个青年人准备考大学,不知为什么暂时住在米乌索夫家;米乌索夫劝他
一同出国,到苏黎世或耶纳去进大学,完成学业。青年人还没有决定。
他好作凝思,老象心不在焉的样子。他面孔漂亮,体格强壮,身材魁梧。
他的眼神常显得奇怪地呆板:象所有十分心不在焉的人一样,他有时盯
着看你,看了半天,却完全没有看见你。他沉默寡言,举止有点拙笨,
然而有时候,——而且准是在同谁单独面对面的时候,他会突然变得特
别爱说话,举止急躁,动不动就笑,有时候不知道笑的是什么。但是,
他的兴奋会象它突然出现那样,又突然很快地消失。他总是穿得很好,
甚至很讲究;他已经有了一笔能自己独立作主的财产,而且还可望得到
更多的财产。他同阿辽沙是朋友。
一辆破旧得轧轧作响但车厢很宽大的出租马车,拉来了费多尔?巴
夫洛维奇和他的儿子伊凡?费多罗维奇,这辆车套着一对灰红色的老马,
被米乌索夫的马车远远抛在了后面。头一天就把日子和钟点通知了德米
特里?费多罗维奇,但是他迟迟未到。客人们把马车停在院墙外面的客
店里,步行走进修道院的大门。除了费多尔?巴夫洛维奇而外,其余的
三个人好象从来没有看见过哪一个修道院;米乌索夫更是三十来年也许
连教堂都没有进过。他东张西望,带着几分好奇心,却仍然装出一副毫
不在意的神情。但是对他那善于观察分析的头脑来说,除了看到一些极
平常的教堂和供生活事务用途的建筑物以外,修道院的内部景象一点也
没有留下什么印象。最后一批人摘下帽子、画着十字从教堂里走出来。
在一些平民中间,也夹有几个较上层社会里的人物,有两三位太太,一
个很老的将军;他们全住在客店里。乞丐立刻包围了我们这几位来客,
但是谁也没有施舍。只有彼得?卡尔干诺夫从钱包里掏出一个十戈比的
银币,不知为什么,慌张而不好意思地赶快塞给了一个乡下女人,急速
地说了一句:“你们分一下吧。”其实他的同伴谁也没有注意这件事,
他本来完全用不着不好意思;但是觉察到这一点之后,他反倒更加不好
意思起来了。
可是很奇怪,按理应该有人迎接他们,也许甚至应隆重相待,因为
在他们里面有一位不久以前还捐过一千个卢布,另一位是最有钱的地
主,又很有学问,而且关于河里捕鱼的事,在官司打赢以后,所有的人
都要受他的节制。但是,主要人员却一个也没出来迎接他们。米乌索夫
心不在焉地望着教堂附近的墓碑,想说这些坟墓所属的人家大概花了不
少钱才取得在“圣”地下葬的权利,但是他没有说出来,他那种通常的
自由派的讽刺几乎很快就要变成了愤怒。
“见鬼!到了这种莫名其妙的地方问谁去?? 。这应该解决一下,
时间已经不早了。”他忽然说出口来,好象自言自语似的。
忽然,一位秃头的老先生走了过来,那人穿着宽大的夏季大衣,一
双小眼睛带着谄媚的笑意。他举起帽子,嘴里咬字不清,自我介绍说他
就是图拉的地主马克西莫夫。他马上就明白了我们这几个客人想要打听
什么。
“佐西马长老住在隐修庵里,闭门不出,那儿离修道院四百步远,
穿过小树林,穿过小树林。? 。”
“我也知道要穿过一个小树林,”费多尔?巴夫洛维奇回答说,“可
就是不记得路了,好久没有来了。”
“进这个大门,一直穿过林子,? 。穿过林子。走吧。我亲自? 。
我领你们去? 。好不好?走这边,走这边。? 。”
他们走出大门,向树林走去。地主马克西莫夫是个六十多岁的人,
可以说不是在那里走路,而是在旁边跑,带着一阵阵急不可耐的好奇心,
观察他们大家。他的眼睛仿佛鼓了出来。
“您知道,我们是为了私事来见这位长老,”米乌索夫板着脸说,
“那就是说,我们是来觐见这位‘人物’的,所以,虽然我们对于您的
引路十分感谢,却不能请您一同进去。”
“我去过了,去过了,我已经去过了,? 。Un chevalierparfait!
