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系,已经和以前的情况完全不一样,而且早已如此,差不多已有一年
了。总之,米卡在这方面有许多憨厚的地方,因为他虽有不检的行为,
却还是一个十分憨厚的人。正是出于这种憨厚,他竟深信老库兹马在快
要爬进棺材的时候,会为了他和格鲁申卡的那段往事而感到诚恳的忏
悔,因而现在作为保护人和朋友,再没有比这位无害的老人对她更忠实
的了。
米卡和阿辽沙在野外谈话以后,几乎整夜没有睡,第二天,早晨十
点钟光景就到萨姆索诺夫家去求见。这是一所很大的两层楼房,十分陈
旧,显得阴郁,院里有些附属建筑物,有一所厢房。楼下住着萨姆索诺
夫的两个已成婚的儿子和他们的家眷,他的老姐姐和一个没有出阁的女
儿。厢房里住着他的两个伙计,其中一人的家庭也是人口繁多的。子孙
和伙计们所住的房屋很拥挤,可是老人独自占了整个楼上的房间,连服
侍他的女儿也不放进去住,她只好在一定的时间里,或者在他不定时的
召唤下,一趟趟地从楼下跑到楼上,虽然她早已长期害着气喘病。楼上
有许多堂皇的大房间,里面全是商人式的旧陈设,靠墙都单调地摆着一
长排一长排笨重的安乐椅和红木椅,头上是蒙着布套的水晶挂灯,墙间
嵌着阴暗的玻璃镜子。这些房间全是空的,没有人住,因为这多病的老
人只躲在一间小屋里面,——那是一间远在一角的小卧房,由一个包着
头巾的老女仆和一个平时总坐在外屋的矮橱柜上伺候着的“小鬼”服侍
他。老人因为腿肿几乎完全不能行走,只是偶尔从皮圈椅上站起来,由
老太婆架着他的胳膊,领他在屋里走一两圈。他甚至对这老太婆也极严
厉,而且不大说话。当仆人通报“上尉”前来拜访他时,他立刻吩咐回
绝。但是米卡坚持要见,因而又再次去通报。库兹马?库兹米奇详细盘
问小鬼:他是个什么样子?是不是喝醉了酒?有没有撒泼胡闹?得到的
回答是:“人倒挺清醒,就是不肯走。”老人又吩咐出去回绝不见。米
卡早就料到这一层,身边特地揣着纸张和铅笔,这时就在一张小纸片上
整整齐齐地写了一行字:“为了和阿格拉菲娜?阿历山德罗芙娜密切有
关的极重要的事请见”,由仆人把这张纸送给老人。老人思索了一会,
吩咐小鬼领客人到大厅里去,还打发老太婆下楼叫他的小儿子立刻上
来。这小儿子足有两俄尺十二俄寸高,力气极大,脸剃得光光的,一身
德国式的服饰打扮(萨姆索诺夫自己却穿着俄罗斯式的长褂子,还留着
胡须),他毫无二话地立刻就来了。他们大家在父亲面前都是战战兢兢
的。父亲把这个大汉子叫了上来,倒并不是惧怕上尉,他不是胆小的人,
只是预防万一有什么情况,可以有一个见证人在场。终于,他由小儿子
和那个小鬼扶着,走进大厅里来。可想而知,他也感到了相当强烈的好
奇。米卡在那里等候着的大厅宽大而阴郁,使人心情烦闷,窗子有上下
两排,墙壁是假大理石的,有三架水晶大挂灯,全蒙着布套。米卡坐在
门旁一张小椅子上,怀着神经质的焦躁不安心情等待着决定他的命运。
等到老人刚从对面的门里走出来,离米卡的椅子距离还有十俄丈时,米
卡就突然跳起来,用一步跨出一俄尺远的坚定的军人式步伐迎上前去。
米卡穿得很体面,常礼服的纽子扣得整整齐齐,手里拿着圆筒礼帽,还
戴着黑手套,和三天以前在修道院长老那里,同费多尔?巴夫洛维奇和
兄弟们相见的时候一模一样。老人站在那里,用傲慢而严厉的神情等待
着他。米卡立刻感到在他走过去的时候,老人对他浑身上下打量了一番。
近来浮肿得十分厉害的库兹马?库兹米奇的脸也使米卡吃了一大惊:本
来很肥厚的下唇现在好象成了一块搭拉着的煎饼。他神气活现地默默对
客人鞠躬,手指着长沙发旁边的圈椅请米卡坐下,自己却倚着儿子的手,
一面发出痛苦的呻吟,一面慢吞吞地坐到米卡对面的沙发上。米卡看到
他那种痛苦费力的样子,心里立刻为眼前自己在这位被他所打扰的庄重
