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了夜的河着实可怕,沿着甲板走上一圈往外遥望,净是一片黑漆抹乌的,像是天与地连成一色,独留这艘船。他是旱鸭子,别说是泅水,就连跳下阿里,要往何处游他都不甚清楚,这种无力感已经许久未曾有过了。
「八┅┅八哥。」委曲又耳熟的声音响起,聂渊玄立刻转过身,喜道:「元巧,他们放你出来了吗?」
「是啊,反正就这么一艘船,我能到哪儿去呢,她心好怕我闷,就放了我。不过她说我还是人质,八哥,你懂吧?所谓人质,就是你一惹她不快时,我就会遭殃的那个。」
「是八哥连累你了。」聂渊玄柔声说道,见元巧哀声叹气的,知他活泼好动,难以忍受这种受制的日子。
「还好啦,只要你顺她意,我的下场就不会惨了。」他状似随口问道:「八哥你跟她┅┅究竟有什么仇?」「她不肯说,我也想不起来。」
「啊?她还没说?」
聂渊玄见他惊讶,遂问道:「她跟你提过了?元巧,你不要瞒着我,老实告诉我,我究竟是哪里对她不起。」
元巧眨一眨眼,迟疑了下,才道:「八哥,你真的连一点点点儿印象都没有?」瞧他摇头,元巧暗叫不妙,提示道:「难道八哥从未招惹过女人?」
「元巧,你真知道她是谁?」
「不不不,我怎会知道呢?」先锋军果然不好当。他是正好可以暂不去书院,但也不忍见八哥被她玩得死死的。唉,说到底,他还是偏袒八哥的。「八哥,我只知道她乳名叫小八,你也是排行老八,一个老八,一个小八,老八与小八,还真是挺巧合的,对不对?这世上啊,能排到第八的不多啦。」
聂渊玄一怔。「是很巧合。元巧,你的眼睛是不是沾了什么脏东西?」老对他眨着。
呆八哥,他暗叹。「八哥,她的年纪似乎挺大了,我偷偷问过她的徒儿,我好惊讶她与你一般大呢。」
元巧的话没头没尾的。聂渊玄说道:「她的年纪与我何干?元巧,你的眼睛是真不舒服吗?是不是河风吹得难受?」
元巧闻言,差点昏厥过去。他瞪着聂渊玄说道:「八哥,你死脑筋啊!我眨眼睛是在暗示你,你懂不懂?她是┅┅是┅┅是很丑啦,但她笑起来多可爱,我很中意她,我中意的女人不会差到哪里去。八哥,你不要,我就要了!」他的话乱无章,聂渊玄没有深究,只当他是一时昏了头。
也对,头一遭遇劫,元巧不吓坏才怪。
「我对她,一点兴趣也没有,谈什么要不要?」聂渊玄揉揉他的头,温和笑道:「你别怕,凡事有我挡的,她寻仇也是对我,有机会我会让她先放你。」细雨开始下起,说道:「别待在甲板上,会着凉的。」
真是呕。「我关在房里,差点活活闷死,想在这里透透气!」
聂渊玄对他的冲语也不以为意。
「那我先去要把伞吧。」
「八哥这个书呆子、死脑筋,我说了这么多难道他还听不懂?也不想想我多护你,拼着被她欺负的分上暗示你,啐!」瞪着他的背影,元巧气累了便蹲在甲板上。她要他来陪着八哥,主要是怕八哥担心他。他来了,顾及亲情,特意冒着被人发现的危险提示他,他还不懂吗?
