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拉马佐夫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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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拉马佐夫兄弟- 第3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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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来。以后,你自己也到了莫斯科,我们好象只在什么地方见过一次面。
现在在这里,我已经住了三个多月了,可你我两人至今没正式谈过一句
话。明天我就要走了,我刚才坐在这里,正在想:我怎么能和他见一面,
告别一下?恰巧这时你从这里走过。”
“你很愿意看见我么?”
“很愿意,我很想彻底了解了解你,同时也让你了解一下我,然后
分手离别。我觉得人们在临离别以前是最容易互相了解的。我看出三个
月以来你老在看我,你的眼睛里有一种不断期待的神情,这最使我受不
了,也正因为这个才不愿和你接近。但是到后来我学会了尊敬你:心想,
这小人儿倒是坚定地站住了脚跟。你要注意,我现在虽然在笑,说的话
却是认真的。你确是很坚定地站住了脚跟,是不是?我爱这样坚定的人,
无论他站在什么地方,即使他是象你这样的小孩子。到了后来,我看到
你的期待的眼神也一点不觉得讨厌了;相反地,最后我倒爱上了你那期
待的眼神。? 。你好象为了什么原因爱着我,是不是,阿辽沙?”
“是爱你,伊凡。德米特里哥哥在谈到你的时候说:伊凡守口如瓶。
我却说:伊凡是个谜。我觉得就是现在你也还是一个谜,但是我已经有
一点了解你了,这是今天早晨才开始的!”
“那么你了解了我一些什么呢?”伊凡笑着问。
“你不会生气么?”阿辽沙也笑起来了。
“说吧!”
“那就是:你是个普通的青年,和所有别的二十三岁的青年一样,
同样是年轻、活泼、可爱的小伙子,实际上还是个乳臭未干的小孩子!
怎么样?你听了不太生气么?”
“相反地,真是巧得出奇!”伊凡快乐而热烈地说,“你信不信,
昨天我们在她那里相见以后,我也老是自己琢磨着,我还是个二十三岁
的乳臭未干的小孩子,而你这会儿也很正确地看出来了,而且还正巧是
从这一点谈起。我刚刚坐在这里,你知道我在想什么:即使我不相信生
活,即使我对于心爱的女人失掉信心,对世间事物的秩序失掉信心,甚
至相反地深信一切都是无秩序的,可诅咒的,也许是魔鬼般地混乱不堪
的,即使我遭到了一个人灰心失望的种种可怕心境的打击,——我总还
是愿意活下去,既然趴在了这个酒杯上,在没有完全把它喝干以前,是
不愿意撒手的。但是到了三十岁的时候,即使还没完全喝干,我也一定
会扔下酒杯,就此离开,——往不知什么地方去。但是在三十岁以前,
我深深知道,我的青春将战胜一切:一切的失望,一切对于生活的厌恶。
我多次反省:世上有没有一种失望,会战胜我心里对于生活的这种疯狂
的、也许是不体面的渴求呢?每次我都断定:大概是没有的,这是说在
三十岁以前,到了那时候以后,我觉得我就会自动不再渴求了。这种对
生活的渴求,有些害痨病的幼稚道德家时常把它说成卑鄙,尤其是诗人
们。的确,这种对生活的渴求,一定程度上是卡拉马佐夫家的特征,不
管愿意不愿意,它也一定存在于你的身上,但为什么它一定是卑鄙的呢?