人物面前的猥琐渺小,感到懊悔和由衷的惭愧之情。
“先生,您有什么贵干?”老人坐下以后慢吞吞地说,字音清晰,
态度既严厉又客气。
米卡哆嗦了一下,刚想跳起来,但又坐定了。接着就立刻大声说了
起来,说得匆促而带神经质,指手划脚,露出一副疯狂的神气。显然这
人已被逼到了绝境,走投无路,正在寻找最后一根稻草,如果寻不到,
就只好立刻跳到水里沉没了事。大概,老人一下子就已看透了这个情况,
尽管他的脸上仍旧冷冰冰地不动声色,象个木头人一样。
“尊贵的库兹马?库兹米奇大概已经多次听到过我同家父费多尔?巴
夫洛维奇?卡拉马佐夫之间发生的争执,他剥夺了我母亲留下给我的遗
产,? 。全城都已经在喋喋不休谈论这件事情,? 。因为这里的人净爱
谈些他们不应该谈论的事情。? 。而且您也可能听格鲁申卡说起过,? 。
对不住:我是说阿格拉菲娜?阿历山德罗芙娜? 。我最敬爱的阿格拉菲
娜?阿历山德罗芙娜? 。”米卡这样开始说起来,头几句话没说完就接
不下去了。但我们不打算在这里逐句介绍他的原话,只想谈谈它的梗概。
据说问题是这样的:米卡在三个月以前,就有意去咨询过一位省城里的
律师(他用的是“有意”,而不是“特地”),“那是一位有名的律师,
巴维尔?巴夫洛维奇?柯尔涅波洛多夫,您大概听说过吧,库兹马?库
兹米奇?宽宽的额头,几乎有政治家的头脑,? 。他也认识您的,? 。
很夸奖您? 。”米卡第二次又接不下去了。但是他并没因此而住口,他
立刻跳了过去,竭力继续说下去。这位柯尔涅波洛多夫先生在详细盘问
并研究了米卡所能提出的各项文件以后(关于文件的话米卡说得很含
糊,还特别匆忙),认为契尔马什涅庄园本来是母亲遗给他的,的确可
以提出诉讼,使这老恶棍毫无办法,? 。“因为世上没有打不开的门,
法律永远知道怎么去找漏洞。”总而言之,还可以希望要费多尔?巴夫
洛维奇补付六千卢布,甚至是七千,因为契尔马什涅不管怎么说至少总
值两万五,也许是两万八,“甚至值三万,三万,库兹马?库兹米奇,
但是您想想看,我从这个残忍的人手里拿到的竟还不到一万七!? 。”
当时我——米卡——把这件事暂时搁下了,因为我不懂法律,可来到这
里以后,却被他提出的反控弄糊涂了(说到这里,米卡又弄乱了,又跳
了好几句),所以,尊贵的库兹马?库兹米奇,可否请您接受我对于这
恶徒的一切权利,您只要给我三千卢布就行。? 。您这样做,决不会吃
亏的,我可以用名誉来担保,恰恰相反,您可以用三千赚到六七千。? 。
主要的是这一切“最好在今天”就了结。“我可以到公证人那里去,或
是用别的什么办法。? 。总而言之,您要我怎样做我就怎样做,要我立
什么文书我就立什么文书,我也可以在随便什么文件上签字,? 。我们
现在就可以立一个字据,如果可能的话,只要有可能的话,最好今天早
晨就立。? 。最好请您当时就把那三千卢布付给我,? 。因为这城里还
有谁比您更有钱呢。? 。而且这样一来,您还救了我,免得? 。总而言
之,救了我这个可怜的傻瓜,使我可以去做一件最最高尚的事,一件可
以说是非常崇高的事,? 。因为我对于一位太太怀有极高尚的感情,这
位太太是您所深知,而且象慈父那样照顾着的。如果不是象慈父那样,
我也不会到这里来了。而且,如果可以这样说的话,这里面是三个脑袋
顶了牛了,因为命运是可怕的东西,库兹马?库兹米奇!面对现实,库
兹马?库兹米奇,只能面对现实!既然您早就应该除外,所以按我的说
法,现在只剩下两个脑袋了,也许我说得太赤裸些,可是我不是文学家。
那就是说一个是我的脑袋,另一个是那个恶棍的。现在请您选择吧:是
选择我,还是选中一个恶棍?现在一切都掌握在您的手里了,——三个
人的命运,只能有两个人能得到幸福。? 。对不住,我越说越糊涂了,
但是您会明白的,? 。我从您的可敬的眼睛里,看出您已经明白了。? 。
要是不明白,我今天就只好投河了!就是这样!”
