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写了一首诗么?”
“哦不,没有写,”伊凡笑着说,“我有生以来也没有做过两句诗。
但是我想出了这首诗,而且记下来了。这是心血来潮想出来的。你是我
的第一个读者,——哦,应该说是听众。真的,一位作者为什么要错过
唯一的听众呢?”伊凡微笑了一下。“讲不讲?”
“我很愿意听。”阿辽沙说。
“我的诗题目叫做《宗教大法官》,——是一篇荒唐的东西,但是
我愿意讲给你听。”
五 宗教大法官
“在这里没有序言——那就是说没有文学的序言也是不成的。”伊
凡笑了,“哎!其实我算是什么作家!你瞧,我这段故事发生在十六世
纪,在那个时候恰巧有在诗里把天神引到地上来的习惯,——这点你从
学校的课本上一定早就知道了。关于但丁我先不提。在法国,法庭职员
和修道院的修士扮演整本的戏剧,把圣母、天使、圣徒、基督,甚至还
有上帝全搬上了舞台。当时这种场面表演得非常淳朴。雨果的《巴黎圣
母院》写出了老巴黎,路易十一时代,为庆祝法国太子的生辰,在市政
厅里演出一出含教训意义的、给大家免费观看的戏剧,名叫《Le bon
jugement de la très sainte et gracieuse ViergeMarie》①,剧
本里圣母亲身出场,宣告她的bon jugement②。我们莫斯科在彼得大帝
以前的古代,也时常演出几乎完全类似的戏,特别是从《旧约》中取材
的戏。但是除了戏以外,当时还有许多小说和‘诗’流传于世,这些作
品里在必要的时候也出现圣徒、天使和全体天神。我们的修道院里也翻
译,传抄,甚至写作这类的诗,而且早在鞑靼人统治时代就是这样。比
如,有一篇修道院的诗,——自然是从希腊文翻译过来的:题目是《圣
母游地狱》,它描写的场面和手法的大胆不亚于但丁的作品。圣母亲临
地狱,由天使长米迦勒给她引路。她看到了罪人和他们所受的苦刑。其
中在油煎湖上有一群极引人注目的罪人:他们中有些人已沉入湖底,再
也浮不上来,‘那些人已经被上帝遗忘了,’这是一句非常深刻而有力
的话。圣母惊愕而流泪了,跪在上帝的宝座前,为地狱里的大众请求赦
免,不加歧视地为她所见到的一切人请求赦免。她同上帝的谈话是极有
趣的。她哀求着,不肯离开,当时上帝把她的儿子被钉着的手足指给她
看,问她:我怎么能赦免他的凶手呢?于是她吩咐全体圣徒、殉教者、
天使和天使长们同她一齐跪下,祈求不加歧视地赦免一切人。结果是她
向上帝求到每年从耶稣受难日到三一节停刑,地狱里的罪人们立刻感谢
上帝,向他喊:‘主啊,你这样裁判是对的。’我的那篇诗如果在当时
出现,也一定会是这类的性质。在我的诗里他也出场了,尽管他没说一
句话,只是出现一下,走了过去。自从他发出必将来到自己的天国的誓
言以来,已经过了十五个世纪,还在十五个世纪以前,他的预言者就记
录着:‘看呀,我很快会来的。’‘关于日子和时刻甚至我也不知道,
唯有我的天父知道。’这是他自己还在地上时说的话。但是人类仍怀着
当年的信仰和当时的感动心情在等待着他。嗯,这信仰甚至更大了,因
为人们已经有十五个世纪没再得到天上的保证:
没有得到天上的保证,
只好相信内心的声音。
也只好相信内心的话了!不错,那时还有许多奇迹出现。有些圣徒会作
神奇的治疗;还有一些圣者传上说,天上的女皇曾亲身降临到他们那里。
① 法语:《至圣和仁爱的圣母玛丽亚的仁慈裁判》。
