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山一直是个难题。汉江经济发展不平衡,宁川、省城、平州等南部发达地区已迈过小康门槛,宁川城区甚至接近欧洲中等发达国家水平了,以文山为中心的北部地区却还在温饱线上徘徊。赵安邦这届政府上台后,提出了一个整合全省经济的设想:一南一北抓两个重点。南部是宁川,强化建设以宁川为经济辐射中心的现代化城市群,确保全省经济持续增长的势头;北部则做好文山的文章,加大对文山的投入和扶持力度,使其成为带动北部经济的发动机。裴一弘极表赞同,进一步提出,眼光应放长远一些,可以考虑把文山作为北部经济辐射中心进行定位,用两个五年规划的十年时间逐渐扭转南北经济发展不平衡的状况。嗣后,经省委扩大会议讨论后,形成了一个很重要的决议,这就是拟实施的《汉江省十年发展纲要》。
实施这个纲要,关键是用好干部,必须把一批能闯敢拚的干部派上去。在中国目前特定的国情条件下,一把手就是环境,班子就是资源,有什么班子就有什么局面。现在机遇还是不错的,这边省委下决心加大文山工作力度,那边市委书记刘壮夫也到龄要退休了,正可以藉此机会对文山班子来——次不显山不露水的正常调整。
今天刘壮夫要来汇报工作,是昨天下午在电话里约的。裴一弘最,初并不想听这个汇报:这位老同志要汇报什么?该汇报的他不早就向省委副书记于华北和组织部章部长汇报过了吗?不是还推荐了现任市长田封义继任市委书记吗?后来想想,听听也好,决定一个穷市、大市的班子,多听些意见没啥坏处,反正班子人选还没定。
估计刘壮夫的汇报和田封义继任市委书记有关,甚至和于华北有关。于华北是以文山为基地一步步上来的,刘壮夫、田封义都是他的老部下,对文山班子,于华北倾向于顺序接班,说了很多理由,他很策略,既没明确反对,也没表示同意。
赶到办公室时,刘壮夫已在小会客厅等着了。这位来自北部欠发达地区的市委书记看起来显得那么苍老憔悴,从精神状态上和宁川、平州的干部就没法比。见了他,开口就中气不足地说:“裴书记,我……我要向您和省委好好检讨啊!”
裴一弘以为是套话,没当回事,“壮夫同志,开口就检讨?又要检讨什么?”
刘壮夫叹息道:“裴书记,我马上要下了,这阵子想了很多,越想越觉得对不起省委,对不起文山干部群众!客观原因我不强调了,文山这些年没搞好是个事实,我当班长的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可为了文山的明天,为了五年、十年后文山真的能成为我省新的经济辐射中心,有些话我该说也得说了,不说心里不安啊广
裴一弘估计刘壮夫要说的肯定是田封义顺序接班,强压着心中的不悦,“好啊,那就说吧,有些情况我知道了,你和文山市委好像一直推荐田封义接班吧?”
刘壮夫苦苦一笑,“裴书记,我想说的就是这事:一把手一定要选准啊,起码不能像我这样,身体不好,又缺乏开拓能力。田封义继任市委书记不是太合适!”
这可是裴一弘没想到的,“哎,壮夫同志,你态度怎么变了?咋回事啊?”
刘壮夫婉转地说:“对田封义我比较了解,这位同志没多少开拓精神嘛!”
裴一弘笑道:“壮夫同志啊,田封义没开拓精神你是今天才发现的吗?”
刘壮夫沉默了片刻,被迫把话挑明了,“裴书记,这并不是我才发现的,可田封义的人品不好,私心太重,倒真是我最近发现的。我和文山市委推荐田封义顺序接班,本是出于干部任用的惯例和新班子平稳过渡考虑,没啥见不得人的私心。可推荐上来后,您和省委一直没个肯定的话头,田封义就急了,啥都没心思干了,整天带着他的二号车省里、市里四处跑官泡官,前天竟……竟泡到我家来了,一坐就是两小时,没原则、没立场的话说了一大堆,让……让我很忧心啊……”
裴一弘心里有数了,表面上却不动声色,“这个田封义都说了些什么?”
