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喊了一声,正想朝她扑过去,但是阿辽沙拚
命地拦住了她:
“一步也别动,一个字也别说!您什么也不要说,什么也不要回答。
她会走的,马上会走的!”
正在这当儿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的两位亲戚听到喊声跑进屋来,
女仆也跑来了。大家都连忙奔到她身边去。
“我是要走了,”格鲁申卡说,从长沙发上拿起了短外套,“阿辽
沙,亲爱的,送我一下!”
“走吧,您快些走吧!”阿辽沙在她面前合着双手恳求她说。
“亲爱的阿辽沙,送送我吧!我在路上要对你说一句很好听、很好
听的话!阿辽沙,我是为了你才闹出这场戏来的。送送我吧,宝贝儿,
以后你会喜欢我的。”
阿辽沙绞着两只手,扭过身去。格鲁申卡清脆地朗声笑着,从屋里
跑出去了。
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犯起病来。她号陶大哭着,痉挛得死去活来。
大家都在她身边忙作一团。
“我警告过您的,”大姨母对她说,“我不让您走这一步,? 。您
太火爆了,? 。怎么能决心走这样一步呢!您不知道这类东西的性子,
这女人听说比别的人更坏。? 。不行,您真是太任性了!”
“她是一只老虎!”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嚷道,“您为什么拦阻
我,阿历克赛?费多罗维奇,我要狠狠打她一顿,打她一顿!”
她在阿辽沙面前也控制不住自己了,也许是根本不想控制。
“应该抽她一顿鞭子,送到断头台上,交给刽子手,当着众人面
前!? 。”
阿辽沙退到门旁。
“但是上帝啊!”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忽然嚷叫起来,把两手一
拍,“他呢!他竟会那么不正直,那么没人性!他竟对这东西讲那件事
情,在倒楣的、永远可诅咒的那天所发生的事情!‘送上门去出卖色相,
亲爱的小姐!’她竟知道了!您的哥哥真是混蛋,阿历克赛?费多罗维
奇!”
阿辽沙想说点什么,但是没有找出一句话来。他的心难受得都疼痛
了。
“您走吧,阿历克赛?费多罗维奇!我觉得羞耻,我觉得可怕!明
天? 。我跪着哀求您明天来一趟。您不要怪我,饶恕我吧,我不知道下
一步拿自己怎么办!”
阿辽沙走到街上,仿佛连脚步都迈不稳了似的。他也想和她那样哭
一场。一个女仆忽然追上前来。
“小姐忘记把霍赫拉柯娃太太的信转交给您,这信从午饭的时候就
在我们这里了。”
阿辽沙机械地收下那个玫瑰色的小信封,下意识地塞进自己的口袋
里。
十一 又一个失去了的名誉
从城里到修道院只有一俄里路多一点。阿辽沙在这时已经行人稀少
的路上匆匆地走着。天快黑了,三十步外就已看不清东西。在中途有一
个十字路口。十字路口一棵孤零零的柳树底下看得出有一个人的身影。
阿辽沙刚刚走到十字路口,那个人就一下冲出来,跑到他身旁,用凶狠
的声音喝道:
“掏出钱包来,不然就要你的命!”
“原来是你呀,米卡!”阿辽沙惊奇地说,被他吓了一大跳。
“哈,哈,哈!你没有料到么?我心想:上哪儿等你好呢?在她家
附近吗?从那里出来有三条路,我会找不到你的。后来才想到上这儿来
等,因为心想他一定会经过这里,到修道院去是没有别的路的。唔,你
有什么话直说吧。你压扁我吧,象压死一只蟑螂似的? 。可是你怎么
啦?”
“没什么,哥哥,? 。我是被吓坏了。唉,德米特里,刚才父亲流
的血? 。”阿辽沙哭了,他早就想哭,现在他的心里忽然好象决了口。
“你几乎杀死他,? 。还诅咒他,? 。而现在? 。刚刚? 。你还开玩
笑,? 。‘掏出钱包来,不然就要你的命!’”
“那有什么?不正经么?不合时宜么?”
