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亚南不太明白,“赵省长,你的意思是——”
赵安邦说:“让他们去自谋出路,自己打工求职嘛!据我所知,文山干部超编近八千人,其他地市超编也很严重,四处人浮于事,我一直想解决这个问题。你有没有这个勇气,帮我在文山搞个试点啊,试着赶走几千人,让他们开阔眼界换脑筋,同时也进行一下自我锻炼,干得好,以后回来上岗任职,带一方致富,干不好,在外面连饭都吃不上的,请他卷铺盖走人,我们不能养废物!”
石亚南吓了一跳,“赵省长,你……你能不能考虑在……在别的地市试呢?”
赵安邦脸上的笑容凝结了,“怎么,亚南同志,你这个新书记连这点改革的勇气都没有啊?我还看错人了?我现在不要你回答,也不要求你马上试,给你一段时间考虑,就三个月吧!三个月后,你想清楚了,熟悉了情况;再给我回个话吧!”
石亚南心想,这位省长同志真敢下猛药,而且竟还选在文山这种欠发达地区下,也不怕人家把她和钱惠人这届班子掀翻掉,于是,苦笑着应付道:“好吧,赵省长,那就三个月后再说吧,也得看老钱的态度!”这才说起了自己的担忧,“说真的,让我主持文山的工作,我根本没想到,如果事先征求我的意见,我更愿意协助老钱!宁川是经济大市,CDP上千亿,钱惠人市长干得不错,贡献不小……”
赵安邦却没让她说下去,语气平和地道:“亚南同志,干得好,贡献大就一定要升官吗?凭政绩提干部不错,可也不一定这么绝对嘛!省委怎么用干部有省委的考虑,这个考虑是很慎重的,综合了方方面面的因素。钱惠人这个同志我比较了解,强项就是搞经济工作,主持一个欠发达地区的全面工作总还有些欠缺。”
石亚南不得要领,只得硬着头皮把话说明了,“赵省长,和钱惠人比起来,我不论资历、贡献,都自愧不如,再说,钱惠人好像也有情绪,我有些担心啊!”
赵安邦不悦地挥挥手,流露出了些许不满,“亚南同志,你不必担心,这是中共汉江省委的安排,不是哪个人说了算的,你我说了都不算!你谦虚让位,钱惠人也当不上这个市委书记!老钱的情绪我也看出来了,回头我要和他好好谈的,请他摆正位置。如果他真敢在新班子里耍什么老资格,我和省委对他决不会客气!”
石亚南想了想,又说:“不过,赵省长,就是有情绪,钱惠人也不是冲着我来的,再说,我的担心仅仅是担心,也许只是杞人忧天,您注意点方式方法。”
赵安邦点了点头,“放心吧,我会的!”略一沉思,又说,“另一方面,你也要注意,在重大经济决策问题上,不要武断;一定要多听听钱惠人的意见。”
石亚南连声应道:“我知道,我知道,您就是不交待,我也会这么做的。”
赵安邦似乎还要说什么,迟疑了一下,终于没说,“好了,不说了,路还长着哩,我们打个盹吧!”说罢,身子往下滑了滑,在靠背上倚实了,闭上了眼睛。
石亚南也不好再说下去了,只得闭上眼,独自想起了心思:她这个市委书记看来并不好当啊,长路尽头是什么不得而知,也许是地雷阵,也许是万丈深渊。
文山不是平州,平州只有五百万人口,历史上就是富裕地区;改革开放又搞了二十五年,虽说比不得省城和后来居上的宁川,却也早就进入了小康。文山呢?则是省内有名的第三世界,传统的重工业城市,是一个人口多达八百万之巨的经济欠发达地区,今年公布出来的失业下岗数字高达二十八万,真实数字肯定不止二十八万!这副担子实在太沉重了!她柔弱的肩头当真能挑起这副沉重的担子吗?
