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城去。我家里要快乐得多。只有一俄里路,我不给你吃素油,会给你
一盘小猪肉饭的,我们好好儿吃一顿;喝白兰地,蜜酒;还有草莓酒。? 。
喂,冯?佐恩,不要放过自己的幸福!”
他一边喊,一边指手划脚地走出了门。就在这个时候,拉基金看见
他走了出来,便指给阿辽沙看。
“阿历克赛!”父亲看见了他,远远地喊叫,“今天就搬到我家去,
全都搬回来,把枕头和被褥都带着,以后不许你再来。”
阿历克赛一下子呆住了,他一声不响注意观察着这出戏。这时费多
尔?巴夫洛维奇已经钻进了马车,伊凡?费多罗维奇在后面跟着沉默而
阴郁地坐到车里,甚至没有转身向阿辽沙道别。但是这里又发生了一个
滑稽的,近乎不可思议的场面,作为这出戏的尾声。地主马克西莫夫忽
然赶到马车踏脚板旁边来。他生怕到迟,是喘着气跑来的。拉基金和阿
辽沙看见他跑着的样子。伊凡?费多罗维奇的左脚还踩在踏板上,他竟
慌忙得急不可待地把一只脚踏上去,一手抓住马车夫的座台,就要跳进
马车里去。
“我也跟你们去,我也跟你们去!”他嚷着,一面跳,一面发出咯
咯的、快乐的笑声,脸上放光,露出不顾一切的样子,“把我也带去吧!”
“我不是说过,”费多尔?巴夫洛维奇高兴地说,“这就是冯?佐
恩!这是死里逃生的真正的冯?佐恩!你是怎么从那里挣脱出来的?你
怎么在那儿活象是个冯?佐恩,可又能逃开不吃那顿饭?你真长着个铜
脑壳哩!我也有个硬脑壳,老弟,可是,对你的脑壳我还是感到惊奇!
跳上来,快跳上来!放他进来,伊凡,会有乐子瞧的。他可以对付着躺
在我们的脚底下。你可以躺下的,是不是,冯?佐恩!要不然让他跟车
夫一块儿坐在赶车座上。? 。跳到赶车座上去,冯?佐恩!? 。”
但是已经坐下的伊凡?费多罗维奇一声不吭,忽然用全力朝马克西
莫夫的胸前击了一拳,打得他飞出一丈开外。只是偶然才没有倒在地上。
“快走!”伊凡?费多罗维奇恶狠狠地对马车夫喝道。
“你干吗?你干吗?你为什么对他这样?”费多尔?巴夫洛维奇发
起火来,但是马车已经走了。伊凡?费多罗维奇没有回答。
“你这人呀!”费多尔?巴夫洛维奇沉默了两分钟,朝儿子斜了一
眼,又说起来。“到修道院来这件事是你自己发动的。你自己怂恿的,
自己赞成的。为什么你现在又生气?”
“您说够废话了,现在休息一会儿吧,”伊凡?费多罗维奇厉声说。
费多尔?巴夫洛维奇又沉默了有两分钟光景。
“现在喝一点白兰地才好呢,”他象劝诱似地说。但是伊凡?费多
罗维奇没有理他。
“到家以后,你也喝一点。”
伊凡?费多罗维奇还是默不作声。
费多尔?巴大洛维奇又等了两分钟:
“我一定要把阿辽沙从修道院里叫回来,尽管你们会很不痛快,敬
爱的卡尔?冯?莫尔。”
伊凡?费多罗维奇轻蔑地耸耸肩膀,转过身去,开始眺望道路。两
人以后一直到家也没有说话。
第三卷
好色之徒
一 下房
费多尔?巴夫洛维奇?卡拉马佐夫的住宅并不在市中心,但也不十
分偏僻,房子很旧,却具有悦目的外表:是带阁楼的平房,粉刷成灰色,
带着红色的铁皮屋顶。然而它还能支持很久,房子开间极大,也很舒适,
有各种各样的贮藏室,有各种各样的暗间和意料不到的小楼梯。里面老
鼠成群,然而费多尔?巴夫洛维奇并不特别讨厌它们:“晚上独自在家