“不是的,? 。我只是? 。”
“等等。你瞧这黑夜:你瞧,这是多么阴沉的黑夜,满天乌云,起
了多大的风!我躲在这棵柳树底下等你,忽然心想(上帝作证!):为
什么还要这样受苦下去,还等候什么?这里是一棵柳树,有手帕,还有
衬衫,立刻可以拧成一根绳子,还可以加上一条背带,——干吗不让世
界少一个累赘,不再为了我这下贱生命丢脸!就在这时候,我听见你走
了过来,——天呀!真好象有什么东西忽然从天外飞来:这么说,到底
还有一个人是我所爱的,现在走来的正是他,正是这个小人儿,我的亲
爱的小兄弟,这是我在这世上最爱的,也是唯一爱着的人!我是那么爱
上了你,我在那一刻是那么地爱你,所以我就心想:让我立刻扑上去搂
住他的脖子!可这时突然心生一个愚蠢的念头:‘让我逗他笑笑,吓唬
他一下子。’这样我就象傻子似的喊起‘掏出钱包来!’请你原谅我这
种愚蠢举动,——这不过是胡闹,其实我的心里? 。也是很正经的。? 。
算了吧。还是请你说说,那里的情形怎么样?她是怎么说的?刀劈也好!
斧锯也好!不要怜惜我!她气极了么?”
“不,不是的。? 。那里完全不是你想的这种情况,米卡。那里? 。
我在那里刚才碰见了她们两个人在一块儿。”
“哪两个人?”
“格鲁申卡到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家去了。”
德米特里?费多罗维奇惊呆了。
“不可能!”他嚷道,“你说梦话!格鲁申卡会在她家里!”阿辽
沙把从他走进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家的时候起所发生的一切事情讲述
了一遍。他讲了十分钟左右,不能说讲得十分流畅和有条有理,但似乎
传达得很明白,把握住了那些最主要的话和最主要的行动,而且还常常
通过一言半语鲜明地传达出了自己的感受。哥哥德米特里默默地听着,
两眼吓人地直勾勾凝视着。但是阿辽沙明白他已经全都了解,已经领会
了全部事实。不过随着故事的进展,他的脸色不但越来越阴沉,而且仿
佛还越来越可怕。他皱紧眉头,咬紧牙根,他那呆板的目光显得更加呆
板、固执和可怕。? 。最出人意料的是他的整个的脸,本来显出愤恨和
狂怒,一下子忽然又变了,变得想不到地那么快,紧闭的嘴唇松开了,
德米特里?费多罗维奇忽然之间发出了最毫不抑制而又毫不做作的大
笑。他简直被笑声噎住了,笑得甚至许久都说不出话来。
“结果还是没有吻手!还是没有吻,就这么跑走了!”他终于喊了
出来,带着一种病态的狂喜神情,——如果这种狂喜不是这样的自然真
率,那么也可以称之为无礼的狂喜,——“她竟大声叫她老虎!真是母
老虎!应该把她送上断头台去么?是的,是的。应该,应该,我自己就
是这个意见,早就应该!你瞧,弟弟,送她上断头台是可以的,但是首
先自己应该恢复健康。我了解这位横蛮无礼的女王,她的整个面目,整
个面目全在这件吻手的事情上显露出来了,这女魔!她是世界上可以想
象得出来的一切女魔中的女王!这也能让人感到一种特殊的痛快!那么
她跑回家去了么?我立刻去? 。嗯? 。我要立刻跑去找她!阿辽沙,你
不要骂我,我不是也同意,把她绞死都还嫌轻么。? 。”
“可是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呢?”阿辽沙伤心地叫道。
“那一位我也看透了,那一位我也从里到外彻底看透了,而且从来
没有看得这样清楚过!这简直等于是发现全球的四大洲,说错了,五大
洲!走了这样的一步!这正是那个女学生卡钦卡的本色,她为了拯救父
亲这样一个慷慨的念头,竟不怕跑到一个粗野无礼的军官家里去,甘冒
被人家侮辱的危险!真是充满骄傲,渴望冒险,渴望对命运挑战,向无
边的深渊挑战!你说那位姨母曾经阻拦过她么?你知道,她那位姨母自
己就是个专横的人,她原是莫斯科的那位将军夫人的亲姐姐,她的鼻子
翘得比别人还要高,但是丈夫被揭露侵吞公款,丧失了一切,连田产,
和其它一切,于是这位骄傲的太太忽然降低了调门,至今也没有提高起
来。那么说她曾阻拦卡捷琳娜,可是卡捷琳娜不听。‘我能战胜一切,
一切都由我支配;只要我愿意,也可以引诱格鲁申卡上钩,’——结果
是? 。她过于自信,自负太甚,那怨谁?你以为,她是故意首先吻格鲁
申卡的手,是有狡猾打算的么?不,她是当真的,她是真的爱上了格鲁
申卡,不是格鲁申卡,而是自己的幻想,自己的美梦,——因为这是我
的幻想,我的美梦!好阿辽沙,你是怎么脱身逃出她们这些人的掌心的?