还有干部问题。市长钱惠人不去说了,身为省长的赵安邦能有这个态度就很不错了。更大的阻力和麻烦恐怕将来自文山各部委局办的本地干部。想顺序接班做市委书记的田封义被平调到作家协会做了党组书记,正气得四处骂娘,肯定不会乐意看到她和她带来的这批南方干部顺利接管文山。明着对抗估计不敢,暗地里使使绊子,摔你几个跟斗却在情理之中。还有马达和其他三个调离的副市级,这些同志谁手下没一帮铁杆部下?这些同志能按她的指挥棒转吗?能服他们这个新班子吗?据说文山干部已经在乱传了:说省委是搞了一次政治北伐,派了一批南方占领军。
越想越不踏实,最初的兴奋和冲动渐渐被忧郁取代了,石亚南睁开眼,看着车窗外雨雾迷蒙的景色,禁不住一阵阵发呆。从省城出发,一路都在下雨,绵绵雨丝不知不觉加重了心情的忧郁。石亚南因此便想,都说秋风秋雨愁煞人,谁知春风春雨也会愁煞人呢,也许她真不该来文山,丁小明已经说了,她去文山是找死!
进文山地界以后,雨渐渐停了下来,到文山西一出口处时,已是一片晴朗了。
赵安邦这时也醒了,看着车窗外一片明媚灿烂的阳光,乐呵呵地说:“亚南同志啊,你看看,这兆头不错嘛,啊?一路下雨,到了文山,天放晴了!好,好!”
然而,赵安邦这好还没叫完,他们这支由三辆警车前后警戒的车队,竟在文山高速公路西一收费站前,被上千号来自文山地区的群访农民堵住了。石亚南和赵安邦同时看到,省公安厅副厅长老陈从前面指挥警车里出来,拿着报话机跑了过来。
赵安邦摇开车窗,恼火地问:“老陈,路面上咋聚着这么多人,怎么回事?”
陈厅长简洁地汇报说:“赵省长,是一些农民为合乡并镇闹事!据文山公安局的同志说,已经闹过多次了,还围堵过市政府,这次听说省里领导要来,就……”
赵安邦脸一拉,“他们怎么知道我们今天要来?消息是谁透露的?”
陈厅长呐呐说:“这个问题我也提出来了,哦,文山公安局警力马上过来!”
这时,后面车内的于华北走了过来,怒冲冲地说:“老陈,不但是公安局,让刘壮大和田封义也一起过来!我倒要问问他们:这最后一班岗是怎么站的?!”
赵安邦见于华北站在车前,也从车内出来了,“老于,现在不是追究责任的时候,全市三千多党政干部还在那里等着呢,我们不能在这里纠缠,得尽快进城!”
石亚南只得挺身而出,“赵省长,于书记,你们都别等了,我留在这里和农民同志谈谈吧!在平州时,合乡并镇发生的矛盾我就亲自处理过,比较有经验!”
赵安邦手一摆,“不行,党政干部大会没开,你还不是市委书记!”想了想,对于华北道,“老于,你看这样好不好?逆行,把车倒回去,从后面出口下路!”
于华北迟疑着,“安邦,这是不是有点软弱啊?省委车队竟然进不了文山!”
陈厅长也说:“赵省长,这种先例不能开,不行就让文山公安局抓人广
赵安邦指着收费站前黑压压的人群,“这么多人,抓谁啊?我们的党政干部大会还开不开了?”再次对于华北道,“老于,我们就退回去吧,不要激化矛盾!”
于华北脸色很难看,“好吧,也只能这样了,等见了刘壮夫他们再说吧!”
围堵省委车队的恶性事件就这么发生了,这是中共汉江省党的历史上从未发生过的事!省委三位主要领导同志送新班子到文山上任,竟然进不了文山城!竟然被迫在高速公路上逆行了二十五公里,从不属文山市管辖的严县出口处下路绕行!
