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北人》

下载本书

添加书签

台北人- 第13部分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姐抽出一瓶紫红的指甲油来。“今天我戴的是玉器,可还压得住?”华夫人拿过那瓶指甲油跟她左手食指上那枚大翡翠环比了一下。“这种红,不扎眼,配玉器,正好。”“那么,就是这个吧。”华夫人伸出右手,身子又靠到沙发上,径自闭目养神起来。“夫人,”女佣阿莲走了进来报告道:“万大使夫人又打电话来催。秦夫人、薛夫人都到了,请夫人马上到万公馆去。”“也没见过,又来催魂了!”华夫人犹自闭着眼睛,笑道:“你去跟万夫人说,半个钟头内,我一定到——阿莲——”阿莲走到房门口,又回头停住了脚。华夫人坐起来,思索了一下。“万夫人问起你,就说我正在换衣裳,别告诉她林小姐在这里。”“晓得了,夫人。”阿莲笑应道,走了出去。华夫人和林小姐也相视而笑了起来。林小姐把一盒子八把剪刀,统统收拾起来。“这几个麻将精!”华夫人摇头笑叹道,款款地立起身,“天天都来捉我,真教她们缠得受不了。”林小姐赶紧过去,把搁在床上那蓝丝旗袍捧过来,帮着华夫人换上。“林小姐,你瞧瞧,我实在不喜欢,”华夫人坐在梳妆台前,对着镜子,头转过来,转过去,她的眉头皱了起来,“今天我到百乐美去,我那个十三号又病了,是个生手给我做的头,一头头发都让他梳死了!”“我来替您挑松一下,您再看看。”林小姐在梳妆台上,拣了一把尖柄子的梳子,替华夫人把她那个高耸的贵妃髻挑梳着。华夫人将台面上一只首饰盒打开,里面摆着一套翡翠玉器:一对吊珠耳坠,一串连环手钏,一面海棠叶大的夔凤佩,华夫人拈起那面玉佩,锁到心口上去,一面抚着那片润凉的玉饰,镜子里,她看见她那只雪白的手,衬在她那袭宝蓝的丝旗袍上,手里捏着一只碧莹莹的夔凤,春葱似的一把手指,指尖红得血点子一般。“哦——又有了吗?”华夫人抬眼问道,她声音有些颤抖,她从镜中看见林小姐正俯下头,觑着眼,在她右鬓上角的头发里翻找着。“只有一两根,”林小姐悄声答道:“我替您再抿几下,就看不出来了。”林小姐又小心翼翼地替华夫人扰了好几下头发。“您看行了吗?夫人。”华夫人欠身凑近镜子面前,偏着头,端详良久,最后用手轻轻地摩挲了几下她的右鬓,才沉吟着说道:“就这样吧,林小姐,谢谢你。”华夫人走到花园里,一阵凉风迎面吹过来,把她的大衣都撩开了。她赶忙将大衣扣子扣上,一面戴上她那副珠灰的丝手套。园子里一道夕阳,斜铺在草坪上,那些朝鲜草草尖子已经泛着点点的黄斑,通到大门的那条石径上,几片落叶,给风吹得籁籁地在打转子。华夫人在石径上走了几步,突然一阵冷香,袭到了她面上来,她回头望去,看见墙东一角,那一片“一捧雪”开得翻腾了起来,她不由得煞住了脚,若有所思地迟疑了片刻,终于回头踅了过去。她踱到那畦“一捧雪”眼前,俯下身,深深吸了一口气。那几十株齐腰的白菊花,一团团,一簇簇,都吐出拳头大的水晶毯子来了,白茸茸的一片,真好像刚落下来的雪花一般,华夫人又凑近一朵大白菊,嗅了一下。人家都说这就是台湾最上品的白菊花了,在新公园的花展还得过特别奖呢,只是太娇弱了些,去年种下去,差不多都枯死了,她叫花匠敷了一个春天的鸡毛灰,才活过来,倒没料到,一下子,竟开得这般繁盛起来了。怪道上次万吕如珠来的时候,这些“一捧雪”刚打苞,她已经抱怨她:华夫人,你这些菊花真的那么尊贵吗?也舍不得送我们两校插插盆。万夫人在学日文。