汶承死后,缪憬知道离昴继位,渐渐把西州治理的富足强盛起来。他心里隐约是有些嫉妒离昴的。他想,若易地而处,他为励王,离昴为靖帝,则他缪憬也能把西州治理好,而离昴也许为了应对贤王而日复一日的疲惫无奈。
但是,缪憬知道这样的设想毫无意义。这些念头也不过只是偶尔在脑海中一闪而过。汶承的那个少时顽劣、长大却能力卓绝的侄子,在缪憬的心里也只是渐渐化为了一个名为励王的符号罢了。
直到那一个夜里,这个叫离昴的人真真切切的站在自己的面前,沉淀多年的诸般感慨忽然泉涌而出。
最终,说出了那一句话。
缪憬说,离昴,和我做笔交易罢。
他们以为,交易的是这天下。
却不曾想到,付出的是彼此的心。
爱他么?缪憬也不知道,他只知道,他想把这天下,这自己所拥有的一切,自己所无法好好拥有的一切,全部交给离昴。
延续了二百五十三年的天朝已经结束了,但是新的盛世还没有开始。
所以,他坐在这里,等待离昴。是想看着他,一步步走向盛世。
或者只是想,这样看着他。
两个人的手交握在一起,传递着暖意。这短短的一瞬,他们都希望能够一直持续下去。
〃陛下。。。。。。〃
殿门外,传来了侍从忘风的唤声,打破了短暂的宁静。
忘风的唤声带着一丝狐疑与不确定。他只觉得,自从励王陛下独入掖留之后,便越发的难以捉摸起来。这时节,在殿中与靖帝独处,却不知究竟在说什么。
他以为,对那暴君有什么好说的呢?即便现在不杀,也该是立刻将之关入牢中,择日定罪处死。天下便自然服从于励王陛下,于是一片繁华盛世。
非但他这样的想,只怕这天下间多数人都这样想,谁又会知道励王与靖帝之间,会有那样的纠缠呢?
似是被忘风的声音惊醒,缪憬猛然回过神来,语气间略略带着些急促,说道:〃宫中的侍从侍女都逃散了,你快派人看住阿凌。。。。。。有她在,凌家便容易为你所控,阿海才可能臣服于你。〃
又道:〃请你不要太过为难她了,待局势稳定之后,就为她与阿海赐婚罢,他们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如果不是因为我,也不会被迫错过这十年。〃
见离昴眼里浮现讶异神色,明白他心中所想,只得叹息一声。道:〃我纵使不能再爱她,但毕竟这许多年的感情,并非说放就能放下。〃
离昴默然片刻,沉声道:〃我答应你。〃
他心里却也不无欣喜,他爱上缪憬,若缪憬对凌妃的恋情迟迟不能放下,总究心里十分的不舒服。但缪憬现在虽然这样说了,却反而表明他已经能够正对那一份伤痛,放不下的只不过是兄妹朋友的情谊罢了。
既然如此,离昴自然不会拒绝缪憬,何况他也知道,入主掖留,并不表示就得到了这天下。
南方,茂王虎视眈眈。中洲,天朝旧臣势力盘根错节。东楚关,海凌手握数十万兵马。还有混乱的南州和民风彪悍的北州,这一个棋子错乱的棋盘,还待他仔细整理,将棋子一枚枚归位。
缪憬又决然说道:〃一旦阿海臣服之后,便要他完全接收北州的援军,那十万兵马,决不可放回北州。〃
离昴一震,已想到缪憬的用意,北州翔王年迈,虽然他并无逐鹿中洲之意,但难保他的继承者没有这样的野心,若翔王崩,新王继位,届时战火再起,离昴南北受敌,不免陷入困境。
倒不如趁现在这机会,收编北州军队。这十万人兵强马壮,显然是翔王派出了北州大半精锐,若这些兵马不回,则北州内部空虚,难以起事。等离昴在掖留站稳脚跟,北州便也只好俯首称臣。
这是当日缪憬向翔王借兵时便暗藏的用意,他这样利用翔王的忠心,不免有些卑鄙。但于缪憬来说,为成就那盛世,便是满手血腥亦毫不在乎,何况是这样的小小手段。
这一点,离昴也心知肚明,深以为然。i
用力反握了握缪憬的手,道:〃你放心,终有一日,我会令这天下臣服于我。〃
