间小屋,只有一个窗户,就在夜里跳舞饮酒的大厅的紧隔壁。她坐在里
面,只有马克西莫夫一人作伴。他受了很大的惊吓,害怕得不得了,紧
紧地黏在她的身旁,好象寻求她的保护似的。他们的门前站着一个胸前
挂着号牌的汉子。格鲁申卡一直哭泣着,当哭到心中实在悲痛难忍的时
候,突然跳起身来,拍着手,大声喊了一句:“苦命啊,我好苦命啊!”
就冲出屋子,朝着他,朝着她的米卡那里跑去,而且来得那么突然,竟
① 戴奥吉尼兹(公元前422?─前323 年),古希腊哲学家,轻视安乐,曾白昼点灯寻找正人君子。
谁也来不及拦住她。米卡听到她的喊声,猛地哆嗦一下,跳起身来,叫
嚷着,飞快地迎着她跑过去,简直什么也不顾了。但是他们虽然互相见
了面,却还是到不了一块儿。几个人紧紧地抓住了他的手;他拼命挣扎,
想要挣脱,三四个人好容易才把他拦住。她也被人抓住,他看见人家把
她拉走的时候,她喊着向他伸出手来。在这个场面结束了以后,他又面
对检察官坐在桌旁原来的地方,神智重新清醒了过来,朝他们喊道:
“你们想在她身上找到什么?你们干吗要折磨她?她是无辜的,无
辜的!? 。”
检察官和预审推事劝慰着他。就这样乱了大约有十分钟光景,方才
离开了一会儿的米哈伊尔?马卡罗维奇又匆匆走进屋来,兴奋地对检察
官大声说:
“她被拉走了,在楼下。诸位,请允许我对这不幸的人说一句话,
好不好?当着你们,诸位,当着你们!”
“请说吧,米哈伊尔?马卡罗维奇,”预审推事回答说,“在目前
情况下,我们一点也不反对。”
“德米特里?费多罗维奇,你听我说,”米哈伊尔?马卡罗维奇开
始对米卡说了起来,他的整个激动的脸上流露出对这位不幸者的热情
的、几乎近于慈父般的同情。“我亲自把你的阿格拉菲娜?阿历山德罗
芙娜送了下去,交给老板的女儿们,现在那个小老头儿马克西莫夫也寸
步不离地和她在一起。我已经把她劝说好了,你听见么,劝说好了,使
她安静了下来,让她明白,你需要给自己辩护,所以她不应该来干扰,
引起你烦恼,否则你心里一乱,也许会做出对自己不相宜的供词,你明
白么?总而言之,我一说,她就明白了。她是聪明人,老弟,是个好人,
她还想来吻我这老头子的手,替你求情哩。她自己叫我来对你说,叫你
不要挂念,现在亲爱的,现在你也应该安静一下,让我能够跑去对她说,
你已经安静下来,也不再替她担心了。所以你应该安静,明白么?我方
才对不起她。她有着基督徒的灵魂,是的,诸位,她有温顺的灵魂,她
是清白无邪的。现在怎么说,德米特里?费多罗维奇?你能安静地坐着
么?”
这好人虽说了许多不相干的话,但是格鲁申卡的悲痛,一个人的悲
痛,确实深深印入了他善良的心里,他的眼眶里甚至都含着泪水。米卡
跳了起来,跑到他面前。
“对不起,诸位,允许我,哦,允许我说一下!”他大声说,“您
真有天使一般的,天使一般的灵魂,米哈伊尔?马卡罗维奇!我替她向
您道谢。我会安静下来,我会的,我会快乐的。您既然这样的好心,就
请您转告她,我很快乐,很快乐,甚至快乐得马上会笑起来,因为知道
有象您这样的护身天使在她的身边。我立刻了结一下,一抽出身子,马
上去找她:让她等着,她会见得着我的!诸位,”他突然对检察官和预
审推事说,“现在我要完全向你们开诚布公,把全部真情都讲出来,我
们一下子就会了结这件事,高高兴兴地了结它,——到末了我们都会笑
起来的,不是么?不过,诸位,这个女人实在是我心中的女王!哦,请
你们允许我这样说,这也是我对你们说的真心话。? 。我看得出,我现
在是在跟一些极正直的人打交道,我告诉你们:她是我的光明,她是我
心头的瑰宝,这是你们简直都难以想象的!你们都听见她喊:‘哪怕是
判死刑也要同你在一块儿!’可是,我这个乞丐,穷光蛋,我给了她什
么?为什么她这样爱我?我这个愚蠢的、可耻的东西,丢尽了脸面,配
受到她这样的爱,甚至都情愿和我一块儿流放去么?她刚才为了我,竟
对你们下跪,她是那样骄傲,那样清白的呀!我怎么能不爱她,不哭喊,
不扑到她面前,象刚才那样呢?哦,诸位,请你们原谅!但是现在,现
在我得到安慰了!”
