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拉马佐夫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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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拉马佐夫兄弟- 第6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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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在忙着的伙计们立刻满脸陪笑地向他解释,在这第一个箱子里只
有半打香槟酒和“各种需要先上的食品”,如冷盘菜,糖果,太妃糖等
等。至于主要的“必需品”,和上次一样,弄好以后立刻单独用另外一
辆专门的马车送去,也是套三匹马的,一定会准时赶到,“至多只比德
米特里?费多罗维奇晚到一小时。”
“不要过一小时,不许过一小时。太妃糖和牛奶糖尽量多放些。那
里的姑娘们爱吃的。”米卡起劲地强调说。
“牛奶糖多些就多些吧。可你要四打香槟酒干什么?一打就够了!”
彼得?伊里奇几乎生起气来。
他开始跟他们讲价钱,要他们开发票,争个不休。但结果也只省下
了一百卢布。最后的结论是所供全部货品的价值不应当超过三百卢布。
“见你们的鬼去吧!”彼得?伊里奇仿佛突然醒悟了过来似的嚷着
说,“这同我有什么相干?你尽管乱扔你的钱去吧,既然是白挣来的!”
“到这里来,经济学家,到这里来,别生气。”米卡把他拖进了店
铺的后屋里。“他们马上会给我们开一瓶来的,我们来喝它几杯。哎,
彼得?伊里奇,我们一起去吧,因为你真是个可爱的人,我就爱这样的
人。”
米卡在铺着一块肮脏桌布的小茶几旁的一张柳条椅子上坐了下来。
彼得?伊里奇勉强安顿在他的对面,香槟酒马上送了过来。又问老爷们
要不要吃蛎黄,“最好的蛎黄,刚刚运到的”。
“滚它的蛎黄,我不吃。什么东西也不要。”彼得?伊里奇近乎发
火似的悻悻说。
“没有工夫吃蛎黄,”米卡说“也吃不下去。你要知道,好朋友,”
他忽然感叹地说,“我从来就不喜欢这种乱七八糟毫无秩序的事。”
“谁喜欢呀!开三打香槟给乡下人喝,对不起,这真有点叫人冒火。”
“我不是说这个。我是说那种最高的秩序。我心里就没有秩序,最
高的秩序。? 。不过,? 。这一切反正都过去了,犯不着再去追悔。已
经晚了,那就见它的鬼去吧!我整个一生就是乱七八糟毫无秩序,现在
该恢复秩序了。我是在说俏皮话,对么?”“你是在说胡话,不是俏皮
话。”
“赞美世上最崇高的人,
赞美我心中最崇高的人!
这首小诗是从前某个时候发自我内心的肺腑之言。这不是诗,而是
泪,? 。我自己作的,? 。但不是在我揪住上尉的胡须的时候。? 。”
“为什么你忽然提起他来了?”
“真的,我为什么忽然提起他来?真是胡扯!一切都会过去,一切
都会变得无所谓的。就是这么回事。”
“说真的,我一直在想着你那两把手枪。”
“手枪也是胡扯!喝酒吧,不用胡思乱想了。我爱生活,太爱生活,
爱得太过分了,到了不知羞耻的地步。够了!为了生活,朋友,让我们
为了生活干一杯。我提议为生活干杯!我为什么自满?我是卑鄙的,可
是我对于自己感到满足。但尽管这样,我却因为我的卑鄙和自满而感到
痛苦。我赞美造物,随时都乐意赞美上帝和他的造物,但是? 。应该杀
死一条毒虫,免得它爬来爬去妨碍他人的生活。? 。让我们为生活干杯
吧,亲爱的老兄!还有什么比生活更可贵的呢?没有了,没有了!为生
活,为一位女王中的女王干杯。”
“那就为生活也为你的女王干杯吧。”
他们各自干了一杯。米卡虽然兴高采烈,而且感情洋溢,但同时却
又有点忧郁。好象总有一种无法抑制的沉重心事梗在他的心里。
“米莎? 。走进来的是你的米莎么?米莎,好米莎,你来,你给我
喝了这杯酒,为明天早上金黄卷发的斐勃斯干杯。? 。”
“你干吗要他喝!”彼得?伊里奇生气地嚷起来。“让他喝吧,就
让他喝吧。我高兴这样。”
“唉!”
