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王是那么喜欢张淑嫒,甚至连上朝也会要她陪在身边,但是自从十五那天以来,就一直都没有召唤张淑嫒同眠。
大王寝殿里的侍者,天还没有黑,就已经去喜乐园了。
戏子孔吉的美貌和他男人的身份已经在宫殿上下的人口中传播开去。大王被这个比女人漂亮的男人迷住了,一下朝就想召见孔吉,如果不是因为要吃饭和换朝服,大王可能连天黑都等不到。
这样的话也一样传到长生的耳朵里。
同样被留在喜乐园的长生,见证了孔吉每一次被召唤的时候。
他并不相信那些话——那一天,大王看到孔吉的脸时,他在旁边也看得很清楚。
那不是带有欲望的眼神!
即使被认为是性情残暴的男人,大王当时的眼睛里的情绪是感动。
作为一个演出各种人物的戏子,长生相信自己不会看错。
因为他也经常能从孔吉身上感觉到那种感动。
孔吉对自己的生活很满意,他从来不奢望过多的东西,对孔吉来说,能演出,穿上草鞋,有一张温暖的床铺和能吃得饱饱的米饭,他就可以十分满足。
孔吉是一种会让人感觉到自己很幸福的存在。
长生并不喜欢孔吉被大王召唤,他知道自己拒绝两个戏班的邀请,并不完全是因为他想帮助基本功不牢固的孔吉摆脱贱人的子女的身份,更多的,是他喜欢看着孔吉漂亮的脸上那种孩子气的满足感。
在这样混乱的世界里,孔吉所带给他的平静,是千金不换的宝贝。
长生并没有对孔吉说起自己的不满。
他忍耐着。
如果跟孔吉单纯的善良比较起来,他内心充满自私的龌龊情绪。
这一点,长生无论如何也不想孔吉知道。
而长生心中的不满逐渐发酵的同时,大王李隆却象是一个十岁的孩子一样,无休止地索取着孔吉所带来的幸福。
'孔吉,只要你在我身边,我就会觉得很舒服,为什么会这样?'
李隆趴在桌子上,对面的孔吉跟他只隔着一张桌子而已。
'我也不知道。'
孔吉认真地回答着,他像所有大臣一样四肢着地,偶尔才抬头看李隆。
'也对,不管是什么原因,只要舒服就行了。'李隆说着就笑了起来,然后他伸手到自己的怀里摸出两个东西,珍惜地捧在掌心里。
'孔吉!'李隆叫他,'抬头吧!看这个是什么?'
孔吉抬起头来,露出好奇的表情——他的目光探索着李隆的每个手指之间的缝隙,但是看不清那里面究竟是什么。
'看不到啊!'
'哇——'突然向前一冲,李隆吓得孔吉向后跌在地上。
'……哈……吓死人了——'孔吉忘记了对面的男人是大王,自然地抬手抚着胸口。
'哈哈,吓着你了?'李隆露出好象孩子一样坏坏的笑容,计谋得逞的快乐让他爽快地张开合在一起的手掌。
左手一个,右手一个。
两个可爱的小布偶躺在大王的手心里,穿着红红绿绿的华丽服装。
'是夫妻吗?'孔吉笑了起来,他明亮的黑眸子弯弯的,就好象新月一样美。
李隆再度感觉到了那种让全身都暖和起来的舒畅。
他招手让孔吉坐回自己面前,告诉他可以不要太拘束。
'让任士洪找来的,宫里才没有——傀儡戏这种东西我不会,你会不会?'李隆平时锐利威严的双眸里,融化出一种柔和的笑意。
'要是没有吃过猪肉,也不等于就没有看到过猪走路!'孔吉嘟着嘴回答,'傀儡戏是很小的时候看的了,不记得他们都演什么剧情,但是我知道这个怎么操纵。'
'给,给你!'