的时候不至于那么寂寞。”再说他也确乎有到晚上打发仆人们到厢房去,
整夜关着门独自一人呆在屋子里的习惯。那所厢房在院子里,宽敞而且
坚固;费多尔?巴夫洛维奇把做饭的地方也安排在那里,虽然正房里也
有厨房。他不爱闻厨房的味儿,食物无分冬夏全从院子里端来。本来,
这所住宅是为大家庭建筑的,主仆一起再加五倍都住得下。但是在我们
讲这段故事的时候,正房只住有费多尔?巴夫洛维奇和伊凡?费多罗维
奇两人,而下人住的厢房里只住着三个仆人:老头儿格里戈里,他的妻
子老太婆玛尔法,还有年轻的男仆斯麦尔佳科夫。关于这三个仆人必须
说得稍为详细些。关于老头儿格里戈里?瓦西里耶维奇?库图佐夫,我
们已经说了很多。他是一个坚定倔强的人,会固执而不屈不挠地追求自
己的目的,只要这个目的由于某种原因(虽然这个原因往往很不合理)
在他看来是一种不可推翻的真理。总而言之,他是正直不阿的。他的妻
子玛尔法?伊格纳奇耶芙娜,虽然一辈子在丈夫的意志面前表示无条件
地服从,有时却也对他提出固执的要求,例如要求在农民刚刚解放以后
马上离开费多尔?巴夫洛维奇到莫斯科去,开始做个什么小生意,因为
他们积攒了一些钱。但是格里戈里当时不容分说地断定,女人是在那里
胡说,“因为一切女人全是不忠实的”,他们不应该离开旧主人,无论
这主人为人怎样,“因为现在这是他们应尽的责任”。
“你明白不明白,什么叫做责任?”他问玛尔法?伊格纳奇耶芙娜。
“关于责任我明白。格里戈里?瓦西里耶维奇,但是我们有什么责
任留在这里?我真不明白,”玛尔法?伊格纳奇耶芙娜坚定地回答。
“不明白就不明白,但事情就这样决定。以后不许再说。”
结果果然这样,他们没有走,费多尔?巴夫洛维奇给他们定了工资,
并不多,却按时清付。格里戈里也知道他对于主人有一种不可辩驳的势
力。他感到了这个,而这也是理所应当的:这个狡狯固执的小丑费多尔?巴
夫洛维奇,象他自己说的那样,在“某些生活上的事情”里,有很坚定
的性格,而在另一些“生活上的事情”里,他的性格就大大软弱,这在
他自己也感到惊奇。他自己也知道是哪些事情,正是因为知道,所以很
害怕。在有些生活上的事情里,应该特别警惕,如果没有忠实可靠的人
在旁边,就会十分困难,而格里戈里正是最忠实可靠的人。费多尔?巴
夫洛维奇生平有许多次甚至发生过可能挨打,而且会被痛打一顿的危
险,总是由格里戈里加以解救,虽然事后每次总要挨这位老仆的一番训
诫。然而单单挨打还不至使费多尔?巴夫洛维奇害怕;另外还常发生一
些远为严重的,甚至十分微妙复杂的情况,到那时候,大概连费多尔?巴
夫洛维奇自己也说不清对于忠实、亲近的人有多么异乎寻常的需要,这
种需要是他有时会突然一下子无法理解地自行感觉到的。这是一种近乎
病态的情况:费多尔?巴夫洛维奇是个十分淫荡而且在情欲方面时常残
忍得象恶魔般的人,但是忽然有时会在酒醉的时候自行感到精神上的恐
怖和道德上的震动,对他的心灵几乎会产生一种甚至可以说是生理上的
影响。他有时说:“我的心在这时候就好象是哆嗦着提到了喉咙里似的。”
就在这种时候,他希望在他的附近,离他不远,倒不一定在一所房子里,
但至少在厢房里,有一个忠实、坚定的,和他迥然不同、毫不荒唐的人,
这个人虽然看见了他所作的一切恶行丑事,知道了一切秘密,却还是由
于忠心而容忍这一切,并不反对,主要是不加责备,不说关于今生或死