刘壮夫情绪有些激动,“他说呀,如果他做了市委书记,就等于我还没退,还是文山的幕后大老板,文山仍然是我们俩的地盘!裴书记,你听听,这……这叫什么话?文山这么困难,失业下岗人员几十万,他不放在心里,只想自己往上爬,在我家泡啊泡,非要我出面向您和省委亲自汇报一次,把……把他推上去!”
裴一弘全明白了,“所以,你今天就到我这儿来撤梯子了?是不是?”
刘壮夫点点头,“是的,裴书记,不瞒您说,给您打电话约时间时,田封义就在我家坐着!我放下电话就和田封义说了,省委我一定去,一弘同志我肯定见,只怕你这位同志还是上不去!裴书记,田封义这种心态,是不能让他进这一步啊!”
裴一弘没明确表态,“壮夫同志,这个情况我知道了,省委会掌握的!”想了想,又说,“这件事,你最好也向华北同志汇报一下,让华北同志也有点数!”
刘壮夫迟疑道:“裴书记,田封义和于华北书记的关系不一般,这……”
裴一弘知道刘壮夫怕什么,“壮夫同志,你不要担心,华北同志你应该了解嘛,是有原则,有立场的,而且,又有组织工作纪律,他不会透风给田封义的!”
刘壮夫大约觉得推不掉,叹了口气,“那好,那我今天就向于书记汇报去。”
裴一弘注意到墙上电子钟的时针已快指到九字上,想着九点还要去医院看望省委老书记刘焕章,便站了起来,“如果没有别的事,我们今天就先到这里吧!咱们老书记焕章同志得了癌症,马上要手术哩,我得到军区总医院看一看。”
刘壮夫有些意外,“刘老这把年纪还经得起这种大手术的折腾啊?”
裴一弘叹气道:“所以啊,焕老的手术,我得亲自安排一下嘛!”说罢,和刘壮夫握手道别,“壮夫同志,不管怎么说,我和省委都要谢谢你的原则性啊!”
刘壮夫却又往后缩了,“裴书汜,田封义这情况您和省委掌握一下就行了,我是不是别向于书记汇报了?我……我估计于书记也不愿听我这种汇报……”
裴一弘不由地拉下了脸,“壮夫同志,于书记愿不愿听,你都必须汇报!”
刘壮夫不敢言声了,“那……那好,我去就是!”说罢,告辞走了。
送走刘壮夫,正准备去军区总医院,秘书小余又试探着汇报道:“裴书记,还有个事哩,伟业国际老总白原崴刚才来电话说,他已经到省城了,希望……希望您能抽空听听他的汇报,据白原崴说,平州市长石亚南今天也要向赵省长汇报的!”
裴一弘心里有数,白原崴和石亚南十有八九是为平州港项目来的。伟业国际的资金既然是赵安邦批示冻结的,自己就不好多说什么,即便有想法,也只能背地里提醒赵安邦,于是,摆摆手说:“这个白原崴我不能见啊,赵省长管经济嘛,我不好插手具体项目的,你告诉白原崴,让他也找赵省长去汇报好了,我就不听了!”