他说着倒在椅子上,两手捂住脸,痛哭起来。但这是幸福的泪。他
马上就控制住了自己。这使老警察局长很满意,两位司法官似乎也这样,
他们感到现在审讯会进入一个新阶段了。米卡目送着警察局长走出去以
后,简直显得心情十分愉快。
“好吧,诸位,现在我一切都听候吩咐。而且? 。要是不去扯那些
琐碎事的话,我们这会儿本来都已经谈妥了。我又扯起琐碎事来了。诸
位,我听候你们吩咐,但是老实说,必须要有相互间的信赖——你们对
我、我对你们的信赖才行,——要不然我们会永远谈不清的。我这话是
为你们着想才说的。现在我们谈正事,诸位,我们谈正事。主要是请你
们不要那么刨根问底探究我的内心,不要用一些不相干的事情折磨它,
只问正事和实情,我马上就可以让你们满意。那些琐碎事就抛到一边去
吧!”
米卡这样嚷着。审讯重又开始了。
四 第二次磨难
“您不知道,德米特里?费多罗维奇,您这么乐意答复问题,使我
们也受到了极大的鼓舞。? 。”尼古拉?帕尔费诺维奇摘下了眼镜,兴
致勃勃地开口说,在他那鼓出的,虽大而十分近视的浅灰色眼睛里露出
明显的愉快神色。“您刚才说我们应该相互信赖,这话很对,在这样严
重的案件上,要是受嫌疑的人真正愿意、希望、而且能够为自己辩白,
那么我们中间如果没有互相信赖,有时简直是不行的。从我们来说,我
们将尽其所能努力去做,就是现在您也可以看出我们是在怎样处理这件
案子的。? 。您同意我的话吗,伊波利特?基里洛维奇?”他忽然对检
察官说。
“毫无疑问。”检察官同意说,虽然和尼古拉?帕尔费诺维奇的热
情相比,显得有点冷淡。
有一点我要在这里交代清楚:新到此地的尼古拉?帕尔费诺维奇从
接事之日起就对我们这位检察官伊波利特?基里洛维奇十分敬重,而且
差不多和他完全情投意合。几乎唯有他绝对相信我们这位“职务上受委
屈”的伊波利特?基里洛维奇具有不寻常的心理学方面和辩论方面的天
才,而且也十分相信他受了委屈。他在彼得堡时就听人说起过他。在另
一方面,年轻的尼古拉?帕尔费诺维奇也是全世界唯一为我们“受委屈”
的检察官所衷心喜爱的人。他们俩在到此地来的途中就已经大致交换过
意见,约定好关于办案的步骤,现在两人坐在桌旁,头脑敏锐的尼古拉?帕
尔费诺维奇能从一言半语、一个眼色或眼睛的一眨中,就迅速地抓住和
理解他的老前辈的每一个指示和他脸上的每一种表情。
“诸位,只要让我自己讲,不要用不相干的事和我打岔,我就可以
一下子全都跟你们讲出来。”米卡的精神振奋了。
“好极了。多谢您。但是在听您的陈述以前,最好请您先让我再查
明一件我们觉得极有意思的小事实:听说您昨天五点钟左右,用手枪作
抵押,向您的朋友彼得?伊里奇?彼尔霍金借过十个卢布。”
“是押的,诸位,押了十个卢布。还有什么呢?刚刚出门回到城里
的时候押的,就是这样子。”
“您出门回来?您出城去了么?”