后的威吓话,而且在需要的时候还要保护他,保护他免受某个不相识的、
可怕而危险的人的威胁。重要的是身边必需要有另外一个人,一个相处
多年的、友善的人,以便在痛苦的时候可以招他前来,只为了可以看看
他的脸,或者搭讪几句话,甚至完全不相干的话,如果这个人不表示什
么意见,并不生气,他心上会好象轻松些;如果这个人生气,那么就更
加愁闷些也行。曾有过这样的事——自然是十分稀有的:费多尔?巴夫
洛维奇甚至夜里走到厢房去把格里戈里唤醒,叫他到他那里去一下。格
里戈里去了,费多尔?巴夫洛维奇谈了些完全不相干的话,然后立刻打
发他走,有时甚至加上嘲弄和玩笑,然后自己啐口唾沫,躺下睡觉,无
挂无牵,安然入梦。阿辽沙回来后,费多尔?巴夫洛维奇也曾有过这一
类的情况。阿辽沙十分“打动了他的心”,因为他“生活着,一切都看
见却不加任何责备”。不但如此,他还带来了从未遇到过的东西:对于
他这老头子完全不加轻蔑,相反地,倒流露出永远不变的亲切,真诚而
毫不做作的依恋,对于他这样一个不值得依恋的人的依恋。这一切对于
老放荡鬼和不顾家的人,是完全的意外,对于至今只爱“作孽”的他,
完全出乎意料之外。阿辽沙离开后,他自己承认他明白了一点至今不愿
明白的东西。
我在这篇小说开头时已经提过,格里戈里恨阿杰莱达?伊凡诺芙娜,
费多尔?巴夫洛维奇的第一位夫人,长子德米特里?费多罗维奇的母亲,
相反地却保护第二位夫人,疯癫病人索菲亚?伊凡诺芙娜,他反对自己
的主人,反对一切偶然说她一句坏话或轻浮的话的人。他对于这不幸的
女人的同情竟变成了一种神圣的东西,因此,二十年来,无论什么人对
她说一句甚至只是不好的暗示,他也受不了,立刻要对施加侮辱的人进
行驳斥。格里戈里外表上是冷静、威严的人,不爱多嘴,要说就说有分
量的、不轻浮的话。同样,猛一看去也摸不准他究竟爱不爱自己那个温
顺驯服的妻子,但是他实在是爱她的,而她自然也明白这一点。这个玛
尔法?伊格纳奇耶芙娜不但不是个蠢女人,也许比她的丈夫还要聪明,
至少在日常生活方面比他有主意,但是从结婚那一天起,她就毫无怨言
而且十分柔顺地服从他,认为他精神上比自己优越而毫没有二话地尊敬
他。值得注意的是他们两人一辈子很少谈心,至多谈些极必要的日常琐
事。傲慢庄严的格里戈里总是独自考虑一切,操心一切,所以玛尔法?伊
格纳奇耶芙娜早就明白他完全不需要她的劝告。她感到丈夫十分欣赏她
的沉默,认为她这样做是聪明的。他从来没有真正打过她,只偶尔有过
一次,也只是轻轻揍了几下。在阿杰莱达?伊凡诺芙娜和费多尔?巴夫
洛维奇婚后的第一年,有一次在村庄里,聚集了一些当时还是农奴的乡
下姑娘和村妇们到主人的院里来唱歌跳舞。她们跳起了“牧场”舞,忽
然,那时还是个年轻少妇的玛尔法?伊格纳奇耶芙娜跳到合唱队的前面,
用特别的姿势跳起“俄罗斯”舞来,并不照乡村的样子,象村妇那样跳,
而是照她在有钱的米乌索夫家地主剧场里充当家奴时的跳法,——这剧
场里有从莫斯科聘请来的舞蹈教师专教演员们跳舞。格里戈里看见他的
妻子这样跳舞,一小时以后,在自己家那个木屋里轻轻地揪住她头发教
训了她一顿。但是殴打的事情从此根绝了,一辈子再也没有重新发生过,
而玛尔法?伊格纳奇耶芙娜也从此戒了跳舞。
上帝没有赐给他们儿女,有过一个婴孩也死去了。但格里戈里显然
爱孩子,甚至并不隐瞒这一点,也就是说并不觉得不好意思流露出来。
