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易申请奖学金吗?”俊彦很感兴趣的问道。“这个——”吴柱国迟疑了一下,“我不太清楚,不过加大理工科的奖学金比文法科多多了。”“我听说加大物理系做一个实验,常常要花上几十万美金呢!”俊彦年轻的脸上,现出一副惊羡的神情。“美国实在是个富强的国家。”吴柱国叹道,俊彦立了一会儿,便告退了。余教授望着他儿子的背影,悄声说道:“现在男孩子,都想到国外去学理工。”“这也是大势所趋。”吴柱国应道。“从前我们不是拼命提倡‘赛先生’吗?现在‘赛先生’差点把我们的饭碗都抢跑了。”余教授说着跟吴柱国两人都苦笑了起来,余教授立起身,又要去替吴柱国斟茶,吴柱国忙止住他,也站了起来说道:“明天一早我还要到政治大学去演讲,我还是早点回去休息吧。”说着,他沉吟了一下,“后天我便要飞西德,去参加一个汉学会议,你不要来送我了,我这就算告辞了吧。”余教授把吴柱国的大衣取来递给他,有点歉然的说道:“真是的,你回来一趟,连便饭也没接你来吃。我现在这位太太——”余教授尴尬的笑了一下。“嫂夫人哪里去了?我还忘了问你。”吴柱国马上接口道。“她在隔壁,”余教授有点忸怩起来,“在打麻将。”“哦,那么你便替我问候一声吧。”吴柱国说着,便走向了大门去。余教授仍旧套上他的木履,撑起他那把破油纸伞,跟了出去。“不要出来了,你走路又不方便。”吴柱国止住余教授。“你没戴帽子,我送你一程。”余教授将他那把破纸伞遮住了吴柱国的头顶,一只手揽在他的肩上,两个人向巷口走了出去。巷子里一片漆黑,雨点无边无尽的飘洒着。余教授和吴柱国两人依在一起,踏着巷子里的积水,一步一步,迟缓、蹒跚、蹭蹬着。快到巷口的时候,吴柱国幽幽的说道:“钦磊,再过一阵子,也许我也要回台湾来了。”“你要回来?”“还有一年我便退休了。”“是吗?”“我现在一个人在那边,颖芬不在了,饮食很不方便,胃病常常犯,而且——我又没有儿女。”“哦——”“我看南港那一带还很幽静,中央研究院又在那里。”“南港住家是不错的。”雨点从纸伞的破洞漏了下来,打在余教授和吴柱国的脸上,两个人都冷得缩起了脖子。一辆计程车驶过巷口,余教授马上举手截下。计程车司机打开了门,余教授伸出手去跟吴柱国握手道别,他执住吴柱国的手,突然声音微微颤抖的说道:“柱国,有一件事,我一直不好意思向你开口——”“嗯?”“你可不可以替我推荐一下,美国有什么大学要请人教书,我还是想出去教一两年。”“可是——恐怕他们不会请中国人教英国文学哩。”“当然,当然,”余教授咳了一下,干笑道,“我不会到美国去教拜仑了——我是说有学校需要人教教中文什么的。”“哦——”吴柱国迟疑了,说道,“好的,我替你去试试吧。”吴柱国坐进车内,又伸出手来跟余教授紧紧握了一下,余教授踅回家中,他的长袍下摆都已经潮湿了,冷冰冰的贴在他的腿胫上,他右腿的关节,开始剧痛起来。他拐到厨房里,把暖在炉灶上那帖于善堂的膏药,取下来,热烘烘的便贴到了膝盖上去,他回到客厅中,发觉靠近书桌那扇窗户,让风吹开了,来回开阖,发出砰砰的响声,他赶忙蹭过去,将那扇窗拴上。他从窗缝中,看到他儿子房中的灯光仍然亮着,俊彦坐在窗前,低着头在看书,他那年轻英爽的侧影,映在窗框里。余教授微微吃了一惊,他好像骤然又看到了自己年轻时的影子一般,他已经逐渐忘怀了他年轻时的模样了。他记得就是在俊彦那个年纪,二十岁,他那时认识雅馨的。那次他们在北海公园,雅馨刚剪掉辫子,一头秀发让风吹得飞了起来,她穿着一条深蓝的学生裙站在北海边,裙子飘飘的,西天的晚霞,把一湖的水照得火烧一般,把她的脸也染红了,他在《新潮》上投了一首新诗。