惯性力在我们这个地球上还是很强的,阿辽沙。我渴望生活,所以我就
生活着,尽管它是违反逻辑的。尽管我不信宇宙间的秩序,然而我珍重
到春天萌芽的带着滋浆的嫩叶,我珍重蔚蓝的天,珍重一些人,对于他
们,你信不信,有时候你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那样热爱,还珍重一些
人类的业绩,对于这,你也许早就不再相信,但到底由于旧印象,还是
要从心中产生敬意。瞧,鱼羹端来了,你好好吃吧,这鱼羹很美,做得
不错。我想到欧洲去一趟,阿辽沙,我就从这里动身;我也知道我这不
过是走向坟墓,只不过这是走向极其极其珍贵的坟墓,如此而已!在那
里躺着些珍贵的死人,每块碑石上都写着那过去的、灿烂的生命,那对
于自己的业绩、自己的真理、自己的奋斗、自己的科学所抱的狂热的信
仰。我早就知道,我会匍匐在地,吻那些碑石,哭它们,但同时我的心
里却深知这一切早已成为坟墓,仅仅不过是坟墓而已。我哭泣并不是由
于绝望,而只是因为能从自己的泪水中得到快乐,为自己的伤感所沉醉。
我爱春天带着滋浆的嫩叶,我爱蔚蓝的天,如此而已!这不是理智,不
是逻辑,这是出于心底、发自肺腑的爱,爱自己青春的活力。? 。你多
少明白一点我的这段谬论么,阿辽沙?明白不明白?”伊凡忽然笑了。
“我太明白了,伊凡,渴望出于心底、发自肺腑的爱,——你这话
说得好极了,我很高兴,你是这样地渴望生活。”阿辽沙大声赞叹说。
“我以为,世界上大家都应该首先爱生活。”
“爱生活本身甚于爱它的意义,是这样么?”
“一定要这样。应该首先去爱,而不去管什么逻辑,象你刚才所说
的那样,一定要首先不管它什么逻辑,那时候才能明了它的意义。我早
就想到这一点了。你爱生活,伊凡,这样你的事情就已经做了一半,得
到了一半。现在你应该努力你的后一半,那样你就得救了。”
“你又来拯救我了,也许我并没有毁灭哩!而且你所说的后一半又
是什么?”
“就是要使你的那些死人们复活,他们也许根本就没有死。好了,
拿茶来吧。我很高兴我们能这样谈谈,伊凡。”
“我瞧你是心头正充满着灵感。我最喜欢这种? 。见习修士的
Professions de foi①。? 。你是一个坚定的人,阿历克赛。你想离开修
道院,真的吗?”
“真的。我的长老打发我到俗世里来。”
“这么说,我们还会在俗世里相见,到三十岁我开始抛开酒杯之前
还会相遇的。父亲到了七十岁还不愿意离开自己的酒杯,甚至还想到八
十岁,这是他自己说的,虽然他是一个小丑,但他说这话是一本正经的。
他把色欲当作磐石来作为立脚点,? 。不过在过了三十岁以后,也许除
了这个以外,根本就没有什么东西可以作为立足点的了。? 。可是到七
十岁总不免有点卑鄙,最好是在三十岁:这样还可以自欺欺人地保持点
‘高尚的色彩’。你今天没有看见德米特里么?”
“不,没有看见,可是我看见斯麦尔佳科夫了。”于是阿辽沙匆促
而又详细地把自己和斯麦尔佳科夫相遇的一段情节讲给哥哥听。伊凡突
然很关心地倾听起来,甚至还重复问了几句。
“不过他求我不要告诉德米特里说他谈起了他。”阿辽沙补充了一
句。
伊凡皱起眉头,沉思了起来。
“你是为了斯麦尔佳科夫的缘故皱眉头的么?”阿辽沙问。
“是的,为了他。见他的鬼去吧。德米特里我倒的确想见一见,但
是现在不必了。? 。”伊凡不乐意似的说。
“你真的想马上就走么,哥哥?”
“是的。”
“德米特里和父亲怎么办呢?他们会落个什么结局?”阿辽沙担心
地说。
“你老是讲这一套!那与我有什么关系呢?我是我的兄长德米特里
的保镖么?”伊凡气恼地说,却忽然又苦笑了一下。“这好象是该隐①关
于他被杀死的兄弟向上帝所作的回答吧?也许你现在正是这样想的?但
是真见鬼,我总不能老呆在这儿等着他们呀!事情一了结,我就走。你
大概以为我在吃德米特里的醋,以为这三个月来我一直在夺他的美女卡
捷琳娜?伊凡诺芙娜。才见鬼哩,我是有我自己的事情。等事情一了结,
我就走。事情刚才已经了结了,你就是证人。”
“就是指刚才在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那里么?”