万夫人在学茶道。万夫人又在学插花了!还是跟什么京子小姐学的。万吕如珠——那个女人,也懂得茶道、花道吗?弄得一屋子的盆儿、罐儿、壶儿、杯儿——都是从日本买来的,她说,现在日本东西做得不知道多么好!东京战后不知道多么繁华!奇怪,现在日本人的模样儿也变得体面起来了!好像生怕别人不知道万大使要外放日本了似的,连走步路,筛壶茶,也那么弯腰驼背,打恭作揖,周身都沾了东洋婆的腔调儿。难道这些极尊贵的“一捧雪”就任她拿去随便糟蹋了不成?华夫人指下一枝并蒂的菊花,一对花苞子颤袅袅地迎风抖着,可是她知道万吕如珠最是个好虚面子,嘴上不饶人的女人,花苞子选小些给她,恐怕都要遭她晒笑一番呢,“摩登外婆!”好像她自己还未曾当祖奶奶似的。华夫人跨进了那片花丛中,巡视了一番,她看到中央有一两棵花朵特别繁盛,她走向前去,用手把一些枝叶拨开,在那一片繁花覆盖着的下面,她赫然看见,原来许多花苞子,已经腐烂死去,有的枯黑,上面发了白霉,吊在枝桠上,像是一只只烂馒头,有的刚萎顿下来,花瓣都生了黄锈一般,一些烂苞子上,斑斑点点,爬满了菊虎,在啃啮着花心,黄浊的浆汁,不断地从花心流淌出来。一阵风掠过,华夫人嗅到菊花的冷香中夹着一股刺鼻的花草腐烂后的腥臭,她心中微微一震,她仿佛记得,那几天,他房中也一径透着这股奇怪的腥香,她守在他床边,看着医生用条橡皮管子,插在他喉头上那个肿得发亮,乌黑的癌疽里,昼夜不停地在抽着脓水,他床头的几案上,那只白瓷胆瓶里,正插着三枝碗大一般的白菊花,那是她亲自到园里去采来插瓶的。园里那百多株“一捧雪”都是栖霞山移来的名种,那年秋天,人都这样说,日本鬼打跑了,阳澄湖的螃蟹也肥了,南京城的菊花也开得分外茂盛起来。他带着他的军队,开进南京城的当儿,街上那些老头子老太婆们又哭又笑,都在揩眼泪,一个城的爆竹声,把人的耳朵都震聋了。她也笑得弯下了身去,对他说道:“欢迎将军,班师回朝——”他挽着她,他的披风吹得飘了起来,他的指挥刀,挂在他腰际,铮铮锵锵,闪亮的,一双带白钢刺的马靴踏得混响,挽着她一同走进了园子里,他擎着一杯白兰地,敬到她唇边,满面笑容地低声唤道:芸香——满园子里那百多株盛开的“一捧雪”,都在他身后招翻得像一顷白浪奔腾的雪海一般。那年秋天,人人都说:连菊花也开得分外茂盛起来——“夫人,车子已经开出来了。”华夫人抬起头来,她看见老花匠黄有信正站在石径上,白眉白鬓,抖瑟地佝着背,手里执着一柄扫落叶的竹扫帚。华夫人迟疑了一下,又随手指下一枝菊花,才从花丛里跨了出来,往大门走去,一束白簇簇的“一捧雪”拥在她胸前。“黄有信——”华夫人走了几步,又停了下来。“是,夫人。”黄有信停下扫帚应道。“你去把那些菊花修剪一下,有好些已经残掉了。”  亦凡公益图书馆扫校


返回上页

金大班的最后一夜白先勇当台北市的闹区西门盯一带华灯四起的时分,夜巴黎舞厅的楼梯上便响起了一阵杂沓的高跟鞋声,由金大班领队,身后跟着十来个打扮得衣履风流的舞娘,绰绰约约的登上了舞厅的二楼来,才到楼门口,金大班便看见夜巴黎的经理童得怀由里面窜了出来,一脸急得焦黄,搓手搓脚的朝她嚷道:“金大班,你们一餐饭下来,天都快亮喽。客人们等不住,有几位早走掉啦……“呦,急什么?这不都来了吗?”金大班笑盈盈的答道,“小姐们孝敬我,各各争着和我喝双杯,我敢不生受她们的吗?”金大班穿了一件黑沙金丝相间的紧身旗袍,一个大道士髻梳得乌光水华的高耸在头顶上;耳坠,项链,手串,发针,金碧辉煌的挂满了一身,她脸上早已酒意盎然,连眼皮盖都泛了红。“你们闹酒我还管得着吗?