就是献给雅馨的:当你倚在碧波上满天的红霞便化作了朵朵莲花托着你随风飘去馨馨你是凌波仙子余教授摇了一摇他那十分光秃的脑袋,有点不好意思的笑了起来。他发觉书桌上早飘进了雨水,把他堆在上面的书本都打湿了。他用他的衣袖在那些书本的封面上揩了一揩,随便拾起了一本《柳湖侠隐记》,又坐到沙发上去,在昏暗的灯光下,他翻了两页,眼睛便合上了,头垂下去,开始一点一点的,打起盹来,朦胧中,他听到隔壁隐约传来一阵阵洗牌的声音及女人的笑语。台北的冬夜愈来愈深了,窗外的冷雨,却仍旧绵绵不绝的下着。一九七○年《现代文学》第四十一期 小草扫校||中国读书网独家推出||cnread上一页 下一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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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葬一个十二月的清晨,天色阴霆,空气冷峭,寒风阵阵的吹掠着。台北市立殡仪馆门口,祭奠的花圈,白簇簇的排到了街上。两排三军仪仗队,头上戴着闪亮的钢盔,手里持着枪,分左右肃立在大门外。街上的交通已经断绝,偶尔有一两部黑色官家汽车,缓缓的驶了进来。这时一位老者,却拄着拐杖,步行到殡仪馆的大门口。老者一头白发如雪,连须眉都是全白的;他身上穿了一套旧的藏青哔叽中山装,脚上一双软底黑布鞋。他停在大门口的牌坊面前,仰起头,觑起眼睛,张望了一下,“李故陆军一级上将浩然灵堂”,牌坊上端挂着横额一块。老者伫立片刻,然后拄着拐杖,弯腰成了一把弓,颤巍巍的往灵堂里,蹭了进去。灵堂门口,搁着一张写字桌,上面置了砚台、墨笔并摊着一本百褶签名簿。老者走近来,守在桌后一位穿了新制服、侍从打扮的年轻执事,赶紧做了一个手势,请老者签名。“我是秦义方,秦副官。”老者说道。那位年轻侍从却很有礼貌的递过一枝蘸饱了墨的毛笔来。“我是李将军的老副官。”秦义方板着脸严肃的说道,他的声音都有些颤抖了,说完,他也不待那位年轻侍从答腔,径自拄着拐杖,一步一步,往灵堂里走去。灵堂内疏疏落落,只有几位提早前来吊唁的政府官员。四壁的挽联挂得满满的,许多幅长得拖到地面,给风吹得飘浮了起来。堂中灵台的正中,悬着一幅李浩然将军穿军礼服满身佩挂勋章的遗像,左边却张着一幅绿色四星上将的将旗,台上供满了鲜花水果,香筒里的檀香,早已氤氲的升了起来了。灵台上端,一块匾额却题着“轸念勋猷”四个大字。秦义方走到灵台前端站定,勉强直起腰,做了一个立正的姿势。立在灵台右边的那位司仪,却举起了哀来,唱道:“一鞠躬——”秦义方也不按规矩,把拐杖撂在地上,挣扎着伏身便跪了下去,磕了几个响头,抖索索的撑着站起来,直喘气,他扶着拐杖,兀自立在那里,掏出手帕来,对着李将军的遗像,又擤鼻涕,又抹眼泪,他身后早立了几位官员,在等着致祭。一位年轻侍从赶忙走上来,扶着他的手膀,要引他下去。秦义方猛的挣脱那位年轻侍从的手,回头狠狠的瞪了那个小伙子一眼,才径自拄着拐杖,退到一旁去。他瞪着那几位在灵堂里穿来插去、收拾得头光脸净的年轻侍从,一股怒气,像盆火似的,便煽上了心头来。长官直是让这些小野种害了的!他心中恨恨的咕噜着,这起吃屎不知香臭的小王八,哪里懂得照顾他?只有他秦义方,只有他跟了几十年,才摸清楚了他那一种拗脾气。你白问他一声:“长官,你不舒服吗?”他马上就黑脸。他病了,你是不能问的,你只有在一旁悄悄留神守着。这起小王八羔子,他们哪里懂得?