② 法语:仁慈的裁判。
① 席勒的诗《愿望》里的句子。
但是魔鬼决不肯打盹的,人间已开始对这些奇迹的真实性怀疑起来。恰
巧当时在德国北部出现了可怕的新的邪教。‘象火炬一般’的巨星‘落
在水源上,水变苦了’。巨星就是指教会。这些邪教徒开始亵渎上帝,
否认奇迹。但是仍坚持信仰的人们却信仰得更加热诚了。人类的眼泪照
旧涌向他,照旧等待他,爱他,寄希望于他,渴求为他受苦以至死亡,
和以前一样。? 。人类怀着信仰和热情祷告了许多世纪:‘主啊,快来
吧。’他们向他祈求了许多世纪,到后来他怀着无边的慈悲心肠,终于
亲临到祈祷者面前。早先,当一些圣者,苦行者,圣隐修士还活在世上
的时候,他也曾降临到他们那里来过,在他们的行传里曾有记载。在我
们国家里,深信自己的诗句说出了真理的丘特契夫①,曾经这样宣告:
天国之王背负着沉重的十字架,
身上穿着奴服,
曾经走遍了亲爱的大地,
到处给人们赐福。
我可以对你说,这一定是真的。他想在人民面前——在那些受折磨,受
痛苦,满身罪孽,却象孩子般爱他的人民面前出现片刻。我的故事发生
在西班牙的塞维尔地方,在宗教裁判制度最可怕的时代,各地每天烧起
火堆,颂祷上帝,
在艳丽夺目的火堆上,
烧死凶恶的邪教徒。
哎,这自然并不就是他预言中当世界末日时,他将带着天上的荣耀,‘象
闪电从东到西照亮天边’似的突然显现在人前的那种基督降临。不,他
只是想要哪怕是短时间地降临到他的孩子们那里去,而恰巧在活烧邪教
徒的地方。他怀着无比的慈悲,仍旧以他十五个世纪以前在人间走动了
三年时那个原来的人形,又一次在人间走动。他降临那个南方城市的‘火
烫的大道’上,在那里,刚刚在头一天,有国王,宫廷骑士,红衣主教
们和美丽的宫廷贵妇们在场,在全塞维尔城众多人民面前,任宗教大法
官的红衣主教在‘艳丽夺目的火堆上’ ad majoremgloriam Dei①,
一下子烧死了几乎上百个邪教徒。他是悄悄地,不知不觉地出现的,可
是真奇怪,大家全认出了他。这应该是我那首诗里最精采的一段,——
描写为什么人们会认出他来。人们以不可抗拒的力量拥到他的面前,围
住他,聚集在他身边,跟随着他走。他默默地在他们中间走着,带着流
露出无限同情的宁静的微笑。他的心上燃烧着爱的太阳,他的眼中闪耀
出光明,智慧和力量的光芒,射到人们的身上,使他们的心里涌出感激
回报的爱。他的两手伸向他们,为他们祝福。只要和他一接触,甚至只
要碰到他的衣服,就发生治疗的力量。人群里一个从小就瞎了眼睛的老
人呼吁道:‘主,治愈我吧,让我也能看到你。’立刻,好象一片鱼鳞
① 丘特契夫(1803—873 年),俄国诗人,善于描绘大自然和人类的精神感受。
② 丘特契夫作《可怜的乡村》中的诗句。
① 拉丁文:为了上帝伟大的荣誉。
从他的眼睛上落下,盲者看到了他。人们哭着,吻着他走过的土地。孩
子们把花朵扔到他面前,唱着歌,对他喊着:‘和散那!’②‘这是他,
这是他自己!’大家反复地说,‘这一定就是他,除了他,不会是别人。’
他在塞维尔教堂的台阶上面站住了,那时正有人哭着把一个敞着盖的、
装小孩的白色棺材抬进教堂,棺材里躺着一个七岁的女孩,一位名人的
独生女。死孩全身躺在鲜花里。人群里有人对哭着的母亲喊道,‘他会
使你的孩子复活的。’出来迎接棺材的教堂里的神父困惑不解地看着,
皱起了眉头。但这时响起了死孩的母亲的痛哭声。她跪在他的脚前,向
他伸出双手,呼喊说:‘如果真是你,就请你使我的孩子复活吧!’送