“是的,在她那里,一下子就彻底摆脱开了。可是那算什么?德米
特里与我又有什么关系?他跟这事是毫不相干的!我和卡捷琳娜?伊凡
诺芙娜之间完全是我们自己的事。你也知道,正巧相反,德米特里做得
好象他是在和我同谋似的。其实我丝毫也没有请他这样做,是他自己煞
有介事地把她交给我,还为我们祝福。这真是可笑。不,阿辽沙,不,
你真不知道我现在感到多么轻松!现在我坐在这里,吃着午饭,你信不
信,我真想要一瓶香槟酒,来庆祝一下我刚刚得到的自由。唉,差不多
有半年了,忽然一下子,一下子全都摆脱了。我甚至昨天都还想象不到,
① 法语:信仰的表白。
① 《圣经》故事,该隐是亚当的儿子,杀了弟弟亚伯,受到上帝惩罚。见《世记》。
只要愿意的话,了结这事是根本不费什么的!”
“你说的是自己的爱情么,伊凡?”
“如果你愿意这样说,就算是爱情好了。是的,我恋上了一个小姐,
恋上了一个女学生。为她受了折磨,她也折磨了我。我长期厮守着她,? 。
现在忽然一切全烟消云散了。我不久前还满腔热情,可是刚一从那里走
出门来,就立刻恍然失笑了,——你相信么?是的,我说的完全是真话。”
“你连现在讲起这事时也讲得很快乐。”阿辽沙端详着他那的确忽
然开朗起来的脸说。
“但是我怎么会料到我是根本不爱她的呢!哈哈!结果却证明的确
是不爱她的。要知道我原先是多么喜欢她呀!甚至在我刚才说那番慷慨
激昂的话的时候,也还是很喜欢她,你知道么,就是此刻我也还是非常
喜欢她,可是同时我离开她又感到那么轻松。你以为我在夸大其词么?”
“不。不过这也许本来就不是爱情。”
“阿辽沙,”伊凡笑了,“你别开口议论起爱情来!你这样做是不
合身分的。刚才,刚才你竟跳出来议论这个!啊哟!我还忘了为这事吻
你一下。? 。她真是使我吃够了苦头,我真是守在折磨的旁边。唉,她
是知道我爱她的!她爱的是我,不是德米特里!”伊凡愉快地断然说,
“德米特里只是折磨。我刚才对她所说的话完全是千真万确的真话。但
是最主要的是,她也许需要十五年或者二十年才能觉悟到,她根本并不
爱德米特里,而只爱她折磨着的我。甚至也可能永远不会觉悟,尽管取
得了今天的教训。所以最好是伸伸腿站起来,从此一走了事。顺便问一
声:她现在怎么样?我走后那边情形怎样?”
阿辽沙对他讲了关于犯歇斯底里的情形,又说她大概现在还不省人
事,说着胡话。
“不会是霍赫拉柯娃瞎说么?”
“好象不会。”
“应该探问一下。不过从来没有人因为犯歇斯底里面死的。犯歇斯
底里就犯歇斯底里吧,上帝赐给女人歇斯底里,是给她们的一种恩惠。
我根本不想到那里去。再钻到那儿去有什么意思。”
“可是你刚才对她说:她从来没有爱过你。”
“我是故意这样说的。阿辽沙,我们叫一瓶香槟酒来,为我的自由
干一杯吧。哎,你真不知道我是多么高兴!”
“不,哥哥,我们还是不要喝吧,”阿辽沙忽然说,“再说我心里
正有点发愁。”
“对,你早就在发愁,我早就看出来了。”
“那么你明天早晨一定要走么?”
“早晨?我没说早晨,? 。不过也可能是早晨。你信不信,我今天
在这里吃饭,完全是因为不愿意同老头子一块儿吃,他真使我讨厌到了
极点。单为了他我也早就该走了。可你干吗为我的走感到这么不安?在
动身以前你我还不知道有多少时间。整整一大段时间,无穷无尽的时
间!”
“如果你明天就走,那里来的无穷无尽呢?”
“这对你我又有什么妨碍?”伊凡笑了,“我们总还来得及谈完自
己的事情,谈完我们到这里来要谈的事情的,是不是?你为什么用惊奇
的神气看着我?你回答一下:我们是为什么事情到这里相见的?为的是
谈对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的爱情?谈老头子和德米特里?谈外国?谈
俄国不可救药的现状?谈拿破仑皇帝?是为了谈这些事情么?”