夜巴黎的生意总还得做呀!”童经理犹自不停的埋怨着。金大班听见了这句话,且在舞厅们口煞住了脚,让那群唧唧呱呱的舞娘鱼贯而入走进了舞厅后,她才一只手撑在门柱上,把她那只鳄鱼皮包往肩上一搭,一眼便睨住了童经理,脸上似笑非笑的开言道:“童大经理,你这一箩筐话是顶真说的呢,还是闹着玩,若是闹着玩了,便罢了,若是认真起来,今天夜晚我倒要和你把这笔帐给算算,你们夜巴黎还要做生意吗?。金大班打鼻子眼里冷笑了一声,“莫怪我讲句居功的话:这五六年来,夜巴黎不靠了我玉观音金兆丽这块老牌子,就撑得起今天这个场面了?华都的台柱小如意筱红美是谁给挖来的?华侨那对姐妹花绿牡丹粉牡丹难道又是你童大经理搬来的吗?天天来报到的这起大头里,少说些也有一半是我的老相识,人家来夜巴黎花钞票,倒是捧你童某人的场来的呢!再说,我的薪水,你们只算到昨天,今天最后一夜,我来,是人情,不来,是本份,我说句你不爱听的话:我金兆丽在上海百乐门下海的时候,只怕你童某人连舞厅门槛还没跨过呢,舞场里的规矩,那里就用得着你这位夜巴黎的大经理来教导了?。金大班连珠炮般似的把这番话抖了出来,也不等童经理答腔,迳自把舞厅那扇玻璃们一摔开,一双三寸高的高跟鞋跺得通天价响,摇摇摆摆便走了进去,才一开们,便有几处客人朝她摇着手一叠声的”金大班″叫了起来,金大班也没看清谁是谁,先把嘴一咧,一只鳄鱼皮皮包在空中乱挥了两下,便向画妆室里溜了进去。娘个冬采!金大班走进化妆室把手皮包豁琅一声摔到了化妆台上,一屁股便坐在一面大化妆镜前,狠狠的啐了一口,好个没见过世面的赤佬!左一个夜巴黎,右一个夜巴黎,说起来不好听,百乐门里那间厕所只怕比夜巴璃的舞池还宽敞些呢,童得怀那付嘴脸在百乐门掏粪坑未必有他的份,金大班打开了一瓶巴黎之夜,往头上身上先乱洒了一阵,然后对着那面镜子一面端详着发起愣来,真正霉头触足,眼看明天就要做老板娘了,还要受这种烂污瘪三一顿乌气,金大班禁不住摇着头颇带感叹的余了一口气,在风月场中打了二十年的滚,才找到个户头,也就算她金兆丽少了点能耐了,当年百乐门的丁香美人任黛黛下嫁棉纱大王潘老头儿潘金荣的时候,她还刻薄过人家:我们细丁香好本事,钓到了一头千年大金龟,其实潘老头儿在她金兆丽身上不知下过多少功夫,花的钱恐怕金山都打得起一座了,那时嫌人家老,又嫌人家有狐臭,才一脚踢给了任黛黛。她曾对那些姐妹淘夸下海口:我才没有你们那样饿嫁,个个去捧棺材板。可是那天在台北碰到任黛黛,坐在他男人开的那个富春楼绸缎庄里,风风光光,赫然是老板娘的模样。一个细丁相发福得两只膀子上的肥肉吊到了柜台上,摇着柄檀香扇,对她说道:玉观音,你这位观音大士还在苦海里普渡众生吗?她还能说什么?只得牙痒痒的让那个刁妇把便宜捞了回去。多走了二十年的远路,如此子下场,也就算不得什么轰烈了。只有像筱红美她们那种眼浅的小婊子才会捧着杯酒来对她说:到底我们大解是领班,先中头采。陈老板,少说些,也有两巴掌吧?刚才在状元楼,夜巴黎里那一起小娼妇,个个眼红得要吊下口水来了似的,把个陈荣发不知说成了什么稀罕物儿了。也难怪,那起小娼妇那里见过从前那种日子?那种架势?当年在上海,拜倒她玉观音裙下,像陈荣发那点根基的人,扳起脚指头来还数不完呢!两个巴掌是没有的事,她老早托人在新加坡听得清清处处了:一个小橡胶厂,两栋老房子,前房老婆的儿女也早分了家。她私自估了一下,三四百万的家当总还少不了。这且不说,试了他这个把月,除了年纪大些,顶上无毛,出手有点呕爬,却也还是个实心人,那种台山下出来的,在南洋苦了一辈子,怎能怪他把钱看得天那么大?