石亚南认为,这不是一起偶然事件,如果说省委对文山搞政治北伐,那么,面前就是一场狙击战,有人已对她和以她为班长的这个新班子来了个下马威……
二十八
省委车队在高速公路上被堵时,田封义正在市立医院高干病房打吊针。本来没打算打吊针,只想躲开这场丢人现眼的党政干部大会,可听刘壮夫在电话里说,古龙和白山子两县不少农民跑去堵高速公路了,心里一惊,这才吩咐医护人员把水赶紧吊上了。吊上水后,心里还是有些忐忑,仍担心谁把这笔烂账算到他头上。
三天前,省委组织部章部长把他叫到省里谈了话,谈得他差点没当场吐血!市委书记没当上不说,连市长也不让干了,竟被安排到省作家协会做什么狗屁党组书记!不错,这也算是正厅级,可这正厅级能和市长、书记比吗?实际权力都不如个县处长,总共几十号人,七八台车。就这你还管不了,作家们各忙各的,一个个不是大爷就是姑奶奶,谁把你这个正厅级看在眼里啊?只怕连烟酒都没人给你送!
到这地步了,他还有啥可顾忌的呢?这官该要就得要了,当面向组织要!组织部不说是干部之家吗?有什么话不能和家里人说啊?于是,谈话时便向章部长提出,能不能兼个省委宣传部副部长?田封义记得,前任作协党组书记就兼过宣传部副部长的。章部长明确回绝了,说省委没这个考虑。他不死心,想着省作家协会马上要换届改选了,便退一步提出,能不能让他在作家协会党政一肩挑,再挂个省作家协会主席?章部长又是一副为难的样子,说作家协会是群众团体啊,不是行政部门,不存在党政一肩挑的问题,作家协会主席人选必须是能代表本省文学界发言的著名作家。那意思实际上是告诉他,他田封义是没资格代表本省文学界发言的。
从组织部谈话出来,他流泪了,这才明白了那句人们常说的话: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没到伤心处!是谁让他这样伤心呢?这必须搞搞清楚!坐在返回文山的车里,田封义就开始一一打电话,第一个电话打给了老领导于华北。于华北似乎很同情,叹息说,封义啊,省委决定了的事,就不要再多问了,我毕竟只有一票嘛!这等于告诉他,老领导并不赞成对他的政治谋杀。第二个电话打给了赵安邦,赵安邦更绝,没听完就说,哎,老田,你咋跑来问我?我是省
长,党群口不是我的分工范围啊!常委里分管党群的是宣传部白部长,他又打电话给白部长。白部长十分意外:怎么?封义同志,去省作家协会不是你主动要求的吗?我听说你要求去,就支持了一下!最后找的裴一弘,裴一弘态度很好,没等他开口,就乐呵呵地说,田封义同志,你这个电话来得正好!你不找我,我也得找你打招呼的!你现在做作家协会党组书记了,身上的担子很重啊,要出人才出作品啊!我们搞文化大省,硬件要上去,软件也要上去啊,文学方面就看你的了,别辜负了我和同志们的希望啊!他连连应着,想趁机问一问内情,裴一弘却说来客人了,“啪”的挂上了电话。
这就是官场,险恶啊,可怕啊,明明被谋杀了,却不知杀手是谁,更不知因何原因挨了黑刀子!从于华北、赵安邦、白部长,到省委书记裴一弘,在电话里一个个对他都挺友好,裴一弘的意思似乎还是重用他,真让他有苦说不出!既然找不到冤头债主,那么,汉江省委这帮头头脑脑就得承担集体责任,这没什么好说的!
于是,最后一班岗坚决不站了!从省城谈话回来后,整整三天,,田封义就再没进过自己的市长办公室,一场接一场喝送行酒,连市委书记刘壮夫也找不到他。表现上也有些失态,在各种场合发了不少牢骚。尤其是前天,在古龙和几个县长、县委书记喝酒,谈到合乡并镇中出现的矛盾时,牢骚发得有点过分,说省委领导马上要带石亚南、钱惠人这些南方北伐军来占领了,让农民同志找他们解决问题去!