“不,不是为了谈这些。”
“那么说,你自己也明白是为了谈什么。有些人需要谈某种事情,
我们乳臭未干的青年却需要谈另一种事情,我们首先需要解决永恒的问
题,这才是我们所关心的。所有俄国的青年人现在全一心一意在讨论永
恒的问题,正当老人们忽然全忙着探究实际问题的时候。你为什么这三
个月来一直露出期待的神情瞧着我呢?就是为了想盘问我:‘你到底信
仰什么,还是压根儿什么也不信仰。’三个月来你的眼神不就是这个含
义么,阿历克赛?费多罗维奇,是不是这样?”
“也许是这样。”阿辽沙微笑了。“你现在不是在讥笑我吧?”
“我讥笑你?我是不想使我那三个月来一直那样期待地瞧着我的小
弟弟灰心丧气。阿辽沙,你毫不客气地瞧着我:我自己就跟你一模一样,
完全是幼稚的小伙子,所差的只是不是个小修士。俄国的小伙子,我指
的是他们中间的一些人,是怎样在活动呢?举例来说,他们就聚集在这
里的脏酒店里,坐在一个角落上。他们以前从来不相识,一出酒店,又
会几十年互不相见,但那有什么,碰到在酒店相会的机会时,你看他们
在讨论些什么?讨论的不是别的,而是全宇宙的问题:有没有上帝?有
没有灵魂不死?而那些不信上帝的,就讲社会主义和无政府主义,还有
关于怎样按照新方式改造全人类等等;结果还是一码事,是同一个问题
的两面。今天我们这里有许许多多极不寻常的俄国小伙子都在一心一意
地谈论永恒的问题。不是这样么?”
“是的,在真正的俄罗斯人心目中,有没有上帝,有没有灵魂不死
的问题,或者如你所说另一面的问题,自然是最首要最严重的问题,而
且这也是应当的。”阿辽沙说,还是含着平静而带有探究意味的微笑,
注视他的哥哥。
“你知道,阿辽沙,做个俄罗斯人有时候就根本不是件聪明事,但
再不能想象有比现在那般俄国小伙子们在干的更愚蠢的事情了。不过有
一个俄国小伙子阿辽沙,我却是非常喜爱的。”
“瞧你得出个多妙的结论来!”阿辽沙忽然笑了。
“好,你说吧,从哪里开始?全听你吩咐。从上帝说起?先谈上帝
存在不存在,好不好?
“你愿意从哪里说起就从哪里说起好了,即使是从‘另一面’说起
也行。你昨天不是在父亲那里声明过,上帝是没有的么。”阿辽沙探究
地瞧了哥哥一眼。
“我昨天在老头子那里吃饭的时候,是故意用这话来逗你,并且看
见你的小眼睛冒火了。但是现在我不反对和你详细谈一下,而且是一本
正经地谈。我愿意同你取得一致,阿辽沙,因为我没有朋友,我愿意试
一试。嗯,你想想看,说不定我也会承认上帝的,”伊凡笑了,“你不
感觉这很突然么?”
“自然是的,假如你现在并不是开玩笑。”
“开玩笑?昨天在长老那里人家说我是开玩笑。你知道,亲爱的,
十八世纪有一个老罪人,他说如果上帝不存在,就应该把他造出来,s′
il n′existait pas Dieu il faudrait l′inven…ter①。而人也的确造
出了上帝来。上帝果真存在倒不奇怪,不稀奇了,稀奇的是这种思想—
—必须有一个上帝的思想——竟能钻进象人类这样野蛮凶恶的动物的脑
袋里,而这种思想是多么圣沽,多么动人,多么智慧啊,它真是人类极
大的光荣。至于我呢,我是早就决定不去思考究竟是人创造了上帝还是
上帝创造了人的问题了。自然我也就不想再去仔细研究俄国小伙子们关
于这问题的时髦的原理,——那是完全从欧洲的假设中引伸出来的;因
为在欧洲还只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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