「不会啊,正因为八哥体贴入微,凡事设想周到,所以才会如此有人缘啊。上回他任教的书院山长还捎了一封信回老家,要咱们劝劝八哥,有人愿意将闺女嫁给他,不论面具下是什么面貌,他怎么会连我这么浅显易懂的提示都听不懂?」元巧大感头痛的当口,忽然忆起四哥对八哥的见解。
「你八哥人是好,但他好的程度是因人而异,尤其是对女子,太好了也只会惹一身腥,他的相貌是不好看,可是世间总有几个聪明的姑娘看心不看色,他在自保,所以对女人,他可以做到视若无睹的地步。」
当时他问四哥为什么,四哥只答他年纪小,长大就懂。现在他是大了,但──为什么呢?「我还是不明白啊!」他哀嚎。
雨愈下愈大,聂渊玄始终没有回来。
第五章
灰暗的走道上没有任何的油烛,聂渊玄摸黑前进,原打算找到她或其他两名青年拿伞,哪知走了好一会儿,仍遇不到任何人。
「是谁?」他闻言,仔细一瞧,看见前两间船房底下透出极弱的烛光。
他忙道:「小八姑娘,在下想讨把伞。」
「伞?外头下雨了吗?敢情你有兴致在甲板上散心?也好,我陪你走走。」
「不用,小八姑娘,在下只是跟小弟叙旧,伞┅┅也不用了,在下先走一步。」
「换句话说,就是你在怨我将你的十二弟关了这么久,也不愿我去骚扰你们吧,好啦,我不去打扰就是,你要伞,自己进来拿吧。」
「闺女卧房,岂容男人唐突?」
「真是婆婆妈妈,我又还没睡着,你进来拿就是,不然你受风寒也就罢了,要是你十二弟也着凉了,你的错┅┅可就愈堆愈多了。」
聂渊玄原要离开,后来顾及元巧,只得上前敲门,随即将门轻轻推开,不特意关上,说道:「小八姑娘,你这是何苦呢?话不谈开,难道要将我们永远锁在船上吗?」
「你老姑娘姑娘地叫着,我敢打赌,你连我这小乳名怎么来的,也没有兴趣知道。」他当然没有兴趣。他唯一的兴趣就是知道他到底欠了她什么,要何时才放他下船?
「喏,伞就在你的左手边,自己拿吧。」聂渊玄低头一望,果然看见绘着秋景的油纸伞,拿起之后,抬起脸正要客气地道谢,却瞧见她──他跄跌几步,想要奔出房门,「咚」地一声,右肩撞上门板,门板自动阖上。她露出有趣的笑。「聂渊玄,瞧你慌的,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他困窘地将视线撇开。
「你┅┅你不要不知羞!」
「我很知羞啊,你要仔细瞧,我还会脸红呢。」
「胡闹!小八姑娘,你要对我报仇,不必坏自己名节啊!」她笑着,从澡盆旁跳起来,轻步轻脚地走近他。
「你的性子好正经,让我忍不住想欺负你呢!」柔软的双掌微微轻触他的胸前。他立刻要将她推开,直觉转过脸要怒瞪她,又见她衣衫不整,露出细白的颈子来。
「你┅┅恨我,何苦作贱自己!」
「我有说过恨你吗?聂渊玄,我对你中意得很,反正咱们都是丑人,干脆凑一对好了。」她笑嘻嘻的。
「我对你没有心,谈什么委身!小八姑娘,天一亮,你将船靠岸,我不会告诉任何人你劫人之事,连县府那里我也不会去告状。」
「小八、小八,你知道为什么我叫小八吗?从头到尾,你对我一点儿关心也没有,可是我却百般倾心于你。」她语气里的怨让他不由自主地又调回视线。她的双眸直勾勾地望着他,跟随里流露出坚毅的眼神。
看来,要脱身很难了。只是──在近看之下,突觉她的眼神好眼熟。
「哼,不答话就是拒绝,那我就来个生米煮成熟饭好了┅┅」
「糊涂小姑娘,净会说些胡闹事!」他斥道,头一遭遇见这么乱来的女人。她露出贝齿,笑道:「八股老师傅,偏爱说一些假道学。」语毕,她掩嘴笑出声。
「咱们可真搭,我年纪真的不小了,再不嫁,就没人要了。」她的笑仍然好刺耳,他微微眯起眼,忆起方才元巧提及她与他同龄。真不像啊,她像个小顽童,一点儿也不像是二十五岁的黄花大姑娘。
「一、二、三,见了我的裸身,就要负起责任。」她突然笑道。
他闻言,眼角只来得及看见她动手解衣,立刻推开她,转过身避嫌。身后一直发出低笑声。
他愈想愈恼,却不愿意回头,一回头,就真的是万劫不复了。他究竟是在哪里惹来的小煞星?不可能啊,他自认记忆力甚好,几年前的文章尚可倒背如流了,怎会遗忘一个曾结过仇的女子?或者,不是结仇?他半眯起眼,从窗外看去夜色无边,一阵冷风吹进,连他也忍不住叫冷了。