酒桌上说的这些话会不会传出去?会不会有哪个狗胆包天的家伙当真就组织手下的农民同志去拦阻省委车队了?细想一下,这种可能性好像不大。据田封义所知,对合乡并镇不满的不是县级干部,主要是乡镇干部。因为乡镇合并,部分乡镇下来一批乡镇长,这些乡镇长就在暗中挑拨农民闹事。农民愿意跟着下台乡镇干部闹也有原因,撤乡并镇的地方不再是行政中心了,盖的门面房卖不出去,租不出去,集镇贸易受了影响,你的政策触犯了这些人的实际利益,他们当然不答应你。
想来想去,田封义认为,今天这事最大的可能还是农民自发闹的,就算哪个县长、书记把他酒桌上说的话透露出去;影响了某些心怀不满的乡镇长,也不是他的责任!他现在是病人啊,是个遭遇了谋杀的政治病人,打着吊针,心在滴血哩!
刘壮夫倒真是有病,血压经常高到很危险的程度,每年总要住几个月医院,现在面临到龄下台,偏不敢住院了,硬挺着在那里忙活,两天前就在按省委的要求准备这次党政干部大会了。据说,刘壮夫在几次会上再三强调对会场和市委门前的警戒保卫,可这仁兄却没想到农民们会跑到公路上去打狙击,堵车队!刘壮夫让秘书把告急电话打过来时,田封义本想劝刘壮夫几句,让他悠着点,不要着急,却终于没敢。刘壮夫正统而无能,你和他交底交心,没准他会把你卖了。田封义接电话时预感就不太好,心想,搞不好党政干部大会开完,刘壮夫也得上担架了。
没想到,党政干部大会还没开,刘壮夫就先一步被担架抬进了市立医院,是即将出任省监察厅副厅长的原常务副市长马达亲自带人送过来的。躺在担架上的刘壮夫估汁是突然中风,田封义注意到,从救护车上下来时,刘壮大已陷入昏迷状态。
马达急得几乎要哭了,“田市长,这回可把脸丢大了!高速公路被堵,咱们还可以解释说是意外的突发事件,市委大门被堵,就说不过去了吧?省委两天前就通知了,咱们竟还是连大门都没守住!让省委领导怎么想?这是不是故意捣乱啊?”
田封义也有些吃惊,“公安局这帮人是干什么吃的?怎么会出这种事啊?!”
马达道:“这不能怪公安局!王局长倒是提出封路,壮夫书记想来想去没敢让封!市委门口的路是城区主路,封掉全城交通就乱套了!结果倒好,就在省委车队逆行绕道的时候,六家国企一千多号下岗人员突然涌来了!壮夫书记在楼上一看这情况,又气又急,当场栽倒在窗前,幸亏我和赵副秘书长在场,及时送了过来!”
田封义询问道:“会场那边情况怎么样?会不会也被群访人员围住啊?”
马达说:“会场那边我问过了,没什么问题,一大早就设置了警戒线!”
直到这时,田封义仍不想过去收拾局面。今天这个局面既不是他造成的,也不该由他负责,该负责任的是刘壮夫。可刘壮夫已经倒下了,赵安邦和于华北有什么好说的?!还丢脸?该丢的脸就丢吧,反正文山没搞好,他马上要到省作家协会当党组书记去了!于是,挥挥手,对马达道:“好吧,马市长,情况我都知道了!咱们分分工吧,我一边打吊针,一边看护壮夫书记,你们赶快回去,接待好领导!”
马达不干,“田市长,壮夫书记有办公厅的同志守着,你还是一起过去吧!”
田封义心想,他过去干什么?看赵安邦、于华北的白眼吗?嘴上却道:“马市长,你看看,你看看,我这个样子,能去见省委领导吗?你就不怕我也倒下吗?”
马达真做得出来,大大咧咧地抓起吊瓶看了看,“嘿,田市长,你这挂的不都是些营养药么?你真不过去,那我可如实向省委领导汇报了?!”
田封义突然来了火,“马副市长,你威胁我是不是?要汇报就去汇报吧!不错,我就是在挂营养药,就是没病装病,闹情绪,看省委能把我怎么了?!省委不是已经把我安排到省作家协会去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