米卡用“就是这样”这几个字中止了他的离奇的话,跳起身来,等
候着对他这个愚蠢的建议的回答。说完最后的一句,他忽然失望地感到
一切都弄糟了,主要的是他说了一大堆可怕的废话。“真奇怪,到这里
来的时候,一切好象很有道理,现在听来竟都象是胡说八道!”他的失
望的头脑里突然掠过这个念头。在他说话的整个时间里,老人一直一动
不动地坐着,瞧着他,眼睛里露出冷冰冰的神情。但让他急迫地等待了
一会儿以后,库兹马?库兹米奇终于用极坚决而冷淡的语气说道:
“对不起,我们不做这类生意。”
米卡忽然感到他的两腿发软了。
“叫我现在怎么办,库兹马?库兹米奇?”他喃喃地说,脸上露出
苦笑。“我现在完了,您明白吗?”
“对不起? 。”
米卡一直站在那里,瞪大眼睛呆呆地望着,忽然他觉察到老人的脸
上露出了某种神色,他哆嗦了一下。
“您瞧,先生,这一类生意我们做不来,”老人慢吞吞地说,“要
打官司,请律师,麻烦透了!如果您愿意,这里倒有一个人,您可以找
他去。? 。”
“我的天!这人是谁呀?? 。您真是救了我的命,库兹马?库兹米
奇。”米卡口齿不清地连忙说。
“他不是本地人,现在也不在这里。他是个庄稼人出身,经营着木
材生意,外号人称‘猎狗’。他同费多尔?巴夫洛维奇接洽买你们契尔
马什涅的树林子的事已经有一年了,两方面价钱总是谈不妥,也许您听
说了吧。他现在恰巧又来了,住在伊利英斯克村的神父家里,离伏洛维
耶驿站大概有十二俄里。他为了树林子的事也写过信给我,和我商量。
费多尔?巴夫洛维奇想亲自去找他。假使您赶在费多尔?巴夫洛维奇的
前面,把您刚才对我说的那件事向猎狗提出来,那么说不定他? 。”
“好主意!”米卡兴高采烈地打断他的话,“就是他,这对他正合
适!他正在那里讨价还价,向他要的价钱很高,可现在那片地产的文书
突然到了他手里,哈,哈,哈!”米卡忽然发出短促的干笑声,来得那
么突然,甚至把萨姆索诺夫吓得脑袋一哆嗦。
“叫我怎么感谢您,库兹马?库兹米奇。”米卡满腔热情地说。
“没有什么。”萨姆索诺夫低下头来。
“但是您不知道,您真是救了我,哦,是一种预感使我跑来找您
的。? 。好吧,我就去找那个神父!”
“用不着道谢的。”
“我要马上飞也似的赶去。我太让您劳神了。我一辈子忘不了,这
是我作为一个俄国人对您说的,库兹马?库兹米奇,俄国人!”
“好吧。”
米卡抓住老人的手,正准备紧紧握它,但是老人的眼睛里忽然闪出
一种恶狠狠的神色。米卡连忙缩回手来,但立刻又责备自己多疑。“这
是因为他累了。? 。”他的脑子里闪过这样一个想法。
“为了她,为了她,库兹马?库兹米奇!您明白,这是为了她!”