李隆对孔吉伸出手,孔吉看看那两个小偶人,双手捧着接了过来。
'把袖子套在大拇指和中指上,食指插在头后面——这样就可以了。'孔吉把两个人偶分别套进自己的双手中,李隆兴致勃勃地看着他做这一切。
'红脸的是夫君,白脸的是夫人。'孔吉快乐地让两手上的人偶相对。'因为是一家人,所以相处也很亲密——从外面回来的夫君已经很长时间没有见夫人了,所以看到夫人,就忍不住要摸摸她的脸。'
孔吉摆出怜惜的表情,然后用右手上的男人偶的双手轻轻抚摸着女人偶的鼓鼓的面颊。
'夫人——夫人啊——为夫这么长时间都在外面,让夫人受苦了——'
孔吉刚说完这句话,李隆的手一把抓住了他右手的男偶人。
'大王……'孔吉惊讶地叫李隆。
'我要玩!'李隆紧紧地握着孔吉的手,把偶人拿下来,自己的右手放了进去。
很温暖……
心情舒畅而安静!
这是孔吉的体温。
李隆微笑着,套在手上的人偶渐渐靠近了孔吉左手的女偶。
'啪啪!夫人,我来看看你的脸,是不是为夫走之前那样漂亮呀!'
男人偶的双手,拍打在孔吉操纵的女人偶的脸蛋上。
那个被人说凶暴成性的大王,自己也体验过他对人命的轻贱,但是他现在这样认真地笑着的样子,就好象是一个找到有趣玩具的孩子一样真诚。
孔吉的左手,不自觉地操纵着女人偶,让她用双手捂住了绯红的小脸。
李隆爽朗的笑声,在那之后再度回响在宫殿绚丽的亭台楼阁之间。
而张绿水张淑嫒的牙关,却在听到这笑声的同时,咬得咯吱咯吱地响。
第五章——爱乱
'按照你说的,等他们演完大王生母尹氏的那出戏以后,就帮我除掉那个戏子!'
张淑嫒抓住任士洪受大王召见的机会跟他讨论计划,最后说了这一句。
任士洪点点头,随后着手召见长生。
长生是孔吉的前辈,更是他的主心骨!只要长生安排的戏剧,孔吉都会按他说的去排演。
翻阅着桌上的戏折,绘着漂亮的戏子,纸张上美艳的面庞里看不出这出戏中蕴涵的杀意。
任士洪,一个外戚,堂下官——如果除掉那些大王的眼中钉一样的勋旧派大臣,为大王消除目前的窘迫和过去母亲被谋杀的遗憾,他的未来将平步青云。
当然,一切还需要张淑嫒的美言。
她对他来说,是必要的棋子,而在她成为棋子前,她又是控制他行动的主人。
长生走进来,看到任士洪正在看一本剧折。
'大人——'
长生对这个逼迫自己签下生死状的绿衣服官吏并没有什么好感。但喜乐园却是在他的管理之中,所以才会听从他的召唤到这里来。
'哦,你来了!'任士洪点点头,把剧折子推向长生,'开始练习这个吧!以后演出给大王看,大王也不喜欢总是看同样的东西,偶尔也应该演一些符合宫廷气氛的东西,毕竟你们已经是宫殿里的人了嘛。'
长生皱起眉头,任士洪的话让他觉得不太舒服。
但他还是打开了折子——美丽妖艳的女人立刻出现在他面前。
'不用面具?'
'不用!'
'但是山台剧是必须要戴面具的——这样让我们怎么演?'长生早已渐渐地厌恶这个宫廷了,有人跟他一样认识到孔吉的美好,并且想要分享这种美好,对他而言,这是无法忍受的。
男人的感情,对曾属于自己的物体,无疑只想独自占有。
孔吉是人,但是这种想让他仅仅属于自己,把他隐藏在山台剧面具下,不让别人发现他的美的心情,却不知道能克制到什么时候。
想到大王,那个把孔吉从自己身边带走的男人,宫廷的戏剧,他根本连看都不想看。
'长生,想清楚,用化妆的也是一样嘛!孔吉的相貌,扮演女人绝对比面具要好看啊!
'我们不演没有面具的戏。'
长生用转身来拒绝任士洪。
'等一下。'
任士洪在他身后叫着。
'难道,你不想带着孔吉再回到民间去吗?你想他一辈子留在这里吗?大王的兴趣,一天千变,孔吉在这个宫廷中能受宠到什么时候呀!'
任士洪的话让长生停下脚步。
'不管怎么说,这个三丈宫墙的外面,才是你们的天地不是吗?宠爱什么的,都像天上的云彩一样变幻不定。现在你可以对我背转身体是因为大王对孔吉的喜欢,这些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一点都没有了呢……'
'演这出戏以后,我们就可以离开宫里了?'