三
平州市长石亚南在省政府接待室焦虑不安地等着向省长赵安邦汇报工作。
这是一次事先约定的重要汇报,其意义怎么强调都不过分。既定的经济格局调整使平州失去了昔日定位,邻近宁川的一个县级市和一个区也划归宁川了,省委摘大宁川的决心已不容置疑。平州和宁川近二十年的全方位竞争尘埃落定,丧权失地的局面在她和市委书记丁训、明这届班子手上成了无可更改的现实。平州干部群众因此情绪浮动,有些同志私下里甚至指责她和丁小明卖市求荣,是一对草包饭桶。
这真是荒谬绝伦!他们这届班子组建不过一年多,丁小明从省委副秘书长调任平州市委书记一年零三个月,她从省经委副主任调任平州市长兼市委副书记不过一年零一个月,平州丧权失地的历史责任岂能让他们承担呢?他们又怎么卖市求荣了?在省委、省政府的几次会议上,她和丁小明不是没争过,结果倒好,不但挨了赵安邦的训,还被裴一弘公开批评了一通。汉江省两位党政一把手在这个问题上高度一致,明确告诉他们:不能搞地方主义,调整全省经济格局,建立大宁川都市群,是今天改革开放的新形势决定的,是中央支持的,没什么讨价还价的余地。
还是不甘心啊,揣摩着裴一弘是平州的老市委书记,对平州有很深的感情,石亚南和丁小明又跑到共和道十号裴一弘家里去汇报。汇报过程中,石亚南和丁小明几次泪流满面,希望省委给平州一点机会,也给他们这届班子一点机会。裴一弘虽投松口,却也动了感情,安慰说,平州未来发展的机会还是有的,这么一座美丽的滨海花园城市摆在那里,怎么会没机会呢?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谁知道以后会是什么样子?就像宁川,当年省里和中央没给什么优惠政策,也没做过中心大城市的定位,现在怎么样?自费改革,硬拚上来了,辉煌得很嘛!所以,你们要好好学习宁川精神和宁川经验,要在招商引资上下大功夫,要想办法把GDP搞上去!
从裴书记家汇报回来,丁小明和石亚南主持召开了一个研究经济工作的专题市委常委会。会议在一种少见的悲壮气氛中开了三天,讨论新形势下平州的可持续发展战略。加快物流中心的建设步伐,引资二十八亿扩建平州港成了大家的共识,于是便有了平州市政府和白原崴的伟业国际集团公司的历史性合作。因为此前双方就有强烈的合作意向,项目谈判进行得非常顺利,一个月内伟业国际首期一亿资金就到了账,上周一,石亚南和白原崴还一起出席了平州港扩建工程的开工剪彩仪式。
然而,万万没想到,就在这时候,省国资委突然冻结了伟业国际的资产和所有投资,平州港扩建工程刚上马就要停工,情况相当严峻。石亚南急了眼,当即跑到省国资委了解情况,磋商解决办法。国资委常务副主任孙鲁生却说,恐怕没有什么好的解决办法,伟业国际所属国有资产已从北京划给省里,他们省国资委正组织有关人员全面接收,伟业国际集团名下的所有资金和项目都要清理。石亚南问,这个接收清理过程会有多久呢?孙鲁生的回答是:说不准,最快也要三五个月,甚至一两年,希望石亚南和平州市政府及早想办法,另外安排港口扩建工程的建设资金。
这真是岂有此理,平州已经后排就座了,人家还
公然撤了你的茶杯!
已经是八点半了,赵安邦还没进办公室,办公厅王主任解释说,宁川钱市长突然找到门上,赵省长要晚些时候过来。这益发使石亚南郁愤难忍:人家宁川真是特殊啊,想什么时候见省长就能见上,平州同志事先约好时间汇报工作,却坐了半个多小时的冷板凳!平州就这么不在这位省长同志眼里吗?她这个市长真是窝囊啊!
八时四十分,赵安邦终于到了,见面就道歉:“对不起,对不起,石市长,让你久等了。”还解释了一句,“哦,这刚要出门就被宁川市长钱惠人缠住了。”
石亚南忍着怨气强扮笑脸,“那是,钱惠人是宁川市长嘛,你当然得重视!”
赵安邦往办公桌前一坐,“什么话啊?我对你们平州就不重视?说正事吧。”
石亚南便发着牢骚,汇报起了平州港扩建项目的事,最后,责问道:“……赵省长,你说这叫什么事啊?怎么早不清理晚不清理,偏在我们平州港扩建工程开工时,突然冻结资金,全面清理起伟业国际的资产来了?这让我们怎么理解啊?”
