手艺特别好,能打刀子,也能制火枪。汉族师傅说:“给你一杆火枪做工钱。”赫赫阿爷不要火枪,只要一把刀。当时他们穷得连一块铁都没有,一把刀对他们来说就是天大的宝物了,哪能奢望一杆枪呢。 
  赫赫阿爷揣着短刀只身进山。赫赫阿爷胆气太浓,十里以外就有一股劲风在吹动,狼虫虎豹都躲开了,走遍积石山也碰不到一只野兽。跟积石山相连的是青色的太子山,赫赫阿爷一定要在太子山找到猎物,山下的女人娃娃等着他呢。赫赫阿爷取出刀子,用手指弹一下,刀刃发出银子一样悦耳的响声,赫赫阿爷就撕下一条衣服袖子,跟藏民一样光着一条胳膊。赫赫阿爷把刀裹起来放在后背上,然后向太子山向青苍苍的天空摊开双手,“来一只黑虎吧来一只金钱豹吧,来一只熊也行啊。”赫赫阿爷空手赤拳钻进太子山。 
  起先他还能感觉到背上的钢刀,后来就没有这种感觉了,他渴望见到一只野兽,不是杀死它们,是让它们来靠近自己。过来一只麻雀,赫赫阿爷跪下给麻雀磕头,麻雀儿飞走了,飞到崖头上喳喳叫。赫赫阿爷受到鼓励,肋骨下的心就变得更虔诚了。 
  他拍净身上的尘土,继续往前走。很快就走到豹子睡觉的地方,赫赫阿爷一点感觉都没有。他曾经是一个出色的猎人,打死过多少狼虫虎豹,十几里以外的野兽他都能感觉得到。这回赫赫阿爷太虔诚了,他不是去打野兽,也不是去捕捉野兽,他是去亲近一只豹子。 
  豹子老远看见一个人,豹子就躲起来。等人走到十几步远的时候,豹子就跟一股狂风一样扑过来,赫赫阿爷啊呀大叫着鲜血高高喷起来,染红了豹子的半截身子,赫赫阿爷的一条胳膊被豹子吞掉了,赫赫阿爷疼得满地打滚,惨叫声越过群山和峡谷。据说最初的扎刀令就是这样来的,这声惨叫合男人们的口味,孤身一人在荒野走着好像被猛兽吃了一口好像身上猛扎了一刀,就惨叫着吼起来,没有词儿,纯粹的喊叫声,连血都喊出来了,有人破了嗓子,永远失去了声音,还是要吼的……豹子又扑上来了,豹子扑啊扑啊,豹子不动弹了,豹子睁大眼睛喘气。赫赫阿爷站起来,豹子夹在胳肘窝里,赫赫阿爷只剩下一条胳膊。 
  ……从太子山里走出一个血人。血人走到黄河边把脑袋伸进湍急的水浪里泡一泡抬起头,整个面孔就出来了,就像卸下了一个面具。 
  赫赫阿爷的女人,看到丈夫少了一条胳膊就叫起来:“我的天神,你的胳膊哩?”“豹子吃了,让它吃,它吃了咱才能活。”女人呜儿呜儿哭,女人们全都哭了,赫赫阿爷对他女人说:“该流的血咱都流了,你再跟着流水水子咱可就没活路了。”女人们低下头低了半天,眼泪就干了,眼睛干干的,眼眶发红,她们不看男人不看娃娃,她们脖子伸得长长的跟雁一样,河对岸的积石山寸草不生,连青苔都不长,跟窑里烧出的砖一样,相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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