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拉马佐夫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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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拉马佐夫兄弟- 第8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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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斯马拉格多夫的书除了柯里亚以外谁也没有。有一天,在柯里亚转
过身去的时候,卡尔塔绍夫匆忙中偷偷翻开插在许多书中间的斯马拉格
多夫的著作,恰好翻到了讲述特洛伊城建立者的地方。这已经是好久以
前的事了,但是他总感到有点心虚,不敢公然宣布他也知道谁建立了特
洛伊,恐怕出什么乱子,受柯里亚的羞辱。现在不知为什么忽然忍不住,
竟说了出来。但实际上他也早就想说了。
“哦,什么人建立的?”柯里亚用高傲的神气转身问他,一看脸色
就猜到他的确知道,所以当然立刻就作好了一切思想准备。这时,在大
家的情绪中突然产生了一种所谓的不协调。
“建立特洛伊的是丘克尔,达尔丹,伊留斯和特罗斯。”男孩一口
气说了出来,小脸一下子涨得通红,红得看着可怜。但是孩子们全盯着
他,看了整整的一分钟,随后所有这些盯着他的眼睛一下子忽然又都转
到了柯里亚身上。柯里亚露出轻蔑而又冷淡的神情,继续用眼睛打量着
那个不逊的孩子:
“怎么是他们建立的?”他终于开口说,“而且一般地说,建立一
个城市或国家,到底是什么意思呢?是不是他们跑了来,每人砌上一块
砖头,是不是?”
传出了笑声。做错了事的小孩的脸色从玫瑰变成了血红。他一声不
响,眼看就要哭出来。柯里亚让他这样继续被折磨了一分钟。
“议论这样的历史事件,比如一个民族的建立等等,首先必须弄清
这是什么意思。”他一字一句用教训口气说,“不过我对于这一类娘儿
们的神话一向不大重视,而且一般说,我压根儿就不很尊重世界史。”
他忽然不经意地朝着在座的全体又补充了这么一句。
“不尊重世界史么?”上尉似乎突然吃了一惊似的问。
“是的,世界史。那只是研究人类干的许多蠢事,别的什么也不是。
我尊重的只有数学和自然科学。”柯里亚夸夸其谈地说,一边悄悄朝阿
辽沙瞧了一眼:他在这里只害怕阿辽沙一个人的意见。但是阿辽沙还是
沉默着,照旧露出严肃的态度。假使现在阿辽沙说上一句什么,事情或
许也就到此为止了,但是阿辽沙沉默着,而“沉默也许就是表示瞧不起”,
于是柯里亚实在忍不住火了。
“现在我们那些古典文学也是的:完全是发疯,其它什么也不
是。? 。您好象又不赞成我的话吧,卡拉马佐夫?”
“我不赞成。”阿辽沙含蓄地微笑着说。
“要是您问我对于这些古典文学的根本看法的话,我要说,那简直
就是一种警察手段,只是为了这个用意才设下这些课程的。”柯里亚忽
然又渐渐地呼吸急促起来。“设这些学科就是为了使人沉闷,为了消磨
人的才能。本来已够沉闷,还尽量想法怎样弄得更加沉闷些?本来已经
够蠢笨,还想法怎样弄得人更加蠢笨些?于是就想出了古典文学。这是
我对它们的根本看法,我希望我永不会改变这种看法。”柯里亚断然地
说出他最后的结论。两颊上露出块块红晕。
“这是对的。”专心倾听着的斯穆罗夫忽然用响亮而且坚信的声调
表示赞成。
“可他自己还是在拉丁文上考第一!”那群男孩中的一个忽然嚷了
一句。
“是的,爸爸,他这样说,可他自己的拉丁文在我们全班里考第一。”
伊留莎也附和说。
“那有什么?”柯里亚认为不能不自卫了,虽然他对于这些夸奖的
话也感到很高兴。“我背熟拉丁文,因为必须去背熟,因为我答应母亲
读完这门课,而我一向主张既然动手做一件事,就必须把它做好,但是
我心里却深深厌恶古文课和所有这一类卑鄙的玩艺。? 。您不赞成么,
卡拉马佐夫?”