「姑娘,你请自重,快穿上衣服吧。」
「我又不冷,穿什么呢?」他闻言回过头,瞧见她脱下外衫之后,里头还有一件薄衫,不算失礼。
「你┅┅」一股气冲上喉口。
「你在玩我?」
「我不是玩你,只是瞧你八股到连我也受不了了,逗一逗而已嘛。」
「你简直是──」「是无可救药,我懂。好吧,瞧你气的,我道歉就是。」她的眼珠微微往右飘,勉强敛起笑容来。口是心非!她要是真心诚意的道歉,也不会乱转眼珠┅┅外头猛然白光闪电骤响,彷佛打在他的头顶,轰轰然地乱成一团。方才他┅┅在胡思乱想什么?她掩嘴又忍不住在笑了,笑得连眼也弯起来。她的凤眼尾被疤痕扭曲,认不出她的原形┅┅但┅┅但┅┅有可能吗?有可能吗?怎会没有想到呢?与他有纠葛的只有一个女人┅┅那个女人被遗弃了好久,久到埋藏在他内心深处长达十年,少有忆起的时候。
练央──胸口的地方像被这两个复活的字诅咒一般,猛然地揪紧,他不由得松开握伞的手。「聂渊玄,你怎么啦?」她关心地问。他忽然紧紧抓住她的手。
她的掌心有茧,不算柔软,摆明除了练功之外,她非千金之躯。
「你┅┅你┅┅你的功夫真好,」他脱口:「年纪轻轻,就有这般身手,是江湖中人吗?」
「我对江湖一点兴趣也没有。」
「你的师父必定不是常人。」
「他只是一个普通人而已。怎么啦?你不是对我一点儿兴趣也没有。」她笑说,见他仍紧握住她的手不放,想要不动声色地轻轻抽回,他仍然没有松手的打算。要甩开他是容易,只是对他与先前的八股判若两人大感奇异。
「敢问师尊大名?」她望着他一会儿,不自觉地将眼珠轻轻往右飘,心虚说道:「他老人家不爱我四处张扬。」无月的夜里,从窗外透着森冷的气息,连带他的四肢也僵冷了。
方才真的不是他错眼,而是┅┅而是她的动作已是十分明显了。天啊!怎会是她?怎会?
「你好冷啊。」她搓揉他的双手,抬首展笑逗他道:「让我的体温温暖你,好不好?」她的话多煽情,若是之前必定恼她不知轻重,可是现在┅┅小八、小八,原来元巧一直在提示他,与他同年同月同日生的女子啊。
她┅┅再来找他,是为了什么?眼角看到窗外有人躲在船杆后偷窥,有元巧还有那两名青年。那两名青年跟着她,会是谁?十年来,他不闻不问的,家中也无人告知她的下落,他是特意避开啊。如今看见她,心里百味杂陈仿如大石压身,分不出究竟是喜抑或忧愁多一点儿。
「聂渊玄,你不答话是害羞了吗?」她未察觉他的异样,露笑玩他道:「不答话,我就再脱衣给你瞧,你猜我里头还有衣服还是肚兜呢,一、二、三,我脱啦!」
「不要!」他大喝道,同时拉上窗子,以杜绝外头偷窥。她被他的吼声吓了一跳,也颇为惊讶这一回他运头也没撇开,就这样直直地瞪着她的身子。她干笑一顿,自动拉上脱了一半的衣衫。
丑痕下微微脸红,咕哝道:「这一次你倒真吃尽豆腐了。」
「为什么你的声音变成这样?」他沙哑问道。
「啊?我┅┅我的声音原就如此啊,这两天我也算说了不少话,怎么你一点也没注意?」她的脸、她的音都变了,变得陌生,但淘气赖皮的性子不改。聂渊玄忽然跨前一步,趁她来不及避开时,紧紧抱住她。是他蠢,就算她再变化,他也应该认得出来啊,只怨自己不曾正视过她──「聂渊玄,你怎么啦?」要欺他,反而觉得自己被欺尽了。
「你这样不顾男女之防地抱着我,是要负责的唷。」要负责,他早就负了,还会等到现在吗?一直以为自己心里是空的,没有住过人,现在见到她,才知十年来不是空心,而是压根就住了一个人。他阖上眼,咬住牙关,以掩饰他内心的激动。
她──终究来找他了。
※※※
「聂渊玄,你再抱下去,我只要图谋不轨了。」人皮面具下已是通红一片,又热又痒,也不愿推开他。
「你这傻丫头怎会落得这样下场┅┅」为什么她的脸会变成这样?为什么?正要问她,船身忽地一阵剧烈摇动,她立刻抱住他的腰稳住,身边的澡盆因为倾斜而泼洒出来,湿了他俩一身。
「师父,有船靠近!」外头传来拾儿的声音,她一凛,也知有船靠近,拾儿不会这么地紧张兮兮,必有它因。
「你等等,我出去瞧瞧。」她踢起油纸伞交给他,便快步往外走去。怕她出事,聂渊玄吃力地跟出去,见到她动作极快地奔向船头,本想开口要她小心,后来见到聂拾儿迅速点起船灯。
方才在无月的夜里,他怎会知道有船靠近?