长生转回头,拿走任士洪桌子上的戏折。
'是啊!这个演了以后,估计大王也会看戏看到厌倦了,到时候就安排你们出宫。'任士洪对长生说。
'不管你们让我演这个有什么目的,不要忘记你说的话。'
长生想着孔吉在宫外的样子,两个人一起浪迹民间时,排演中孔吉偶尔拥抱着自己露出阳光一般的微笑,把折子收进了怀中。
'景福宫·勤政殿'
两班朝臣的中间,大红龙榻上,李隆正在听大臣们的上奏。
耳朵里面嗡嗡地响着大臣们的说话声,李隆一句都没听进去。
脑子里面,不知是什么时候,已经全部都是孔吉线条柔和满带笑容的脸。
最近的一段日子,跟孔吉在宫里点着蜡烛玩影戏成了最快乐的事,而那对小人偶,因为看到孔吉爱不释手的样子,当时就送给了他。
孔吉真的很喜欢那对小人偶,总是放在怀里,有时候兴起,他还会叫孔吉玩给他看。
男的偶人,女的偶人……
孔吉年轻而情窦未开的脸,每次演出夫妻的剧目都会绯红的柔软的双颊。
昨天晚上孔吉在屏风后面给他演影戏——飞舞的蝴蝶,落在盛开的小花之上。
朴素而娇小的花儿呀,他的孔吉呀——就像是那朵可爱的花。
李隆露出一个几乎看不到的笑容。
花和蝴蝶,永远都是在一起的,他想,我是孔吉的蝴蝶吧!
李隆的好心情却被一位大臣打断了。
'赋税的事,还是请大王您再仔细想一下吧!不管怎么说,元老们的财产,两班官员的钱都是朝廷赐予的呀,如果大王现在把这些都收回去的话,这些是先王成宗大王也不愿意看到的啊!'
父王被提起,让李隆心中燃烧起怒意。
已经是一个死人的先王,那个把自己的母亲杀掉,甚至打算废掉自己的父亲,到这个时候还要来干扰他吗?
李隆的目光,骤然之间变得阴郁如钩。
他站起来,怒冲冲地从两班大臣中间的红毯上走了出去。
他几乎要无法压抑了——内心潜藏的无人能了解的悲苦,快要把他吞没了。
他嗅到血的味道。
李隆走了出去,上了帝王的大轿。
'到喜乐园。'
他坐下来,靠在柔软的轿榻上。
他想静下来,远离那种血气汹涌,他并不想杀人——他知道去哪里能寻找到他需要的安静和快乐。
孔吉——
他要把他所有的悲伤都告诉孔吉,他的美丽的花,一定能拯救他这只饥渴无力的蝴蝶——
第六章——爱狂
长生是看着孔吉被李隆拉出喜乐园的。
李隆怒气冲冲地走进来,就好象完全没有看到站在院子里的长生一样。
他冲进去,找到孔吉以后就把他拖了出去。
从喜乐园里一直拖到巨大无朋的大轿上。
长生目睹整个过程以后,伸手在怀里捏了捏那本戏折子。
他想自己要跟孔吉加紧排练这出戏了。
这个宫殿,绝对不是久留之地——至少不是他的。
李隆抓着孔吉的手,紧紧的。
孔吉害怕地坐在大轿里,轿子颠簸着,他第一次觉得李隆十分的可怕。
李隆在面对他的时候,许多场合都在笑着。
他很少看到这样愤怒的李隆。
他的手被抓着,李隆好象完全不想放开他,孔吉只能默默地看着李隆。
他渐渐地从这个王者的脸上看到愤怒以外的情绪。
在李隆矍铄的双眸里,他读到了委屈。
当孔吉感觉到李隆的委屈以后,这种情绪突然排山倒海一般地从那个男人的身上开始流泻出来,在整个大轿里凝固着,让他感觉无法呼吸。
幼年的孔吉,在被其他的孩子扔石头打时,也有过这样酸涩浓苦的委屈感。
渐渐的,他的害怕变成了一种关心的渴望。
李隆跟他在一起的时间里,实在太不像一个真正的国王。
他像个孩子一样喜欢游戏,喜欢大笑,喜欢吓唬他,但时不时会拿出新奇的东西赏赐给他。
孔吉觉得这样一个像孩子一样的国王,是不会伤害他的。