“何必说是‘卑鄙玩艺’呢?”阿辽沙还是笑着说。
“要知道,所有的古典文学都已经译成了各种文字,所以说,他们
设拉丁文课并不是为了研究古典文学的需要,仅仅是一种警察手段,为
了消磨学生的才能。既然这样,怎么不是卑鄙的呢?”
“哦?这一切是谁教您的?”阿辽沙大声说,终于惊讶起来。
“第一,我自己也能了解,不用人家教,第二,您要知道,关于我
刚刚对您讲的古典文学已经翻译出来这一层,那是教师柯尔巴斯尼科夫
自己对三年级全班学生说过的。? 。”
“医生来了!”一直沉默着的尼娜突然喊道。
果真有一辆属于霍赫拉柯娃太太的马车驶近大门来。一早晨都在等
候医生的上尉拼命向大门口跑去迎接他。孩子他妈也振作起精神来,作
出庄严的样子。阿辽沙走到伊留莎跟前,给他整理枕头。尼娜在安乐椅
上不安地注意他怎样整理床铺。孩子们匆忙地告别,有几个人答应晚上
再来。柯里亚朝彼列兹汪喊了一声,它从床上跳了下来。
“我不走,我不走!”柯里亚忙着对伊留莎说,“我在过道等着,
等医生走后,再进来,带着彼列兹汪进来。”
但是医生已经走了进来,他样子很神气,穿着熊皮大衣,留着深色
长髯,下颏却刮得挺光滑。他跨过门槛,突然站住,似乎简直惊呆了;
他一定觉得他是走错了门:“这是怎么回事?我到了哪儿?”他喃喃地
说,既没脱皮大衣,也没摘下他那顶带帽檐的海狗皮帽子。一大群人,
房间陈设的简陋,角落里绳上晾着的衣服,把他弄糊涂了。上尉在他面
前深深地鞠了个躬。
“就是这里,就是这里,”他谄媚地嘟囔说,“您就是到这里,到
我家里,到舍下来? 。”
“斯涅——吉——辽夫么?”医生傲慢地大声说。“斯涅吉辽夫先
生就是您么?”
“就是我。”
“啊!”
医生嫌脏似的又朝屋里扫视了一下,把皮大衣脱下。脖子上挂着的
威严的勋章亮晶晶地射进众人的眼里。上尉赶紧接过皮大衣,医生又把
帽子摘了下来。
“病人在哪儿?”他大声而且坚决地问。
六 早熟
“您以为这医生会对他说什么?”柯里亚急促地说。“可是那副嘴
脸真讨厌,对不对?我最讨厌医学!”
“伊留莎快死了。我觉得这已经没有疑问了。”阿辽沙忧郁地回答。
“骗子!医学全是骗人的!不过我很高兴认识了您,卡拉马佐夫。
我早就想认识您了。只可惜我们是在这样凄惨的景况里见面的。? 。”
柯里亚很想说得再热烈些,再感情洋溢些,但是似乎有点难于出口。
阿辽沙看出了这一点,微笑着握握他的手。
“我早就知道了应当尊重您,把您看作一位稀有的人物。”柯里亚
又喃喃地说,越说越乱。“我听说您是神秘论者,进过修道院。我知道
您是神秘论者,但是? 。这并没有引起我反感。接触了现实以后,您就
会摆脱那些的。? 。象您这样的人常常是这样。”
“您叫我神秘论者是什么意思?我要摆脱什么?”阿辽沙有点惊讶
了。
“就是上帝等等的玩艺。”
“怎么,难道您不信上帝么?”
“正相反,我并不反对上帝。自然上帝只是一种假设,? 。但是? 。
我承认他是需要的,为了秩序,? 。为了世界的秩序,等等,? 。如果
上帝不存在,也应该把它造出来。”柯里亚补充了这句话,有点脸红起
来。他忽然觉得,阿辽沙马上会认为他是想要卖弄知识,装“大人”。
“可我根本不想在他面前卖弄我的知识。”柯里亚不高兴地想。他突然
感到十分恼恨。
“说实话,我最不高兴参加所有这类的辩论,”他说,“不相信上
帝同样可以爱人,您以为怎样?伏尔泰不信仰上帝,却爱人类,不是
么?”(他心里想:“又来了,又来了!”)