是不是撩起修士服,溜之大吉?哈,哈,哈!”
“哥哥,可是你却好象毫不在意你对格鲁申卡讲了那天发生的事,
而格鲁申卡刚才竟当面冲着她说,‘您自己私下到男人家里去出卖色
相!’这是多么对不起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哥哥,还有比这侮辱再
厉害的么?”使阿辽沙感到最痛苦的一个念头,是哥哥似乎高兴卡捷琳
娜?伊凡诺芙娜受辱,尽管这自然是不可能的。
“哎呀!”德米特里?费多罗维奇忽然可怕地皱紧眉头,举手拍了
一下自己的额头。虽然阿辽沙刚才已把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怎么委屈,
怎么喊:“你的哥哥真是个混蛋!”这一切事情全讲了出来,可是他似
乎现在才注意到。“真的,也许我确实对格鲁申卡讲过卡捷琳娜所说的
那个‘倒楣’的日子的事情。对,是那样,是讲过的,我现在想起来了!
那是在莫克洛叶,我喝醉了酒,吉卜赛女人在唱歌,? 。但是我哭着,
当时我痛哭着,跪在地上,向自己心头卡嘉的形象祈祷,格鲁申卡是明
白这意思的。她当时全部明白,我记得,她自己也哭着。? 。哎,见鬼!
现在还能不这样么?当时哭泣,现在呢,? 。现在是‘当胸一剑’,女
人都是这样的。”
他垂下头,沉思起来。
“是的,我是混蛋,毫无疑问是混蛋,”他忽然用阴沉的声音说,
“不管哭不哭,总是一个混蛋!你可以转告她,我接受这个称呼,如果
这能使她解恨的话。够了,再见吧,有什么可谈的?没有快乐的事情。
你走你的路,我走我的路。我也不愿意再跟你相见,除非到某一个最后
的时刻。别了,阿历克赛!”他紧紧握了握阿辽沙的手,还是低垂着眼
皮,头也不抬,仿佛一下挣脱开一般,大踏步向城里走去了。阿辽沙目
送着他,简直不相信他会这样突然永远离开了。
“等等,阿历克赛,还要坦白一点,只对你一个人说!”德米特里?费
多罗维奇忽然又回过头来。“你看我,仔细看我:你瞧,这里,这里,
这里还正在孕育着一件可怕的不名誉的事情。”德米特里?费多罗维奇
一面说着“这里,这里”,一面用拳头捶着胸脯,神情很奇特,好象这
不名誉的事情就潜藏在他的胸脯里面,或是在某一地方,也许在口袋里,
或是密缝后挂在脖子上。“你已经知道我:我是坏蛋,公认的坏蛋!但
是你要知道,无论我从前、现在或将来做过什么事,它和现在,和眼前
这一刻藏在我胸头的这件不名誉的事比起来,在卑劣的程度上是简直无
法相比的。这件事就藏在这里,这里,它正在酝酿实现,而我本来是完
全可以停止这事的进行的,既可以停止,也可以实行,你要记住这一点!