他想也许是因为自己太长时间跟长生在一起了吧,经常照顾男人的起居,连关心也变成了一种习惯。
伸出另一只手,慢慢地覆盖在李隆抓住自己的那只青筋纠结的手上面。
请不要这样折磨自己。
孔吉用目光告诉转过头看着自己的李隆。
请不要再这样让自己难过了。
戏子的明眸,让李隆绷紧得立刻就要射出杀人之箭的心灵缓慢地松弛下来。
孔吉,是孔吉。
只要有孔吉在,内心的那头野兽,就一定会被遏止而渐渐沉睡。
孔吉渐渐感觉到施加在自己手上的力气小了,李隆的眼睛里,又渐渐有了那种融化了的雪水一样的感情。
这才是李隆呀——
是他认识的李隆。
孔吉露出鼓励的笑容,而大轿也停了下来。
李隆先下了轿子,然后把孔吉抱了下来。
他还是拉着孔吉的手,连礼节都不顾,就抓着他一起进了寝宫。
孔吉慌忙地跟着李隆跑着,他在大王面前必须弯腰才行,所以他跑得很累——没有人阻拦,也没有人敢阻拦,李隆跟孔吉一直跑到内室。
孔吉被丢在演影戏的屏风前,他呆呆地坐在那里看着李隆点起蜡烛,借着光,他发现李隆的脸上露出奇怪的笑容。
那种笑容看起来像是在笑,但更多得像是在哭。
孔吉不知为什么,觉得心里紧紧的,好象刚才被李隆抓住的那手一样。
屏风上出现了两个黑色的小人。
一个看起来年纪大一些,是皇帝的样子,而另一个看来是个孩子。
那个孩子面对着皇帝,渴望地抬着头。
'父皇——父皇——我的母妃在哪里?'
'不要再提那个贱人的事,不要再问,忘记她生过你——你不应该知道这些——'
大王李隆,在幕布后,演出着幼年的自己与父皇的对话。
孔吉依然呆呆地看着……看李隆的童年。
那个从懂事开始,就不准许被谈论自己母亲的童年,那个仅仅记得母亲的温柔,连母亲的脸都想不起的童年。
在高高的宫殿里,小小的李隆,每一个夜晚都孤独而寒冷。
没有人回答他的问题,没有宠爱,没有母亲。
除了是第一皇世子外,他其实从不拥有什么。
他的心是空的,唯一的一点柔软,是母亲的怀抱和温柔的笑容。
孔吉感觉到,那屏风上小小的黑影是那样的痛苦,而真正痛苦的,是操纵这个黑影的那个人。
李隆……
这个国度的君王,每一天都沉沦在这痛苦中。
孔吉颤抖地站了起来,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大胆,敢跟大王一起站着。他走到屏风里,看见似哭似笑的李隆。
突然,他觉得自己的心里有什么流出来了。
那是一种深沉的渴望和悲伤——他渴望让李隆不在那样痛苦,但他同时明白自己只是一个戏子,他对此很可能完全无法造成任何的改变。
但他同样在李隆的目光里看到了渴望。
请……救我……
李隆举起手里的影傀儡。
请你……救救我……
孔吉终于走上前去,他接过了李隆手里的那个皮制的菲薄傀儡,把那冰凉的小东西放在自己手心里,然后贴在胸前。
'孔吉——'
李隆发出沉重的呼唤声,张开双臂把他生命里那朵纯洁美好的花儿,拥在了自己充满不安和疼痛的怀抱中。
第七章——兽
李隆沉沉地伏在桌上睡了。
他喝了太多的酒,而且在喝酒的时候,他同时也在流淌热泪。
他身边没有其他人,只有孔吉。
孔吉一杯一杯地给他斟酒,李隆就一杯一杯地喝进去。最后他流了太多眼泪,喝了太多的酒,终于安静地睡了。
孔吉小心翼翼地伸出手。
他纤细而白净的手指触摸着李隆的鼻梁边,那里还在留着泪水未干的痕迹。
湿润的,带着体温的眼泪。
孔吉感觉着李隆的眼泪,感觉着李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