“伏尔泰是信仰上帝的,但似乎信仰得不多,不过他对人类好象也
爱得不多。”阿辽沙平静,含蓄而又十分自然地说,似乎是在和自己同
年龄的人,或者甚至同年长于自己的人谈话。最使柯里亚惊愕的是阿辽
沙似乎并不太确信他自己对于伏尔泰的看法,仿佛要把这问题交给他小
柯里亚来解决似的。
“您难道读过伏尔泰的书么?”阿辽沙最后又问他说。
“不,不能说读过。? 。不过我读过俄文翻译的《赣第德》? 。蹩
脚可笑的旧译本。? 。”(“又来了,又来了!”)
“您懂么?”
“是的,全懂的,? 。那就是说? 。可为什么您以为我会不懂呢?
自然,有许多淫秽的地方。但我自然能够懂得,这是一部哲学小说,为
了宣传理想而写的。? 。”柯里亚简直不知所云了。“我是社会主义者,
卡拉马佐夫,我是个死也不回头的社会主义者。”他说了这么一句,突
然没头没脑地住了口。
“社会主义者?”阿辽沙笑了,“您怎么来得及成为一个社会主义
者?您似乎还只有十三岁哩!”柯里亚的身子有点蜷缩起来。
“第一,我不是十三岁,是十四岁,过两个星期就是十四岁,”他
涨红了脸说,“第二,我完全不明白,这跟年岁有什么关系?问题在于
我有什么信念,而不在于我有多大岁数,不对么?”
“等您年纪大些,您就自己会明白年龄对于信念有多大的影响。我
还觉得,您说的不是自己的话。”阿辽沙平静而谦逊地回答,但是柯里
亚激烈地打断了他。
“得啦吧,您就喜欢斋戒修行和神秘主义。您总该承认,比如说,
基督的教义只是为有钱有势的人服务,以便继续奴役下等阶级的,对不
对?”
“唉,我知道您这是从哪儿读来的,而且一定有人教您的!”阿辽
沙叫了起来。
“您算了吧,为什么一定是读来的?也根本没有人教我。我自己也
能够? 。而且您要知道,我并不反对基督。他是一位极讲人道的人物,
他如果活在现代,简直会参加革命党,也许还会起显著的作用,? 。这
是一定的。”
“哎呀,您是从哪儿、从哪儿学来这一套的?您同哪一个傻子来
往?”阿辽沙大声说。
“得啦,真相是瞒不住人的。我自然为了一件事情,时常和拉基金
先生谈谈,但是? 。听说别林斯基老人也说过这句话。”
“别林斯基么?我不记得。他无论在哪儿也没有写过这样的话。”
“即使没有写过,听说他还是说过的。有一个人告诉我? 。但是管
他哩!? 。”
“您读过别林斯基的著作么?”
“您瞧? 。没有? 。我没怎么读过,但是? 。关于塔季雅娜的一
段,为什么她不跟奥涅金①走的一段,我是读过的。”
“为什么不跟奥涅金走?难道这您已经? 。懂得了么?”
“得啦,您好象把我当成是那个小孩斯穆罗夫了。”柯里亚生气地
强笑着说。“但是请您不要以为我是激烈的革命派。我的意见时常和拉
基金先生不合。即使我谈到塔季雅娜,我也并不主张妇女解放。我承认
女人是应该服从人的东西, 应该听人家的话。象拿破仑说的,
Lesfemmestricottent②。”柯里亚不知为什么笑了一下。“至少在这句
话上我完全赞成这个虚假的大人物的见解。另外我还认为,比方说,离
开祖国到美国去是卑鄙,比卑鄙还坏,——是愚蠢。既然在国内也可以
做许多有利人类的事业,为什么要到美国去?现在正有一大堆积极的工
作等人去做呀。我就是这样回答的。”
“怎么回答?回答谁?难道已经有人请您到美国去么?”
“说实话,有人鼓动我,但是我拒绝了。这事自然只能您我知道,
卡拉马佐夫,您不要对任何人透露一个字。这事我只对您说。我并不愿
意落进第三厅③的手里,在链桥旁边学功课。
您应该记得,
链桥旁的大厦!