可是阳明山庄那栋八十万的别墅,一买下来,就过到了她金兆丽的名下,这么个土佬儿,竟也肯为她一掷千金,也就十分难为他了……至于年纪哩,金大班凑近了那面大画妆镜,把嘴巴使劲一咧,她那张涂得浓脂艳粉的脸蛋儿,眼角子上突然现出了几把鱼尾巴来。四十岁的女人,还由得拟理论别人的年纪吗?饶着像陈荣发那么个六十大几的老头儿,她还不知在他身上做了多少手脚呢。这个把月来,在宜香美容院就不知花了多少冤枉钱。拉面皮,扯眉毛──脸上就没剩下一块肉没受过罪。每次和陈老头儿出去的时候,竟像是披枷带锁,上法场似的,勒肚子束腰,假屁股假奶,大七月天里,绑得那一身的家私──金大班在小肚子上猛抓了两下──发得她一肚子成饼成饼的热痱子,奇痒难耐。这还在其次,当陈老头儿没头没脸问她贵庚几何的当儿,她还不得不装出一付小娘姨的腔调,矫情的捏起鼻子反问他:你猜?三十岁!娘个冬采!只有男人才瞎了眼睛。金大班不由得噗嗤的笑出了声音来。哄他三十五,他竟吓得嘴巴张起茶杯口那么打大,好像撞见了鬼似的。瞧他那付模样,大概除了他那个种田的黄脸婆,一辈子也没近过别的女人,来到台北一见到她,七魂先走了三魂,迷得无可无不可的。可是凭他怎样,到底年纪一大把了,金大班把腰一挺,一双奶子便高高的耸了起来。收拾这么个老头儿,只怕连手指头儿也不必翘一下哩。金大班打开了她的皮包,掏出了一盒美国骆驼牌香烟点上了一枝,狠狠的抽了两口,才对着镜子若有所误的点了一下头,难怪她从前那些姐妹淘个个都去捧块棺材板,原来却也有这等好处,省却了多少麻烦。年纪轻点的男人,哪里肯安这么个份?那次秦雄下船回来,不闹得她周身发疼的?她老老实实告诉过他:她是四十靠边的人了,比他大六七岁呢,哪里还有精神来和他穷纠缠?偏他娘的,秦雄说他就喜欢比他年纪大的女人,解事体,懂温存。他到底要什么?要个妈吗?秦雄倒是对她说过:他从小便死了娘,在海上漂泊了一辈子也没给人疼过。说实话,他待她那份真也比对亲娘还要孝敬。哪怕他跑到世界哪个角落头,总要寄些玩意儿回来给她──-香港的开什毛衣,日本的和服绣花睡袍,泰国的丝绸,罗罗唆唆,从来没断过,而且一个礼拜一封信,密密匝匝十几张信纸,也不知是从什么尺牍抄下来的:“兆丽吾爱”──没的肉麻!他本人倒是个痴心汉子,只是不大会表情罢了。有一次,他回来,喝了点酒,一把抱住她,痛哭流涕。一个彪形大汉,竟倒在她怀中哭得像个小儿似的。为了什么呢?原来他在日本一时寂寞,去睡了一个日本婆,他觉得对不起她,心里难过。这真正从何说起?他把她当成什么了?还是个十来岁的女学生生?头一次谈恋爱吗?他兴冲冲的掏出他的银行存摺给她看,他已经攒了七万块钱了,再等五年──五年,我的娘--等他在船再做五年大副,他就回台北来,买房子讨她做老婆。她对他苦笑了一下,没有告诉他,她在百乐门走红的时候,一夜转出来的台子钱恐怕还不止那点。五年──再过五年她都好做他的祖奶奶了。要是十年前,──金大班又猛吸了一口烟,颇带惆怅的思量道──要是十年前她碰到像秦雄那么个痴心汉子,也许她真的就嫁了。十年前她金银财宝还一大堆,那时她也存心在找一个对她真心真意的人。上一次秦雄出海,她一时兴起,到基隆去送他上船,码头上站满了那些船员的女人,船走了,一个个泪眼汪汪,望着海水都掉了魂似的。她心中不由得倒抽了一口气,这次她下嫁陈荣发,秦雄那儿她连信也没去一封,秦雄不能怨她绝情,她还能像那些女人那样等掉了魂去吗?四十岁的女人不能等。四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