话说间,猛然迸发出傲然的气势。
缪憬点头道:〃好!〃
这时,殿外再次传来侍从忘风的唤声。
缪憬抽出手,道:〃你的属下要等不及了。〃
离昴神色一黯,他知道,风雨将至,他们必须要面对真正的残酷现实。
有那么一瞬间,离昴甚至想,趁现在众人还未进入这殿中,他带着缪憬离开,找一个人迹罕至的世外桃源,与缪憬隐居在那里,从此不问世事。
但无论是缪憬或是他自己,都不会认同这样的抉择。他们生而为帝王,心里有得是野心,同时又必须肩负责任,远走高飞只是一种对世事的逃避,骄傲如缪憬,如离昴,是绝不会做出那样的选择。
但是,如果不离开,那么一旦西州众臣进来之后,缪憬必然会沦为阶下囚,而离昴身为励王,他的立场使然,便绝不能公开的包庇缪憬。
面对缪憬决然而催促的眼神,离昴叹了口气,后退一步。沉声道:〃来人。〃
缪憬收敛起淡淡的笑意,神情忽然变得异常严厉傲慢,仿佛在昭示着,从这一刻起,他们两人,一个是靖帝,一个是励王,仅此而已。
早已等的有些不耐烦的西州人一拥而入,当先带头的是忘风与慕容岱。
侍从忘风生平第一回亲眼看见这传闻中的暴君靖帝,不由微愣了一下,他想不到靖帝虽然神情冷厉,却竟是这样一个容姿清俊之人。
但与他一同踏入殿中的慕容岱却全然没有这一分讶异,注视着那张无比熟悉的脸,慕容岱只觉得一股热血冲向脑门,刻骨的恨意在一瞬间爆发出来。
眼前这个人,慕容岱曾经是多么的敬仰他、依赖他,可是这个人却渐渐变得丑恶,甚至杀死了慕容岱的父亲,使慕容一族陷入了流放的悲惨境遇。慕容岱忘不了那突如其来的噩耗,气势汹汹的官兵,流放途中的寒冷、饥饿、痛苦以及屈辱,逃亡时的胆颤心惊,请求励王出兵时的失落。他本是含着金汤匙出生的贤王世子,理所当然的受到所有人的宠爱,他正直善良、天资过人、才华洋溢,受到世人的称赞与羡慕。他的世界本是充满幸福阳光的,却被缪憬在瞬间全部毁去,从高高的云端跌落在满是肮脏的泥浆之中,不是面对侮辱的嘲笑,就是忍受同情的目光。
这叫他怎能不恨?
忍不住一个箭步冲上高台,狠狠的拽住缪憬,用力把他往下拉。喝道:〃缪憬,你还有什么资格坐在这里?〃
缪憬双腿无力行动,被慕容岱这样一拽,跌倒在地上,手臂撞在御座棱角处,一阵剧痛。
痛楚的神色自他眼中一闪而过,他强忍着未发出呻吟,只是缓缓的在地上坐正身子,理了理变得有些凌乱的礼衣,一言不发注视着众人。
他神情傲然,气势慑人,众人想到传闻中他的暴虐,不由心中暗暗惊骇,忍不住微退了几步。
离昴不及阻止慕容岱,心中痛惜缪憬,此时却无法表露,暗暗的叹息,却朗声道:〃先将他。。。。。。关押起来罢。〃
忘风领了命,指挥这两名侍从上前抓住缪憬,这才发现原来缪憬不良于行。那两个侍从此时对缪憬自然不会有什么顾惜,动作粗暴的抓着他,将他拖向殿外。
大殿内,西州群臣爆发出一阵热烈的欢呼。
第 13 章
离昴所面对的,是一场胜利,也是更大的挑战。
他觉得,历史总是以一种奇妙的方式在重复着。
三百多年前,治世长达八百多年的羽朝灭亡。羽朝始于羽帝一统天下五大国,自中羽起,先后并吞了北溟、南溟、西襄、东楚以及诸多小国,创建了自开天辟地以来的最大盛世。相传羽帝一统天下之后便飞升为仙,羽朝在他的后继者手中盛极,又渐渐衰落,而后天下大乱,群雄割据,争战不休,这样的状况持续了近百年,最终这天下为天朝开祖昭帝所统治,开始了一个新的时代。然则可笑的是,一千一百多年前羽帝统一五国划出的版图,却在两百多年前被昭帝又分为了五份,这才有了两百多年后的没落。
假如这天下最终确实为离昴所得,他势必会吸取前朝的教训,将四州收回。可是离昴想,他所将要开创的王朝能够持续多久呢?在几百年之后,会不会又重新分裂成五国?