①”这位地主说着,用手指朝空中打了个榧子。
“这chevalier①是谁?”米乌索夫问。
“长老,出色的长老,长老,? 。修道院的荣誉和骄傲。佐西马。
这真是位了不起的长老。? 。”
但是,有一个戴着头巾、个子不高、面色惨白、身体羸瘦的小修士,
追上客人们,打断了地主那番杂乱无章的话。费多尔?巴夫洛维奇和米
乌索夫站住了。修士极有礼貌地鞠了一个几乎九十度的大躬,说道:
“诸位到庵舍里拜访以后,院长敬请诸位先生到他那里吃点东西。
时间是一点钟,不要过晚。请您也去。”他对马克西莫夫说。
“我一定遵命!”费多尔?巴夫洛维奇大声说,对于这个邀请大为
高兴,“一定去。您知道,我们大家约定,在这里一切都要按规矩办事。? 。
彼得?阿历山德罗维奇,您去不去?”
“还能不去么?要不是为看一看他们这儿的各种习俗,我到这儿来
干什么?我感到为难的,恰恰是我现在必须陪着您,费多尔?巴夫洛维
奇。? 。”
“是啊,德米特里?费多罗维奇还没有来。”
“他要是爽约才好呢。您以为我对你们那套把戏,外加跟您在一块
儿作伴,会感到兴趣么?好吧,我们会去吃饭的,请您替我向院长道谢。”
他朝小修土说。
“不,我应当替诸位引路,去见长老。”修士回答说。
“既然这样,我就上院长那儿去,我现在就去。”地主马克西莫夫
嘟嘟囔囔地说。
① 法语:一个十足的骑士!
① 法语:骑士。
“院长现在很忙,不过随您的便吧。? 。”修士迟疑地说。
“小老头真讨厌,”在地主马克西莫夫跑回修道院去以后,米乌索
夫大声说。
“象封?佐恩一样,”费多尔?巴夫洛维奇忽然说。
“您只知道这类事情。? 。他为什么象封?佐恩呢?你亲眼看见过
封?佐恩么?”
“看见过他的小像。虽然脸型不象,但是有一种说不出来的相象的
地方。简直是封?佐恩第二。我只要看见一回脸,就总也忘不了。”
“也许是这样;您在这方面是内行。不过有一点,费多尔?巴夫洛
维奇,你自己刚才说过,我们约好按规矩办事,你可要记住这一点。我
先警告您,您要忍耐点儿。您如果又出洋相,我可不喜欢叫这里的人把
我和您同样看待。? 。您瞧,他是怎样的人,”他对修士说,“我就怕
同他一块儿去见体面人。”
在修士没有血色的嘴唇上隐现出一抹无言的微笑,多少还带着一点
狡狯的意味,然而他一句话也没有回答,他的沉默显然是出于自视清高
的心情。米乌索夫更皱紧了眉头。
“让这些人全都见鬼去吧,表面上永远装模作样,实际上全是招摇
撞骗,胡说八道!”他的脑子里这样想着。
“我们到了,这就是庵舍!”费多尔?巴夫洛维奇大声说,“围墙
挡道,大门紧闭。”
他走到大门上边和大门旁边画着的圣徒像前画了几个大十字。
“人可要入国问禁,入乡问俗啊。”他说。“这座庵舍里有二十五
位圣徒在修行,整天面面相觑,一块儿吃白菜。女人一概不准走进这个
大门,真真了不起。这是一点也不假。不过,我听说长老也接见太太们,
这是怎么回事?”他忽然对修士说。
“来的平民里也有妇女,您瞧那边,在回廊旁边躺着,等候着。为
上等社会的太太们专在回廊里,不过还是在围墙外面,修了两间小屋,
那几个窗户就是,长老在健康的时候,从里面的一条通道走出来见她们,
换句话说,还是在围墙外面。现在就正有一位哈尔科夫来的地主太太,
霍赫拉柯娃夫人,带着一个病弱的女儿在等着见他。大概他已经答应接
见她们了,虽然他近来身子极为衰弱,甚至偶尔在大众前露露面都办不
到。”
“这么说,到底有一道缺口,可以从庵舍通到太太们那里去。神父,
您不要以为我有所指,我只是随便说说罢了。您听说没有,在阿索斯不
但不许妇女前来随喜,而且一切女性,甚至连阴性的生物,象母鸡,雌
火鸡,母牛等等,都根本不许存在。? 。”
“费多尔?巴夫洛维奇,我要回去了,把您一个人扔在这儿,您没
有了我,一定会被人倒揪着手撵出去的,我预先警告您。”
“这又碍你什么事啦,彼得?阿历山德罗维奇。您瞧,”他忽然喊
着,走进庵舍围墙里,“你们瞧,他们住在多么美丽的玫瑰花丛里啊!”