「当然知道啊,十一郎不管试什么也蠃不了央师父,就除了那一双猫儿眼,三更半夜的还能瞧见远方。」聂拾儿不经心地答道,全副心神全聚在船头,一等船灯都点着了,立刻跑向船头。
「猫儿眼?难道是十一弟?」这些年来究竟话家对她做了什么安排?大哥明明答允他,放她自由的,为何还与聂家人混在一块?
「是官船?」聂拾儿问道。
「若是官船就放心了,咱们是有许可的。」聂十一半眯起眼,站在君练央的另一边,望着河里另一艘大船。「但,若是官船,怎会不点船灯?分明有诈。」
「有诈?那可怎么好?除咱们三人外,船上只有个三脚猫功夫的家伙,外加一个不懂武的讲书师傅,来人若占多数,那咱们可完蛋!」聂拾儿哇哇大叫,早就说要多请几个人上船,偏她嫌麻烦,结果到头来苦工都是他。不用特意掌舵,行至两县交会处,便停船不再驶动。
他只要负责每日替她挑配衣色,为三人上妆,这倒也无所谓,反正都是他的兴趣。从他发现他有这方面的才能时,就开始替练央师父搭配她的妆与外衣,乐此不彼,顺便偷懒不练武,但那可不包括还得负责众人三餐顺加洗衣守夜啊!来船愈靠愈近,不用十一郎的鬼魅绿眼,也能看见对方船只有七、八名汉子持着武器。
「有备而来,必有所求。」她沉吟道。「啊,原来是他们!」进入范围之内,聂拾儿总算瞧见眼熟的身影,急叫:「不好,师父,小心!」才刚说完,船身又开始晃动起来。
「船下有人凿洞!」聂十一瞧聂渊玄走来,立刻要稳住他,又见她快一步抓住八哥,他反手改抓差点一路滑到船尾的元巧。
「河船不比海上战船,该死的家伙,算准咱们不敢在船上装武器!」聂拾儿已露薄怒。
「上回师父让我去帮五┅┅樊姑娘查海商之事结下的怨仇,没想到她不死心,竟然查出我的踪迹想报复!」聂拾儿待人一向直爽,会结仇她一点也不讶异。若只是单纯为了寻仇,那倒也无妨,只是现在多了聂渊玄──「请问,咱们是不是在下沉啊?」元巧很认真地问道。
船只逐渐失去平衡,中心开始偏向船尾,练央忙缠住聂渊玄的腰身,抽出腰鞭卷住船栏。「要拖累你了,聂渊玄。」她笑道,恼怒地瞪了聂拾儿一眼。
「本来都盘算好的,都给这小子打乱了。」
「师┅┅师父,你要相信我啊!」聂拾边往船尾滑去,边颤抖地大叫:「我跟她没有结这么大的仇啊,都是女人小心眼儿,连个小过节也牢牢记住不放。」
「十一郎,元巧就交给你了。」练央当机立断道。
聂十一懂得她的心思,立刻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