那毕竟太遥远,对于现在的离昴来说,他首先要面对的是如何处置这些天朝遗臣。
议政殿上,按着西州时的习惯,已经在御座前设下帷幕。淡紫色的帷幕是用东州桑山天蚕丝巧妙织成,坐在御座上的励王离昴可以清楚的透过帷幕看见殿下跪着的天朝遗臣,而他们,即使抬起头大胆的直视,也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影子,绝想不到帷幕之后的这个男子在数十日前尚站在靖帝身边,扮演着一个侍从的角色。
掖留城破时,朝中官员大多出逃,一部分盘算着投奔东州茂王,而另一些则只是因为骇怕励王入主掖留,将要大开杀戒,才不得以仓惶离去。他们并未来得及逃远,因而得以及时知晓了西州励王的仁念,于是又转过头来,摆出了归顺的姿态。
励王不同于暴君靖帝,他毕竟是仁明的,因而这些人虽然被赐了无关紧要的闲职,今后在仕途上极难作为,可是毕竟保全了身家性命,已是感激不尽。
还有少数,却是想要留下来以身殉国的。服毒、自缢、投井、撞石,他们以各种或激烈或安静的手段表明了自己的决心,在西州军队进入掖留之前,便已经离开了这个世界。离昴在感慨之余,亦只能命人将之厚葬。
但也有人既没有出逃,也没有殉国,又似乎并不愿意归顺励王。比如秦忧。
秦忧这个人,当日缪憬曾屡次与离昴说过,他大约是明白的。
暗暗示意忘风,令天朝降臣退下,殿中霎时只余秦忧。
离昴自幕后不疾不徐的开口道:〃靖帝失道,本王此番起事也是顺命天意,不得以而为之。既然已经走到了这一步,便也只能取而代之。虽则如此,但本王并非好杀之人,即便是天朝旧臣,只要愿意效忠本王,本王自会重用。本王顾惜你是难得的人才,所以特意留你下来,是否愿意归降,全在你一念之间,秦忧,你可想好了?〃
秦忧的脸上,显出一些迷茫的神色,欲言又止。
离昴又说道:〃秦忧,你可是在顾忌什么?〃
秦忧踌躇半晌,终于开口道:〃励王的仁明,秦忧听闻已久。如今得以亲见,励王的心胸气度,也令秦忧敬佩不已。倘若秦忧生而为西州人,必定毫不犹豫尽心效忠。但秦忧既为靖帝之臣,纵使。。。。。。纵使陛下他有百般的不是,秦忧也不能弃而投敌。〃
离昴微微冷笑,故意拿话激他,说道:〃既然如此,你又为何不学人殉国?〃
秦忧怔了怔,垂首喃喃自语道:〃秦忧本来确是想自行了断,可是也不知为什么,竟无论如何也没有勇气动手。。。。。。〃抬头苦笑道,〃想来是性格太过懦弱之故。〃
离昴心里暗叹一口气,想到:你若性格懦弱,又怎么敢于如此断然的拒绝我?
忽然哈哈笑了几声,道:〃秦忧,若本王所知不错,你幼时家境困苦,父母兄弟为乡绅恶霸勾结官府所害,只有你一人幸存,后来机缘巧合之下,才学文入仕,步步高升,最终成为了中书令罢。〃
秦忧迷茫的点了点头,想起幼时家破人亡的伤痛,不由眼眶微红。
他却不知道他的身世来历俱是缪憬详细告诉离昴的。
离昴放柔声音,道:〃秦忧,你这样的想要出人头地,为的是什么?〃
秦忧道:〃我只希望,一旦入朝为官,便可凭一己之力铲除恶痼,将这天下治理的安康富足,不再有人像我一样遭遇不幸。〃
离昴问道:〃你的愿望实现了么?〃
秦忧摇了摇头,沉重的叹一口气。
〃秦忧,你有宏大的志愿,你有出色的才能,就这样放弃一切,你真的甘心么?〃
秦忧胸口一热,心里反复的问自己,〃我甘心么?〃
他自入朝为官,尽心竭力,兢兢业业,然则靖帝无道,秦忧怒其不争,只觉得越来越失望。如今天朝气数已尽,传闻中的明君却站在自己面前诚恳劝降,他究竟还在犹豫什么?