米莎喝了一杯,鞠了一躬,跑出去了。
“他会记得长久些的。”米卡说。“我爱女人,女人!女人是什么?
地上的女王!我很忧伤,十分忧伤,彼得?伊里奇。你记得不记得哈姆
雷特的话:‘我真是忧伤,真是忧伤,荷拉修,? 。唉,可怜的悠里克
啊!’①也许我就是悠里克。现在我是悠里克,以后就成了骷髅。”
彼得?伊里奇听着,一言不发,米卡也沉默了。
“你们这是只什么狗?”他看见角落里有一只好看的、黑眼睛的小
哈叭狗,忽然用心不在焉的口气问那个伙计。
“这是我们女东家瓦尔瓦拉?阿历克赛耶芙娜的小哈叭狗,”伙计
回答说,“刚才她自己带来的,忘在我们这里了。一会儿得给她送回去。”
“我也看见过这样一只,? 。在团里的时候,”米卡沉思着说,“不
过那只狗的后腿坏了。? 。彼得?伊里奇,我想顺便问你一句:你生平
曾经偷过东西没有?”
“这是什么话?”
“不,我是随便问问。比如从别人的口袋里,拿过人家的东西没有?
我不是指公款,公款是谁都在捞的,你自然也? 。”
“滚你的吧。”
“我说的是别人的钱:直接从口袋里,从钱包里偷,嗯?”
“有一次偷过母亲二十戈比的钱,那时候九岁,从桌子上偷的,悄
悄儿拿了,紧紧攥在手心里。”
“以后怎样了呢?”
“没什么。在身边藏了三天,感到羞耻,自己承认了,把钱交了出
来。”
“后来怎么样了呢?”
“自然挨了一顿打。可你问这干吗?你自己没有偷过么?”
“偷过的,”米卡狡黠地眨了眨眼睛。
“偷什么?”彼得?伊里奇好奇起来。
“偷母亲的二十戈比,九岁的时候,三天以后交了出来。”
米卡说完这话,突然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德米特里?费多罗维奇,现在该走了吧?”安德列忽然在店门外
喊了一声。
“预备好了么?走吧!”米卡忙乱起来。“还有最后的几句话,就? 。
马上给安德列来一杯伏特加,喝了好上路!除了伏特加,再给他一杯白
兰地!那个匣子,装手枪的,给我放在座位底下。别了,彼得?伊里奇,
有什么得罪的地方,别放在心上吧!”
“可你不是明天就回来么?”
“当然。”
“那笔账请现在付一付好么?”伙计忙赶了过来。
“哦,是的,那笔账!当然!”
他又从口袋里拿出那一叠钞票,抽了三张,扔在柜台上,就急急走
出了店门。大家全跟着他出来,鞠躬送别,祝他一路顺风。安德列刚喝
下白兰地,清了清喉咙就跳上了驾车座。但米卡刚要坐上车去,完全出
人意外地,费尼娅突然在他的面前出现了。她气喘吁吁着跑了过来,朝
着地两手一合,喊了一声,就扑通跪倒在他的脚前。
“我的好德米特里?费多罗维奇,好人,可千万别害我的女主人!
是我对您全讲出来的!? 。也不要害他,他可是她以前的旧情人啊!他
① 莎士比亚名剧《哈姆雷特》中,当哈姆雷特在坟场上见到已死的小丑悠里克的骷髅时所说的话。
现在肯娶阿格拉菲娜?阿历山德罗芙娜了,特地为这个从西伯利亚回来
的? 。我的好德米特里?费多罗维奇,您可别害人家的性命呀!”
“哎呀,啧啧,原来是这么回事!现在你到那边会闯出什么样的祸
来呀!”彼得?伊里奇自己嘟嚷说。“现在一切全明白了,还有什么不
明白呢。德米特里?费多罗维奇,假如你还愿意做一个人的话,请你立
刻把手枪给我。”他对米卡大声喊着。“你听见没有,德米特里!”