殡的行列停住了,小棺材放在台阶上,他的脚下。他慈悲地看着,他的
嘴唇轻声说出:‘塔利法,库米。’——意思就是:‘起来吧,女孩。’
小孩在棺材里仰起身子,坐了起来,睁大着惊讶的小眼睛微笑地张望着
四周。她两手还握着她躺在棺材里时人们放在她手里的那把白玫瑰。人
们骚动了,发出了喊声和哭声,就在这时候,忽然红衣主教、宗教大法
官本人恰好正走过教堂旁的广场。他是个将近九十岁的老人,高大而挺
直,脸庞削瘦,眼眶深陷,但眼里仍发出火一般的光芒,他并没有穿他
那套昨天在烧死罗马教的敌人时曾在人前炫耀的红衣主教服,——不,
这时候他只穿着他粗糙的旧教士服。他的一些脸色阴沉的助手和奴隶,
还有‘神圣’的卫队在后面跟着,保持一定的距离。他在人群前面站住
了,远远地观望着。他全都看见了,他看见那口棺材怎样放在那个人的
脚下,看见女孩怎样复活。他的脸上罩上了阴影。他皱紧灰色的浓眉,
眼里射出了凶光。他伸出手指,吩咐卫队把这人抓住。他的威力是那么
大,人们又是那么惯于对他战战兢兢,百依百顺,因此当时群众毫不待
慢地立刻给卫队让开了一条路,而那些人就在突然来临的一片死寂中,
抓住这个人,把他带走了。群众立刻象一个人似的匍匐在地,朝宗教法
官叩头,他默默地向人们祝福,走了过去。卫队把犯人带进了宗教法庭
的古老大厦中一间带圆顶的狭窄而阴沉的监狱里,把他关在里面。白天
过后,黑暗而闷热得‘透不过气来’的塞维尔的夜晚来临了。空气里充
满着‘桂叶和柠檬的香味’。在一片漆黑中,监狱的铁门突然打开,年
老的宗教大法官亲自手里拿着灯,慢腾腾地走进了监狱。他独自一人,
狱门立时在他身后又关上了。他站在门前,注视他的脸整整有一两分钟,
然后轻轻地走近前来,把灯放在桌上,对他说道:
“‘真是你?真是你么?’他没有得到回答,就又急速地接着说,
‘别出声,别回答吧。你又能说出什么来呢?我完全知道你要说的话。
你也没有权利在你以前说过的话之外再加深什么,你为什么到这里来妨
碍我们?你确实是来妨碍我们的,你自己也知道。但你知道不知道明天
将会发生什么?我不知道你是谁,也不愿知道真的是你还是仅仅象他,
但是到了明天,我将裁判你,把你当作一个最凶恶的邪教徒放在火堆上
烧死,而今天吻你的脚的那些人,明天就会在我一挥手之下,争先恐后
跑到你的火堆前面添柴,这你知道吗?是的,你也许知道这个。’他在
深刻的沉思中加了这句话,目不转睛地紧盯着他的囚犯。”
“我不大懂,伊凡,这是什么意思?”一直在默默地听着的阿辽沙
② 圣经中的赞美词,希伯来语,意为“上帝是可赞颂的”。
微笑着说,“只是无边的幻想呢,还是某种老年人常犯的毛病,一种令
人难耐的qui pro quo①?”
“就算是后者吧,”伊凡笑了,“既然现代的现实主义已经把你的
口味败坏了,弄得你不能忍受一点点幻想的东西,那就随你说它是qui
pro quo 吧。这话也对,”他又笑了起来,“老人已经九十岁,他早就
有可能会死抱住一个观念顽固得发了狂。他也有可能是被犯人的外貌吓
坏了。最后,那也可能只是一个九十岁的老头子在离死期不远,再加上
由于昨天在火堆上烧死一百个邪教徒而头脑发热时产生的梦魇和胡话。
但管它是qui pro quo 还是无边的幻想,对于咱们不全是一样的么?
问题只在于老人需要说出自己的意见,九十年来第一次,讲出他在这整
个九十年中沉思默想着的一切。”
“那么囚犯也仍旧沉默着?仍旧看着他而一言不发么?”