前年长官去花莲打野猪,爬山滑了一跤,把腿摔断了,他从台南赶上来看他。他腿上绑了石膏,一个人孤零零的靠在客厅里沙发上。“长官,你老人家也该保重些了。”他劝他道。他把眉头一竖,脸上有多少不耐烦的模样。这些年没有仗打了,他就去爬山,去打猎。七十多岁的人,还是不肯服老呢。秦义方朝着李将军那幅遗像又瞅了一眼,他脸上还是一副倔强的样子!秦义方摇了一摇头,心中叹道,他称了一辈子的英雄,哪里肯随随便便就这样倒下去呢?可是怎么说他也不应该抛开他的,“秦义方,台南天气暖和,好养病。”他对他说。他倒嫌他老了?不中用了?得了哮喘病?主人已经开了口,他还有脸在公馆里赖下去吗?打北伐那年起,他背了暖水壶跟着他,从广州打到了山海关,几十年间,什么大风大险,都还不是他秦义方陪着他度过去的?服侍了他几十年,他却对他说:“秦义方,这是为你好。”人家提一下:“李浩然将军的副官。”他都觉得光彩得不得了。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侍从喽,还要让自己长官这样撵出门去。想想看,是件很体面的事吗?住在荣民医院里,别人问起来,他睬都不睬,整天他都闭上眼睛装睡觉,那晚他分明看见他骑着他那匹“乌云盖雪”奔过来,向他喊道:“秦副官,我的指挥刀不见了。”吓得他滚下床来,一身冷汗,他就知道:“长官不好了!”莫看他军队带过上百万,自己连冷热还搞不清楚呢。夫人过世后这些年,冬天夜里,常常还是他爬起来,替他把被盖上的。这次要是他秦义方还在公馆里,他就不会出事了。他看得出他不舒服,他看得出他有病,他会守在他旁边。这批新人!这批小野种子!是很有良心的吗?听说那晚长官心脏病发,倒在地板上,跟前一个人都不在,连句话也没能留下来。“三鞠躬——”司仪唱道。一位披麻戴孝,架着一副眼镜的中年男人走了出来,也跪在灵台边,频频向吊唁的客人频频答谢。“小爷——”秦义方颤巍巍的赶着蹭了过去,走到中年男人面前,低声唤道。“少爷,我是秦副官。”秦义方那张皱成了一团的老脸上,突然绽开了一抹笑容来。他记得少爷小时候,他替他穿上一套军衣马裤,一双小军靴,还扣上一张小军披风。他拉着他的手,急急跑到操场上,长官正骑在他那匹大黑马上等着,大黑马身后却立着一匹小白驹,两父子倏地一下,便在操场上跑起马来。他看见他们两人一大一小,马背上起伏着,少爷的小披风吹得飞张起来。当少爷从军校装病退下来,跑到美国去,长官气得一脸铁青,指着少爷喝道:“你以后不必再来见我的面!”“长官——他——”秦义方伸出手去,他想去拍拍中年男人的肩膀,他想告诉他:父子到底还是父子。他想告诉他:长官晚年,心境并不太好。他很想告诉他:夫人不在了,长官一个人在台湾,也是很寂寞的。可是秦义方却把手又缩了回来,中年男人抬起头来,瞅了他一眼,脸上漠然,好像不甚相识的模样。一位穿戴得很威风的主祭将官走了上来,顷刻间,灵堂里黑压压的早站满了人。秦义方赶忙退回到灵堂的一角,他看见人群里,一排一排,许多将级军官,凝神屏气的肃立在那里。主祭官把祭文高举在手里,操着嘹亮的江浙腔,很有节奏的颂读起来:桓桓上将。时维鹰扬。致身革命。韬略堂堂。北伐云从,帷幄疆场。同仇抗日。筹笔赞襄——祭文一念完,公祭便开始了。首先是陆军总司令部,由一位三星上将上来主祭献花圈,他后面立着三排将官,都是一式大礼服,佩戴得十分堂皇。秦义方觑起眼睛,仔细的瞅了一下,这些新升起来的将官们,他一位都不认识了,接着三军各部、政府各院,络绎不绝,纷纷上来致祭。秦义方踮起脚,昂着头,在人堆子里尽在寻找熟人,找了半天,他看见两个老人并排走了上来,那位身穿藏青缎袍。