① 塔季雅娜和奥涅金都是普希金的《叶甫盖尼?奥涅金》中的主人公。
② 法语:女人应该搞编织。
③ 俄国一八六二年设立的政治密探机关。
您记得么?妙极了!您笑什么?您以为我是在对您瞎编么?”(“要
是他知道我父亲的书柜里只有一期《钟声》①,此外的我全没有读过,那
可怎么办呢?”柯里亚头脑里尽管一闪即逝但却心惊胆战地想。)
“哦,不,我并没笑,也并没有想到您在对我瞎编。问题正在于我
不会那么想,因为可叹得很,这一切全是千真万确的事实!请问,普希
金的著作您读过没有?《奥涅金》读过没有?? 。您刚才不是提过塔季
雅娜么?”
“不,我还没有读,但是想读一读。我是没有成见的,卡拉马佐夫。
我愿意听听这一方面,也听听那一方面。您为什么问这话?”
“没有什么。”
“请问,卡拉马佐夫,您很看不起我么?”柯里亚突然说,全身在
阿辽沙面前挺得很直,好象摆好了架势一样。“请您直说,不要拐弯抹
角。”
“看不起您么?”阿辽沙惊异地瞧了他一眼。“这是为什么?我发
愁的只是象您这样优秀的天性,还没有开始生活,就已经被所有这些浅
薄的胡说八道引诱坏了。”
“关于我的天性您不必担心,”柯里亚用有几分自负的口气打断他
说,我这人多疑倒是真的。我多疑到愚蠢浅薄的地步。您方才笑了一下,
我就觉得您似乎? 。”
“哎呀,我笑的是完全另外的事情。你猜我笑什么:我新近读到一
个在俄国住过的德国侨民批评我们现在的青年学生的文章。他写道:‘你
拿一张星图给俄国学生看,即使他以前对这种图是怎么回事都不知道,
第二天他也会把它修改过以后才交还给你。’无知无识而又狂妄自负,
──这就是那个德国人批评俄国学生的这段话中所含的意思。”
“哎呀,这话可完全说得对啊!”柯里亚突然哈哈大笑起来。“简
直对极了,一点也不错!德国人真是行!可是这德国佬没有看到好的一
方面。您以为怎样?自负就自负吧。这是由于年轻,只要需要纠正,是
可以纠正的,但正因为这样,也就几乎从小就富于独立的精神,在思想
和信念上有大胆的精神,而不是象柯尔巴斯尼科夫式的崇拜权威的精
神。? 。不过尽管这样这德国人还是说得很好!德国人真行,虽然德国
人是该杀的,他们的科学虽然好,但是到底必须掐死他们。? 。”
“为什么要掐死他们?”阿辽沙微笑着问。
“也许我在信口开河,我承认。我有时真是要命的孩子气。在有什
么高兴事的时候,我就忍不住要信口开河胡说八道起来。不过我说,我
同您两人在这里闲聊,那个医生不知怎么在那儿呆了那么长时间。哦,
也许他在那里就便也给‘孩子他妈’和那个瘸腿的尼娜瞧瞧。您知道,
我很喜欢这个尼娜。我走出来的时候,她忽然对我悄悄地说:‘您为什
么早没有来?’说时还带着责备的口气!我觉得,她是非常善良而且又
很可怜的。”
“是的,是的!以后您常来,就会看出她是怎样的一个人。这类人
① 一八五七至一八六七年赫尔岑和奥加廖夫在国外出版的报纸,它“极力提倡了解放农奴的主张”(列宁
语)。
物您多认识几个很有益处,借此可以学到怎样珍视别的许多事物,因为
这些事物是只有在和这类人物交往中才能发现的。”阿辽沙热心地说,
“这会把您改造得更好些。”
“唉,我没有早来,真是觉得可惜,只好自己骂自己!”柯里亚难
过地感叹说。
“是的,很可惜。您自己看到了,您给这个可怜的孩子带来了多么
喜悦的心情!他在渴望您来的时候,心里是多么焦急!”
“您快别这样说了!您这样更叫我心里难受。但这也是我应得的报
复:我不来是由于自负,一种利己主义的自负,和卑鄙的倔强任性,这
是我一辈子也改不了的脾气,虽然一辈子都在竭力想要改正。我现在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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