但是我告诉你,我一定要实行它,决不停止。我刚才对你什么都讲了,
却没有讲这件事,因为连我也没有那么厚的脸皮说出它来!我还能停止;
我一停止,明天就可以挽回整整一半已失去的名誉,但我不停止,我要
实行卑劣的计划,你可以预先做我的证人,证明我事先就清醒地对你说
过这事!毁灭和黑暗!用不着再解释,到那时候你自会知道。恶臭的胡
同和女魔!别了。不必为我祈祷,我不配,也完全用不着,完全用不着,? 。
我完全不需要!走吧!? 。”
他突然走了,这一次是完全走了。阿辽沙也朝着修道院走去:“我
怎么会,怎么会再见不到他了?他说的是什么话?”他觉得奇怪极了,
“明天我一定要去看他,寻找他,专门寻找他。他说的是什么话!? 。”
他绕过修道院,穿过松树林,一直走进庵舍。虽然这时已到了不放
人进门的时候,可是人家还是给他开了门。当他走进长老的修道室的时
候,他的心战栗了:“为什么,为什么他要走出去?为什么长老要打发
他进入‘人世’?这儿一片静寂,这儿是神圣的地方,而那里——却扰
攘不安,那里是一片黑暗,会使人立即迷失方向,误入歧途。? 。”
见习修士波尔菲里正在修道室里,还有司祭佩西神父也在,他整天
每隔一小时就来打听一下佐西马长老的健康。阿辽沙惊恐地听到长老的
病况愈来愈恶化了。甚至通常晚上和修士们的谈话今天也不能举行。照
例每天晚上,做完功课以后,临睡以前,修道院的全体修士都聚到长老
的修道室里,每人朗声向他忏悔今天自己的过失,罪孽的幻想,念头,
一切诱惑,甚至相互间的口角,如果有这类事发生了的话。有的人竟跪
下来忏悔。长老加以宽赦,调解,训示,判处悔罪,给予祝福,然后让
他们回去。反对长老制的人们所不满意的也就是修士间的“忏悔”,说
这是对作为一种圣礼的忏悔的亵渎,几乎犯了渎圣罪,实际这完全是两
回事。他们甚至向教区主管方面提出,说这样的忏悔不但不能达到良好
的目的,而且确实会有意地把人引到罪孽和引诱中去。他们说修士中有
许多人觉得到长老那里去是桩苦事,只是因为大家都去,不愿意使人家
认为他们骄傲和具有反叛思想才勉强去的。有人说,修士中有些人在晚
间去忏悔的时候,彼此事先约定:“我说我早晨对你发过脾气,你就给
我证实,”这是为了有话可说,为了能敷衍了事。阿辽沙知道,有时确
曾发生过这类事情。他也知道修士里有人还最恨按照惯例,甚至隐修者
所收到的家信,也必须先送到长老那里去,由他拆开来先看。自然,原
来设想,这一切都应该自由、热诚而真挚地进行,以求达到自愿地服从
和拯救性地施行训诫的目的,然而实际上发生的情况却是,有时非但弄
得很不诚恳,相反地,只显得做作和虚假。但是修士中辈分老的和有经
验的一些人坚持自己的主见,认为凡是诚恳地走进这墙里来修行的,这
类修持和苦行肯定可以使他们得救,给予他们极大的利益;但是相反地,
如有人引以为苦,产生埋怨,那么反正他们就好象已经不是修士了,本
来就不应当来进修道院,这类人的位置是在俗世间。罪孽和魔鬼,不但
在俗世里,即使在教堂里,也是无法回避的,所以完全不该对它们纵容
姑息。
“他衰弱得很,净要睡觉,”佩西神父为阿辽沙祝福以后,轻声告
诉他,“很难叫醒他。不过也用不着去叫醒了。刚才醒过五分钟,请求
向修士们转致祝福;请他们为他作晚祷。还打算明早受一次圣秘礼。又
想起了你,阿历克赛,问你出去了没有,我们回答他说在城里。‘我就
是祝福他要他这样的;他的位置是在那里,目前还不是在这里。’——
这就是他提到你时所说的话。他想到你时总是流露着爱和关心。你明白
自己是受到多大的恩惠么?不过他为什么决定你暂时应该到尘世里去
呢?他一定对于你的命运预见到了什么!你要明白,阿历克赛,即使你
真回到尘世去,那也应当把它作为是去修长老指定给你的功课,而并不
是去投身于空虚的浪游,不是去追求尘世的享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