真的,虽然现在并没有玫瑰花,可是有许多稀奇的、美丽的秋花,
只要可以栽植的地方,全都栽满了。显然有内行人在莳弄。在教堂的围
墙周围,墓地中间,都开辟了花坛。长老修道室所在的那所有门廊的木
板平房四周,也都栽满了花卉。
“以前的长老瓦尔索诺菲在世时,有没有这些东西?听说那位长老
不喜欢美丽的东西,时常甚至会跳起来用手杖打女人。”费多尔?巴夫
洛维奇在迈上台阶的时候说。
“瓦尔索诺菲长老有时的确显得好象有点癫狂,不过,大家的传说
多半是胡说八道。他从来没有用手杖打过任何人。”小修士回答说。“现
在,先生们,请等一会儿,我去通报一下。”
“费多尔?巴夫洛维奇,我再一次提醒您自己答应过的条件,听见
没有。请您自加检点,要不然我可要对您不起。”米乌索夫赶紧又低声
说了一句。
“我真莫名其妙,您干吗着这么大的急,”费多尔?巴夫洛维奇嘲
笑着说,“是不是担心所犯的罪孽?据说,他一看眼睛,就知道哪一个
人为什么事来的。可您何必把人们的话这样当真?您这位巴黎人,先进
的人士,您真叫人奇怪,真的!”
还没容米乌索夫回答这些讽刺话,已经有人来请他们进去了。他进
去的时候,有点感到激怒。? 。
“嗯,现在我自己可以料到,我会生气,争辩,? 。发起脾气来,
既降低身分,又贬低原则。”他脑海里闪过了这个念头。
二 老丑角
他们差不多是和长老同时进屋的,长老一看见他们,马上就从卧室
里走了出来。修道室里,有两位隐修庵的司祭比他们先来等候长老,一
位是管图书室的神父,另一位是有病的佩西神父,他年纪虽不大,但据
说很有学问。此外,还有一个小伙子,二十一二岁光景,站在角落里等
候,——后来他一直站在那里。他穿着常礼服,是宗教学校的学生,未
来的神学者,不知由于什么原因受到修道院和修士团的培植。他身材很
高,宽阔的脸,气色很好,有一双聪明而专注的、细窄的栗色眼睛。脸
上神情毕恭毕敬,但却还得体,并不显得阿谀逢迎。尽管他与走进来的
客人身分并不平等,相反地,还是处于从属依赖的地位,但他却并不对
他们鞠躬表示欢迎。
一个见习修士和阿辽沙陪着佐西马长老走出来。司祭们站起来,深
深地向他鞠躬致敬,手指触地,祝福以后,又吻他的手。长老为他们祝
福以后,也是深深地对每个人鞠躬,手指触地,并且向他们每人请求为
自己祝福。全部的礼节做得一丝不苟,全不象完成日常的礼仪形式,而
几乎是带有感情的。但是米乌索夫觉得,这一切都是有意做出来的,含
有一种暗示的用意。他站在一同进来的同伴们的最前面。按理说(他甚
至昨天晚上就已经仔细想过了),不管他抱有什么样的思想观念,单单
为了普通的礼貌(这里的规矩就是这样),他也应该走到长老面前,请
求为他祝福,——哪怕不是吻手,至少也要接受祝福。但是现在,看过
司祭们这一套鞠躬和吻手以后,他马上变了主意:他一本正经地还了一
个很深的、世俗式的鞠躬,就向椅子走去了。费多尔?巴夫洛维奇象猴
子般地完全模仿米乌索夫,也这样做了。伊凡?费多罗维奇很郑重、很
有礼貌地鞠躬,两手也是放在裤缝上面,卡尔干诺夫却慌张得忘了鞠躬。
长老把原准备举起来祝福的手放了下来,又向他们鞠了一次躬,请大家