他忽然响彻整个大厅地嚷了一声,鞠了一躬,猛然转过身去,仍旧用一
步跨出一俄尺远的大步子,头也不回地迅速走出门去。他高兴得浑身哆
嗦。“眼看正要走到绝路的时候,忽然竟会有一个守护天使来搭救了我!”
他的脑际掠过这个念头。“这真是位极高尚的老人,多么有气派!既然
是象他那样的事业家指出的道路,那么? 。那么自然是一定会成功的
了。现在马上就赶去。不到夜里就可以回来,哪怕要到深夜才能回来,
但事情是一定能办妥的了。难道老人还能和我开玩笑么?”米卡在走回
寓所去的路上这样嚷着,他的脑子里自然只会有这样的想法:要么这是
一个精明的事业家的精明的劝告,——他是明白生意经,深知这位猎狗
先生(真是奇怪的姓名!)的为人的。要么,要么就是老人对他开玩笑!
可惜,他后面那个念头恰恰是正确的!事后很久,在惨剧已经发生了以
后,萨姆索诺夫老头子笑着自己承认,他当时是和“上尉”开了个玩笑。
他是个冷酷、恶毒、好嘲弄人的人,而且还有着病态的爱跟人作对的脾
气。老人当时的动机究竟是因为看到上尉的一团高兴(因为这个“放荡
鬼”竟会愚蠢地深信萨姆索诺夫会被他那荒唐的“计划”骗上勾),还
是因为为格鲁申卡而发的醋劲(这“臭要饭的”居然会跑上门来,用她
的名义,拿出荒唐的计划来要钱),我不知道;但是在米卡站在他前面,
感到两腿发软,并且无意义地叫出“完了”的时候,——就在这个时候,
老人怀着无比的恶意瞧着他,起了要和他开个玩笑的念头。米卡出去后,
库兹马?库兹米奇气得面色发白,叫儿子吩咐下去,以后再不许这臭要
饭的进来,连院子里也不许放进来,否则的话? 。
他没有说完他恐吓的话,但是连看惯他发怒的儿子都吓得打了个哆
嗦。事后老人甚至整整有一个小时,气得浑身发抖,到了早上便发了病,
不得不请医生来诊视。
二 猎狗
他必须坐马车赶去,可是就连雇马车的钱也毫无着落,一共只有两
个二十戈比的硬币,过了多年舒适的生活以后,如今剩下来的竟然就只
这么一点点了!不过他家里还放着一只早就不走了的旧银表。他连忙拿
起它,送到一个在市场上开小钟表舖的犹太钟表匠那里。那钟表匠买了
下来,给了他六个卢布。“连这也是出乎意外的!”兴高采烈的米卡喊
了起来(他一直怀着兴高采烈的心情),拿起六个卢布,就跑回家去了。
回家后他又向房东借了三个卢布凑凑数。房东们是那么喜欢他,所以他
们尽管拿出来的是自己最后仅有的几文钱,还是很情愿地借给了他。正
在兴高采烈心情下的米卡当时就坦白告诉了他们自己的命运即将决定,
还详细地,自然是非常匆忙地把刚刚他向萨姆索诺夫提出的几乎整个“计
划”都讲给他们听,又说起萨姆索诺夫最后怎样劝告,他的未来的希望
怎样等等的话。他以前也常把他的许多秘密告诉房东们,所以他们拿他
当自己人看待,完全不把他看作是一位骄傲的老爷。这样,米卡一共凑
了九个卢布,就打发人去雇驿站的马车到伏洛维耶车站。但正因为这样,
就显示出而且使人记住了这样一件事实,那就是:“在某一个事件发生
的前夜,正午的时候,米卡身边一个小钱也没有,为了等钱用,曾卖去
了表,向房东借了三个卢布,而这一切都有证人在场。”
我预先把这事实指出来,以后大家会明白,我为什么要这样做。
米卡坐马车赶到伏洛维耶车站去的时候,虽然满心高兴地预感到他
终于可以解决“这一切难题”了,但是他还是心惊胆战地担心着:此刻
他不在跟前的时候,不知格鲁申卡会不会出什么事情?比如说,会不会
恰巧在今天终于下决心去见费多尔?巴夫洛维奇?正因为这样,所以他
动身的时候没有对她说,并且吩咐房东们如果有人来找他,无论如何不
要说出他到哪里去了。“今天晚上一定要回来,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