“手枪么?等一等,老兄,我到路上扔到水坑里去。”米卡回答说。
“费尼娅,站起来,你不要趴在我的面前。米卡决不会害人的,从此以
后这个愚蠢的家伙再不会伤害任何人了。还有一件事情,费尼娅,”他
已经坐上了车,大声对她说,“我刚才侮辱了你,请你原谅我,饶恕了
我吧,饶恕了我这个坏蛋。? 。如果你不饶恕,也无所谓!因为反正现
在一切都无所谓了!走吧,安德列,快点赶!”
安德列赶动马车,小铃铛响了起来。
“别了,彼得?伊里奇!对你流了最后的眼泪!? 。”
“并没有醉,却净在那儿满口胡言!”彼得?伊里奇目送着他,心
里想。他本想留在那里,看他们怎样把其余的食品和酒装上三套马车,
因为他预感到他们会蒙骗米卡,克扣货物的。但是他忽然对自己生起气
来,啐了一口,就自顾到酒店里打台球去了。
“一个傻子,尽管倒是个好人。? 。”他在路上嘟嚷着。“格鲁申
卡的‘旧情人’,那个军官,我是听说过的。假如他来了,那么? 。唉,
这一对手枪!可是见鬼,我是什么人,是他的老保姆还是怎么着?让他
去好了!再说也不会出什么事的。只是好说大话,没有别的。喝醉了酒,
打一场,打完了架,又讲和了。这些人能认真干出什么事情来?什么‘我
要走开’,‘惩罚自己’,都是不会有的事!喝醉了会在酒店里上千遍
地嚷这种话。现在倒是没有喝醉。‘精神上醉了’,这类厚脸皮的人就
爱说漂亮话。我是他的老保姆么?他不会没打架,满脸全是血。同谁呢?
我到酒店去会打听出来的。手帕上也满是血? 。哎,见鬼,现在还扔在
我的地板上,? 。管它哩!”
他到酒店的时候心情很不好,立刻就打起球来。打球使他高兴。打
了两盘,忽然同他的对手谈起,德米特里?卡拉马佐夫又有了钱,足有
三千卢布,他亲眼看见的,所以又坐车到莫克洛叶和格鲁申卡喝酒作乐
去了。这消息使听到的人产生了意外的好奇。他们大家都谈论起来,毫
不嬉笑,倒有点严肃得出奇。甚至连打球也停止了。
“三千么?他从哪儿来的三千卢布?”
大家进一步打听起来。他们对关于霍赫拉柯娃的说法都觉得可疑。
“会不会是抢了他老头子的,问题在这里!”
“三千!这可有点不大对劲。”
“他公开夸过口说要杀死他父亲,这里的人都听见过的。他当时也
恰恰说起过三千卢布。? 。”
彼得?伊里奇听着,忽然对于人们的盘问支吾起来,不大愿意作答,
关于米卡脸上和手上有血这一层,连一个字也没有提,而他到这里来的
时候本来是想对人讲的。开始打第三盘球了,关于米卡的谈论渐渐平息
下去,但是彼得?伊里奇打完第三盘以后再也不想打了,放了球杆,没
有象原来打算的那样在这里吃晚饭,就离开了酒店。走到广场上,他困
惑地站住了,甚至对自己感到惊奇起来。他突然意识到自己此刻是正想
到费多尔?巴夫洛维奇家去,打听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情。“眼看只是胡
说,我竟为了这事跑到别人家去把人吵醒,会闹出笑话来的。呸,真见
鬼,我是他们的老保姆还是怎么的?”
他满心不痛快地径自回家,忽然想起了费尼娅:“哎呀,见鬼,我
刚才应该仔细问问她的,”他懊恼地想,“那就一切全都知道了。”他
的心里忽然执拗而且迫不及待地强烈渴望着想同她谈一谈,以便打听一
下,于是半路上一下转向莫罗佐娃家,就是格鲁申卡租住的房子走去。
他走到大门口,敲了一下门。在静寂的黑夜里传出的敲门声忽然又好象
使他清醒过来,而且引起了他的气恼。加以房子里大家全睡熟了,也没
有人答应。“我又要在这里闹出笑话来了!”他已经怀着一种痛苦的心
情这样想。但是他不但没有转身离开,反而忽然用全副力量重新又敲了
起来。敲门的吵声响彻了整条街。“不行,我一定要敲门,敲到使他们
听见!”他嘟囔说,每敲一下就更加发狂般地恼恨自己,但同时却又更
加使劲地猛敲起来。
六 我也来了!