只是为了所谓的忠诚或气节,便放弃了自己的志愿,他真的甘心么?
离昴看出秦忧已有动摇之色,忽然喝道:〃秦忧,你心里念及的是这天下的百姓,还只是你自己的名声?〃
秦忧身体一震,猛然想到,不错,我是为了要令这天下百姓富足安康,才入的仕。励王仁明,若他能一统江山,则为万民之幸,我又为何不愿意效忠于他,实现自己的理想抱负?忠臣也好,叛臣也好,待百年之后,我也不过黄土一怀,无知无觉,又何必去管世人如何评价?
当下深深伏地叩首,道:〃臣秦忧,愿为励王陛下效犬马之劳。〃
离昴心中松一口气,道:〃秦卿,本王必不会令你失望。〃
忽然想到那时在殿中,秦忧对缪憬的失望神态,离昴一阵倦意上涌,示意随侍一旁的忘风令秦忧退下。
待秦忧退下了,忘风说道:〃陛下为何对这人如此上心?〃
离昴淡笑道:〃纵观这些遗臣,不是趋炎附势,就是顽固不化,秦忧这人既刚又柔,确实是难得的人才,自然要上些心。如今本王方入掖留,脚跟未稳,若能有他这样的人相助,自然便少了许多麻烦。〃
他却只字不提当日缪憬之言。
离昴心中明白,即便是近侍如忘风,毕竟对缪憬心存偏见,一旦知晓了他与缪憬之间的隐秘,风声走漏出去,则西州内部人心动乱,离昴这许多年打下的基业便要功亏一篑了。
忘风不疑有他,只是道:〃有贤王世子在,陛下又何须担心。〃
离昴摇摇头,心想,慕容岱个性过于耿直单纯,又哪里真的能应付这样错综复杂的局势。
随口说道:〃世子日前重伤未愈,还是不要太过操劳。〃
忘风想到当日慕容岱攻井城时为流矢所伤,险些丢了性命,若非他身强体健,复原的快,如今哪能下地自由行走,丝毫看不出重伤未愈。
点头道:〃也是。〃
看了看时辰,已近掌灯,说道:〃陛下,时辰不早了,该更衣赴宴了。〃
励王入主掖留,自然要设宴庆功,犒赏三军。
但离昴想到这一场成功,一半来自缪憬的牺牲与策划,就不由心情沉重。自那日殿上一别,这两日离昴诸事繁忙,不及有空再见缪憬,也不知他现在如何。想到西州众臣对缪憬的仇恨,不由心中担忧,却又苦于无法表露心事,更添郁闷。
离昴起身,回了寝殿,任忘风指挥着侍女服侍离昴沐浴更衣。这本是缪憬的寝殿,如今陈设未变,角落的细长铜炉中却散出紫藤熏香的味道,侍从侍女也改为了西州宫人,一时间顿生物是人非之意。
待换过一身深紫西州王服,入了摆宴的宫殿,西州众臣已分列跪伏在地,其后又有许多天朝降臣,秦忧也赫然在列。慕容岱身份特殊,又为此次东征立下汗马功劳,因此位在西州众臣之前。
待离昴在幕后坐下,忘风宣词,重臣叩首行礼。诸般礼仪之后,这一场庆功宴便开始了,宴上觥筹交错,歌舞妙曼,众人脸上无不显出兴奋神情。
跟随着励王,入主掖留,一雪西州前耻,他们自然是要高兴的。可离昴深知这一场东征的真相。却是无论如何也高兴不起来。
心情郁结,却又不能表露,只得一杯接着一杯喝酒,不多时,便有些醉意朦胧。
这时忽然殿中起了一些喧哗,离昴眯眼隔着帷幕看去,只看见两个侍卫强架着一人走入。那人头发披散,垂下的发丝遮住大半个脸,身上衣衫凌乱,被胡乱的套着一件异常花哨刺目的红衣。
离昴心中忽然一紧,再凝目看去,恰看见那人被推倒在地上,微抬起头,露出一张骄傲冷厉的脸来,正是缪憬。
见他脸色苍白,神情憔悴,似是受了折磨。
离昴几乎惊叫出声,强自按捺情绪,低声问道:〃忘风,这是在做什么?〃
忘风在一旁愤愤的说道:〃陛下,您大约还不知道,当年先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