坐下。阿辽沙两颊绯红;他觉得惭愧。他的不好的预感应验了。
长老坐在样式十分古老的红木皮沙发上,请宾客们,除了两位司祭
以外,都坐在对面靠墙四把包着已磨得很光的黑皮的红木椅子上,四个
人并排坐在一起。司祭坐在两旁,一个在门边,另一个在窗前。宗教学
校学生、阿辽沙和见习修士全站着。修道室不很宽绰,有一种灰颓的气
氛。家具陈设只有最必需的几件,粗糙而又寒酸。窗台上放着两盆花,
一个角落里有许多神像,其中一个是圣母像,画幅极大,大概还是在教
派分裂以前好久画成的。圣母像面前点着油灯。油灯旁边另有两个穿鲜
艳袈裟的神像,附近放着一些雕刻的天使,磁蛋,象牙制成的天主教十
字架,还有抱着它的Mater dolorosa①和几幅前几世纪意大利大艺术家
的版画。在这些美丽珍贵的版画旁边,还挂了几张极通俗的俄国石印圣
徒、殉道者、圣僧等等的像,这种像在任何市集上都可以花几戈比买到。
还有几幅俄国现代和以前的主教的石印像,挂在另外几面墙上。米乌索
夫很快扫视了一下这一切“老调调”,便用专注的眼光打量起长老来。
他很相信自己的眼光,这种弱点无论如何是可以原谅的,因为他已经有
五十岁了,到了这个年龄,一般富裕而交游广阔的聪明人永远会变得越
① 拉丁文:圣母七苦像。
来越自信,有时甚至是身不由己的。
一开始他不喜欢长老。事实上,长老的脸上也的确有一种不只使米
乌索夫,同样也会使别的许多人都不大喜欢的东西。他身材不高,呵腰
屈背,两条细腿,只有六十五岁,但是因为闹病,显得苍老得多,至少
要老十岁。他的干瘦脸上布满了细皱纹,眼旁尤其多。眼睛不大,眼珠
浅色,敏捷,炯炯有神,好象两个发亮的光点。只两鬓上还有几根白发,
一撮稀疏的小胡须,作楔子形,时常发出冷笑的嘴唇细薄得象两条线。
鼻子并不长,却尖得象鸟鼻一般。
“从一切表征看来,这是一个恶狠的、褊狭而傲慢的灵魂,”米乌
索夫在脑海里闪过了这个念头。总之,他感到心情很不痛快。
时钟报时声帮助打开了话头。一个廉价的锤摆小挂钟迅速地敲了整
整十二下。
“正是我们说定的时间,”费多尔?巴夫洛维奇大声说,“我的儿
子德米特里?费多罗维奇却还没有来。我替他道歉,神圣的长老!(阿
辽沙听了这声“神圣的长老”,浑身哆嗦了一下。)我自己永远守时间,
一分也不差,懂得守时刻是国王的礼貌。? 。”
“不过,您总还不是国王。”米乌索夫按捺不住,立刻插了一句。
“对,是那样,我并不是国王。您瞧,彼得?阿历山德罗维奇,连
我自己也知道,一点也不错!我说话总不对劲!尊师!”他突然慷慨激
昂地喊了起来。“您看到在您面前的是一个真正的小丑!我自己就这样
介绍。唉,这是老习惯了!有时候我猛孤丁地撒个什么谎,那是有用意
的,是想博人们一笑,讨人喜欢。应该做一个讨人喜欢的人,对不对?
七八年以前,我为点小事,到一个小城里去,在那里结识了几个商人。
我们去见警察局长,因为想求他一点事情,请他跟我们一起吃饭。警察
局长出来了,这是个又高又胖,浅黄头发,脸色阴郁的人,在这类事情
上最危险的家伙,好犯肝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