外罩马褂,白须白髯、身量硕大的,可不是章司令吗?秦义方往前走了一步,眼睛眯成了一条缝。他一直在香港隐居,竟也赶来了。他旁边那位抖索索、病恹恹,由一个老苍头扶着,直用手帕揩眼睛的,一定是叶副司令了。他在台北荣民医院住了这些年,居然还在人世!他们两人,北伐的时候,最是长官底下的红人了,人都叫他们“钢军司令”。两人在一块儿,直是焦赞盂良,做了多少年的老搭档。刚才他还看到他们两个人的挽联,一对儿并排挂在门口。“我有三员猛将,”长官曾经举起三只手指十分得意的说过:“章健、叶辉、刘行奇。”可是这位满面悲容的老和尚又是谁呢?秦义方拄着拐杖又往前走了两步。老和尚身披玄色袈裟,足登芒鞋,脖子上挂着一串殷红念珠,站在灵台前端,合掌三拜,翻身便走了出去。“副长官——”秦义方脱口叫了出来,他一眼瞄见老和尚后颈上一块巴掌大的红疤。他记得清清楚楚,北伐龙潭打孙传芳那一仗,刘行奇的后颈受了炮伤,躺在南京疗养院,长官还特地派他去照顾他。那时刘行奇的气焰还了得?又年轻、又能干、又得宠,他的部队尽打胜仗,是长官手下头一个得意人,“铁军司令”——军队里提着都咋舌头,可是怎么又变成了这副打扮呢?秦义方赶忙三脚两步,拄着手杖,一颠一拐的,穿着人堆,追到灵堂外面去。“副长官,我是秦义方。”秦义方扶着手杖,弯着腰,上气不接下气,喘吁吁的向老和尚招呼道。老和尚止住了步,满面惊讶,朝着秦义方上下打量了半天,才迟疑的问道:“是秦义方吗?”“秦义方给副长官请安。”秦义方跟老和尚作了一个揖,老和尚赶忙合掌还了礼,脸上又渐渐转为悲戚起来,半晌,他叹了一口气:“秦义方——唉,你们长官——”说着老和尚竟哽咽起来,掉下了几滴眼泪,他赶紧用袈裟的宽袖子,拐了一温眼睛。秦义方也掏出手帕,狠狠得了一下鼻子,他记得最后一次看到刘行奇,是好多年前了。刘行奇只身从广东逃到台湾,那时他刚被革除军籍,到公馆来,参拜长官。被俘一年,刘行奇整个人都脱了形,一脸枯黑,毛发尽摧,身上瘦得还剩下一把骨头,一见到长官,颤抖抖的喊了一声:“浩公——”便泣不成声了。“行奇,辛苦你了——”长官红着眼睛,一直用手拍着刘行奇的肩膀。“浩公——我非常惭愧。”刘行奇一行咽位,一行摇头。“这也是大势所趋,不能深怪你一个人。”长官深深的叹了一口气,两个人相对黯然,半天长官才幽幽说道:“我以为退到广东,我们最后还可以背水一战。章健、叶辉跟你——这几个兵团都是我们的子弟兵,跟了我这些年,回到广东,保卫家乡,大家死拼一下,或许还能挽回颓势,没料到终于一败涂地——”长官的声音都哽住了,“十几万的广东子弟,说来——咳——真是教人痛心。”说着两行眼泪竟滚了下来。“浩公——”刘行奇也满脸泪水,凄他的叫道,“我跟随浩公三十年,从我们家乡开始出征,北伐抗日,我手下士卒立的功劳,也不算小。现在全军覆没,败军之将,罪该万死!浩公,我实在无颜再见江东父老——”刘行奇放声大恸起来。大陆最后撤退,长官跟章司令、叶副司令三个人,在海南岛龙门港八桂号兵舰上,等了三天,等刘行奇和他的兵团从广东撤退出来。天天三个人都并立在甲板上,盼望着,直到下了开船令,长官犹自擎着望远镜,频频往广州湾那边瞭望。三天他连眼睛也没合过一下,一脸憔悴,骤然间好像苍老了十年。“你们长官,他对我——咳——”老和尚摇了一摇头,太息了一声,转身便要走了。“副长官,保重了。”秦义方往前赶了两步叫道,老和尚头也不回,一袭玄色袈裟,在寒风里飘飘曳曳,转瞬间,只剩下了一团黑影。灵堂里哀乐大奏,已是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