德米特里?费多罗维奇的马车在大道上飞驰。从城里到莫克洛叶有
二十多俄里远,但安德列的三套马车跑得很快,一个钟头零一刻就可以
赶到。乘车疾驰似乎忽然使米卡恢复了精神。空气清新而带点凉意,一
颗颗明亮的星星在明净的天空中照耀。就是在这个夜晚,也许就是在这
个时刻,阿辽沙正扑倒在地上,“疯狂地起誓要永远地爱它”,而这时
米卡的心里却正感到混乱,十分混乱。尽管现在有许多事情在使他苦恼,
但是此时此刻,他的全身心却只是不可抗拒地渴望着到她的身边,到他
的女王那里去,现在他正飞也似的赶去,为的就是要最后看她一眼。我
可以断言的只有一点,就是他的心甚至连一分钟也没有踌躇过。如果我
说这位爱吃醋的人对于这个新人,对这个从地里钻出来的新情敌,对这
个“军官”并不感到丝毫醋意,也许没有人会相信。要是有任何别的人
象这样出现在他面前,他肯定会马上对他大发醋劲,说不定还会再一次
血染他可怕的双手,——但是对于这位,对于这位“第一个旧情人”,
他此刻在马车上飞驰的时候,不但不感到嫉恨,甚至连一点敌意也没有,
——固然,他现在还没有见到他。“这是没话可讲的事,这是她和他的
权利;这是她的初恋,五年来一直没忘;由此可见,五年来她心里爱的
只是他,那我为什么,我为什么要插身其间呢?我这是算什么,又是为
了什么?走开吧,米卡,让开路吧!再说现在我又算得了什么?现在即
使没有那个军官也一切都完了,即使他根本没有来,也照样会完结
的。? 。”
假如他还能清楚思考问题,那么他大致也会用上面这段话来表达自
己的心情的。然而他当时已经什么问题也不能思考了。他目前的整个打
算是没有经过考虑突然决定的,是方才在费尼娅那里,她刚刚说出第一
句话的时候他就猛然想到而且连同其一应后果全部决定下来的。然而尽
管他做出了决定,他的心里仍旧十分混乱,混乱到痛苦的地步;他的决
定并没有使他完全平静下来。有太多的往事横在他的心上,折磨着他。
有时候他简直感到奇怪:他自己不是早已白纸黑字给自己写下了判决
书:“我惩罚我自己,并惩罚我自己的一生”;而那张纸已经准备停当,
放在他的口袋里;手枪早已装上了子弹,他已决定自己明天将怎样迎接
“金发的斐勃斯”的第一道暖洋洋的光线;然而尽管如此,他却还是不
能同以往的一切,同已成过去但仍在折磨他的一切彻底分手,他痛苦地
感到这一点,这个念头无可奈何地牢牢纠缠在他的心头。在途中有一刹
那,他忽然想叫住安德列,从车上跳下来,拿起已装上子弹的手枪就此
了结一切,不再等候黎明。但是这一刹那就象火星那样一闪就逝去了。
而且马车也正在向前飞驰,“吞噬着空间”,随着离目的地越来越近,
想念她的心情,想念她一个人的心情又越来越强烈地攫住他的心灵,从
他的心上赶走其它一切可怕的幻影。唉,他真想再看她一眼,哪怕是短
促的一瞥,哪怕只是在远处!“她现在同他在一起,我要看一看她现在
同他、同以前那位情人究竟是怎样的情形,这也就是我现在唯一的心
愿。”他心里还从来没有对他命中注定的这个女人涌起过如此强烈的爱,
如此新颖的、从未体味过的感情,简直连他自己都料想不到的感情,温
柔到了崇拜甚至在她面前仿佛自我消亡的感情。“而我也确实就要消亡
了!”他忽然说,沉浸在一种歇斯底里的欢欣心情中。
他们已经走了将近一小时光景。米卡沉默着,安德列虽然是个爱说
话的汉子,也不发一言,好象不敢开口似的,只是拼命地赶着他的“瘦
鬼”──那三匹虽然赢瘦却极烈性的枣红马。米卡忽然怀着极度不安的
心情喊道:
“安德列!要是他们睡了可怎么办?”
这念头是忽然出现在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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