“出城去了,诸位,坐了四十多俄里马车,你们竟不知道么?”
检察官和尼古拉?帕尔费诺维奇交换了一个眼色。
“总而言之,您在开始叙述的时候,先从昨天早晨起把一整天有系
统地描写出来好吗?比如,请您说说:您出城去有什么事,什么时候走
的,什么时候回来的,? 。以及一切诸如此类的事实。? 。”
“您一开头就应该这样问了,”米卡大笑说,“假使您愿意的话,
不是应该从昨天说起,而是应该从前天,从前天早晨说起,那样您就可
以明白我到哪里去,怎样去的,为什么事情去的。诸位,我前天早晨到
此地的商人萨姆索诺夫那儿去,向他借三千卢布,有最可靠的抵押做保
证,——我是突然急需,诸位,突然急需? 。”
“容我打断您的话,”检察官客气地说,“为什么您忽然这样需要
钱,而且恰巧是那个数目,是三千卢布?”
“唉,诸位,不必扯那些不相干的事:如何,什么时候,为什么,
为什么恰巧需要这么多钱,而不是那么多钱,以及诸如此类的一大堆废
话。? 。照这样三卷书也写不完,还要加上一段后跋哩!”
米卡说这些话时,用的是一个真心实意想说出全部真情来的人那种
好意却又不耐烦的亲昵态度。
“诸位,”他仿佛突然醒悟了过来,“你们别怪我爱闹别扭,我再
次请你们相信,我是完全尊敬你们,也明白眼前的处境的。你们不要以
为我喝醉了。我现在已经完全清醒了过来。即使酒醉,也并不碍事,我
这人是这样的:
酒醒后聪明些──变得傻了,
酒醉后愚笨些——变得聪明了。
哈,哈,不过,诸位,我明白,现在在还没有解释清楚以前,就在
你们面前说玩笑话是不合适的。我也应当保持自己的尊严。我完全明白
眼前的差别:不管怎么说我在你们面前总是一个犯人,和你们的地位并
不平等,你们是奉命监督我的一切的,你们总不能为了格里戈里的事反
而抚爱地摸摸我的头,老实说砸破老人们的头也确实是不能不加惩罚
的,因为这事你们要把我送交法庭,判我蹲上半年或一年反省院,我不
知道你们怎样判,恐怕总不至于剥夺公权,不会剥夺公权吧,检察官?
所以,诸位,我是明白这个差别的。? 。但是你们也要明白,你们用这
类‘这一步是在哪里跨的?怎么跨的?什么时候跨的?跨上了什么
路?’等等的问话,会把上帝都弄糊涂的。如果这样下去,把我弄糊涂
了,你们立刻一把抓住,记录下来,那又会有什么结果呢?不会有什么
结果的!即使我现在胡说起来,也要让我说完,你们诸位既是极有教养、
极正直的人,就一定会原谅我的。归根结底,我的请求还是:请你们诸
位别再搞那种老一套的审讯办法了吧,就是先从一点小事情,微不足道
的事情开始:怎样起床,怎样吃饭,怎样吐痰,然后,‘在麻痹了犯人
的注意力以后’,突然用一个惊人的问题弄得他措手不及:‘杀死了谁?
抢了谁的钱?’哈,哈,这是你们的老一套,这已成了你们的常规,你
们的全部把戏就都在这里面!你们可以用这类把戏麻痹乡下人,却麻痹
不了我。我懂这一套,自己也担任过公职,哈,哈,哈!诸位,请别生
气,你们会原谅我的狂妄无礼吧?”他大声嚷着,用一种几乎令人惊异
的憨厚态度望着他们。“这是米卡?卡拉马佐夫说的话,所以是应该原
谅的,因为对聪明的人不该原谅,对米卡是应该原谅的!哈,哈!”