“不管怎么说,本来就应当是这样嘛。”伊凡又笑了。“老人自己
已经向他指出来,他没有权利在以前说过的话上再加什么话。要知道,
至少照我的意见看来,这也正是罗马天主教最主要的特点:‘你既然已
经把一切都教给了教皇,那就一切都已在教皇的手里,你现在根本不必
来,至少目前你不该来碍事。’他们不但嘴里说这一类的话,还写了下
来,至少耶稣会教士是这样。这是我亲自从他们的神学著作里读到的。
‘你有权哪怕是向我们显示你所由来的那个世界里的一个秘密么?’我
诗里的这个老头子问他,随后又自己代替他回答说:‘不,你没有权利,
因为你不应在你以前说过的话上再加添什么,你也不应夺去人们的自
由,这自由当初你在地上的时候曾经那么坚决地维护过。不管你新宣示
些什么,因为他们将作为奇迹出现,因此必然会侵犯人们信仰的自由,
而他们的信仰自由,还在一千五百年以前,你就曾看得比一切都更为珍
贵。你不是在那时候常说“我要使你们成为自由的”么?但是你现在看
到这些“自由”的人们了。’老人忽然沉思地莞尔一笑,补充说。‘是
的,我们曾为此花了极高的代价,’他继续说,严厉地看着对方,‘但
是我们终于以你的名义完成了这件事。十五个世纪以来我们为了这自由
而艰苦奋斗,现在已经完成了,完成得很彻底。你不相信完成得很彻底
么?你温和地望着我,甚至对我丝毫不加恼怒?但是你知道,现在,正
是现在,这些人比任何时候都更相信,他们完全自由,而实际上他们自
己把他们的自由交给我们,驯顺地把它放在我们的脚前。但这是我们完
成的工作,不知道你所希望的是这个,是这样的自由么?’”
“我又不明白了,”阿辽沙打断他的话说,“他是在讽刺,嘲笑么?”
“一点也不。他恰好认为他和他的人的功绩,就在于他们终于压制
了自由,而且他们这样做,是为了使人们幸福。‘因为只是到了现在(他
自然指的是有宗教裁判制的时代),才破天荒第一次可以想到人们的幸
福。人造出来就是叛逆者;难道叛逆者能有幸福么?已经有人警告你
了,’他对他说,‘你没有少受到警告和指示,但是你不肯听这警告,
你不承认那条可以使人们得到幸福的唯一的道路,幸而你离开的时候,
把这事情交托给了我们。你答应,你留下了话,确认你给我们系绳和解
绳的权利,现在你自然不用再想从我们手里夺去这个权利。你为什么跑
① 拉丁文:混乱,缠夹。
来妨碍我们呀?’”
“‘没有少受到警告和指示’是什么意思?”阿辽沙问。
“这正是老人想说的话的主要部分:——”
“‘一个可怕的,聪明的精灵,一个自我毁灭和无形的精灵,’老
人继续说,‘一个伟大的精灵,曾经在旷野里同你说话,据圣经里告诉
我们,他似乎把你“诱惑”了。对不对?但再没有比他在三个问题中对
你揭示的一切更真实的了,当时你不肯接受它们,圣经里称它们“诱惑”。
可是,如果说什么时候地上曾出现过完全真实的伟大奇迹的话,那正是
在那一天,正是提出这三种诱惑的那一天。奇迹正出现在这三个问题的
提出上。如果完全为了试验和譬喻起见,设想那个可怕的精灵的三个问
题已经在圣经里消失无踪,现在必须予以恢复,重新想出来,编出来,
以便再记到圣经里去,为此召集地上一切智者——掌政权的人,总主教,
学者,哲学家,诗人,给他们出课题:构想并编出三个问题,这三个问
题不但必须适合事件的范围,而且还必须用三句话,只用三句人类语言
来说出世界和人类的全部未来的历史,——那么你是不是认为把地上的
一切智慧合在一起,能够想出在力量和深度方面可以和那位勇敢聪明的
精灵在旷野里对你实际提出的三个问题相比的东西呢?单就这些问题来
说,单就这些问题的提出这个奇迹来说,就可以明白,这是我们所看到
的并非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