赵安邦整理着桌上的文件,口气轻松地说:“这{艮好理解嘛,北京的资产划拨文件是最近刚下来的,在此之前,我们管不着白原崴和伟业国际集团。现在资产划归我们省里了,就得接收清理嘛,不能一笔糊涂账嘛,这有什么好奇怪的呢?”
石亚南明知故问:“赵省长,这么说,冻结伟业国际的项目资金你知道啊?”
赵安邦匆匆批起了一份文件,头都没抬,“是的,省国资委向我请示过的。”
石亚南坐不住了,从对面的沙发上站起来,走到赵安邦面前,“赵省长,那我们平州港扩建工程还搞不搞?我怎么向平州干部群众交待?这市长还怎么当?!”
赵安邦似乎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放下批罢的文件,交给了等在一旁的秘书,和石亚南一起坐到了沙发上,“你这个石亚南,情绪还不小嘛!你这市长怎么不好当啊?平州搞得这么好,联合国的人居奖都得了,你们要把头昂起来嘛!”
石亚南控制不住情绪了,没好气地发泄道:“还把头昂起来?我们现在只能溜墙角!明里暗里竞争二十年,CDP还不及宁川一半,有啥好说的!现在,我们啥也不说了,只能面对现实,大干快上,平州港扩建非上不可!赵省长,你知道,这是早就立过项的,请您和省政府高抬贵手,让省国资委别这么刁难我们好不好?”
赵安邦沉思片刻,苦笑起来,“石市长,你当真以为我和国资委刁难你们?那我就向你介绍一些情况吧!——这些情况本来不想说,现在被你逼到这份上了,不能不说了,不过,请你注意一下:一定要保密,千万不能给我泄露出去啊!”
石亚南多少冷静了些,不无疑惑地看着赵安邦,“怎么?伟业国际犯事了?”
赵安邦缓缓道:“犯事不犯事我不知道,不过,伟业国际的情况相当复杂,可以这么说:是一个我们很难想象的资产迷宫,接收清理的难度很大!伟业国际最初是个境外注册的离岸公司,嗣后登陆国内,包装了国内三家企业在海外上市,这其间又在香港、美国、欧洲和国内注册了二十几家公司,相互之间交叉持股,股权关系非常复杂,只有白原崴几个核心人物才搞得清楚。白原崴却拒不合作,接收事实上没法进行,为了防止国有资产的流失,只能予以冻结,这是我批示同意的!”
这可是石亚南没想到的,“怪不得孙鲁生说,接收搞不好要折腾一两年!”
赵安邦“哼”了一声,“所以嘛,石市长,我劝你就不要指望这个伟业国际了,资产清理接收是一方面,另外,我估计白原崴也拿不出这么多真金白银啊!”
石亚南仍对伟业国际的投资心存幻想,极力争取道:“赵省长,话不能这么说吧?伟业国际集团总是个财力雄厚的国际投资公司。白原崴不久前还对《财富》月刊发表过谈话呢,说是他们旗下控股资产规模高达三百多亿人民币,在美国、香港、法兰克福有七家上市公司,在国内也有三家上市公司!”
赵安邦手一挥,“这是事实,但另一个事实是:白原崴忽视了去年一年来全球股市的一片熊气,他伟业旗下各上市公司的股票市值起码蒸发了四五十亿!”
石亚南争辩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就算这样,投资平州也没问题!”
赵安邦明确回道:“我看有问题,退一步说,就算伟业国际资产解冻,白原崴一下子也拿不出二十八个亿给你们!白原崴擅长资本运作,我怀疑此次投资平州港又是一次大规模的资本运作!比如,抵押平州港向海外融资,或以国内旗下上市公司的名义增发配股,这么做可能成功,也可能失败,现在他的摊子铺得太大了!”
尽管心里不满,石亚南却也不得不服:赵安邦这个省长可不是吃素的!
赵安邦沉默片刻,又说:“还有件更严重的事:这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