尼古拉?帕尔费诺维奇听着也笑了。检察官虽然不笑,却锐利地、
目不转睛地端详着米卡,好象不愿意放过他的一句话、一个字、一点点
动作以至脸上神情的一点点细微的变化似的。
“可是我们一开始问您,”尼古拉?帕尔费诺维奇仍旧继续笑着回
答说,“就没有用您早上怎样起床、吃什么东西等等的问题来打乱你,
甚至一开头就是从极重要的事情上问起的。”
“这我明白,早就明白而且十分珍视,尤其珍视你们目前对待我的
无比的好意,这正说明你们心灵的无比高尚。我们现在是三个高尚的人
碰在一起了,让我们把一切都建立在有教养、有共同的高尚出身和名誉
的上流社会人士之间的相互信赖上吧。无论如何,请容许我把你们看作
是在我一生的这一时刻,在我的名誉受侮辱的时刻的最好的朋友吧!诸
位,你们不觉得这是冒犯么?不觉得是冒犯么?”
“相反地,您这些话说得很好;德米特里?费多罗维奇。”尼古拉?帕
尔费诺维奇用郑重和赞成的态度表示同意。
“至于那些琐碎问题,诸位,所有那些故弄玄虚的琐碎问题应该统
统抛掉,”米卡兴高采烈地说,“要不然鬼知道会弄出什么事情来,对
不对?”
“我愿意完全接受您的有见识的劝告,”检察官忽然插嘴对米卡说,
“但是我仍旧不能不提刚才的那个问题。我们认为十分有必要知道,为
什么您恰恰需要这个数目,——恰恰需要三千。”
“为什么需要?总是为了这个或者那个原因,? 。嗯,为了还债
呗。”
“还谁?”
“这个我坚决拒绝回答,诸位!并不是因为我不能说,或是不敢说,
或是怕说,因为这本来是小事,完全不相干的事,我不说,是因为这里
有个原则问题:这是我的私人的生活,我不许人家干涉我的私生活。这
是我的原则。您的问题和案件无关,一切与案件无关的就属于我的私生
活范围。我打算还债,打算还名誉担保的债,至于还给谁——我不能说。”
“那就请让我们把这一点记录下来。”检察官说。
“请吧,您就记录说,我就是不能说,就是不能说。诸位,请你们
写下来吧,我甚至认为说出来是不名誉的。你们真肯费工夫来记这些事
情呀!”
“先生,容我警告您,假如您还不知道,我再提醒您一下,”检察
官用极严肃的特别强调的口气说,“您完全有权利不回答现在对您所提
出的问题,相反地,如果您出于某种原因拒绝作答的话,我们也没有任
何权利强迫您回答。这完全根据您自己的想法来决定。但是在逢到发生
和现在相类似的情况时,我们有义务对您明白和详细他说明您在拒绝作
某一种供词时,将给自己带来多么大的害处。现在请您继续说下去。”
“诸位,我并不生气,? 。我? 。”米卡嗫嚅地说,被这几句话的
强调口气弄得有点心慌了。“你们知道,诸位,我当时去找的那个萨姆
索诺夫? 。”
我们自然用不着把他所讲的那些读者已经知道的事再详细复述一
遍。供述人急于想讲得十分仔细,同时又想越快讲完越好。但是因为一
面供述,一面要记录下来,所以不得不时常打断他。德米特里?费多罗
维奇不满意这办法,但还是服从了,虽然生气,却暂时还保持着好脾气。
固然他有时嚷着:“诸位,这连上帝也会发疯的,”或是:“诸位,你
们知不知道,你们这完全是无缘无故招我生气?”但是嘴里尽管这样嚷,
却暂时仍没有改变他那友好热烈的心情。因此,他供述了萨姆索诺夫前
天怎样“愚弄”他(现在他已经完全意识到他受了愚弄)。关于把表卖
了六个卢布作路费的事,是检察官和预审推事完全不知道的,这立刻引
起了他们特别的注意,却使米卡感到无比地生气,因为他们竟认为必须
把这一点详细记录下来,作为一项附带的旁证,证明他头天晚上就几乎
一个钱也没有了。米卡渐渐变得阴郁了。接着,在描述了他去找“猎狗”
的那次旅行,和在烟熏的农舍里度过的那一夜之后,又一直说到了他怎
样回城,说到这里,他并没有特别经别人请求,就详细说起他为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