阿杰莱达?伊凡诺芙娜逃走以后,他把三岁的德米特里?费多罗维奇领
来,照管了差不多一年光景,自己拿木梳给他梳头,甚至自己在洗衣盆
里给他洗澡。后来他既照料过伊凡?费多罗维奇又照料过阿辽沙,为这
个还挨过一记耳光;但这些我都已经讲过了。至于自己的小孩,那么唯
有当玛尔法?伊格纳奇耶芙娜怀孕的时候,他在期望中喜欢了一下。等
到生下以后,他就既感到伤心又感到恐怖。因为这男孩生下来就是六指
的。格里戈里看见了这个,懊丧得不得了,不但一直到受洗的那天始终
一言不发,还故意默默地躲到菜园里去。那时候是春天,他在花园里的
菜地上整掘了三天菜畦。第三天上,必须给婴孩施洗了;格里戈里当时
已经想好了主意。他走进木屋,神父和宾客们都已聚在那里,最后费多
尔?巴夫洛维奇也亲自驾临,来当教父。格里戈里忽然声明,婴孩“根
本不应该受洗”。他这声明声音不高,话也不多,一个字一个字地吐出
来,只是呆呆地凝神望着神父。
“这又是为什么?”神父带着好玩的惊奇神色问道。
“因为这? 。是条龙? 。”格里戈里喃喃地说。
“怎么是龙?什么龙?”
格里戈里沉默了一会。
“发生了自然的错乱? 。”他嘟囔着说,虽然很不清楚,却极坚定,
显然不愿再多说。
大家笑了一阵,自然还是给可怜的婴孩行了洗礼。格里戈里在圣水
盘旁边热心地祷告,却没有改变对这个初生婴儿的看法。不过他什么都
不去干涉,在有病的男孩活着的两星期内,差不多没有看他一下,甚至
不愿理会他,而且大半时间都不在家。但是过了两星期男孩生了鹅口疮
死去以后,他亲自把他放在小棺材里,带着深沉的忧伤望着他。等到往
不深的小坟坑里填土的时候,他跪下来,朝小坟叩了头。从那时起,有
许多年他一次也没有提起过自己的孩子,而玛尔法?伊格纳奇耶芙娜也
一次没有当他的面回忆孩子,在遇到要同什么人谈起自己的“小宝贝”
的时候,就把声音压低下来,虽然格里戈里?瓦西里耶维奇并不在旁边。
据玛尔法?伊格纳奇耶芙娜说,他自从埋葬了婴孩以来,特别热心钻研
“神事”了,读《圣者传》,多半是默念,每次戴上大圆银边眼镜一个
人念。除去在四旬斋的时候以外,他不大声朗读。他爱读《约伯书》,
不知从哪里弄来了“我们符合神意的神父伊萨克?西林”的语录和信条
抄本,拚命地念着,多年如一日,差不多一点也不明白其中的意义,但
是也许正是因为这样,才更加宝爱这本书。最近,他对在邻近地方偶尔
接触到的鞭身教开始留意并且研究起来。他显然十分震动,但是觉得转
而皈依另一种新信仰还是不合适的。他对于“神学”的渊博自然更使他
的面貌平添了几分严肃气派。
也许,他本性倾向于神秘主义。好象故意似的,六指婴孩的出世和
死亡又恰巧和另一桩很奇怪的、出乎意料的新鲜事赶在一起。这事据他
以后有一次自己表示,在他的心灵里留下了“深深的印迹”。就在六指
婴孩埋葬的那天,玛尔法?伊格纳奇耶芙娜夜里醒来,听见好象有新生
婴孩的哭声。她害怕了,叫醒丈夫。他细听了一下,说多半有人在呻吟,
“好象是女人”。他穿衣起床。那时是很暖和的五月之夜。他走出房门,
清晰地听出呻吟声是从花园里传来的。但是从院子通向花园的门夜里是
锁着的,除去这个门以外就没法进去,因为花园的四周有坚固高厚的围
墙。格里戈里回到屋里,点上玻璃灯,取了花园的钥匙,没理会他的妻
子歇斯底里性的恐怖(她老是咬定说,她听见了孩子的哭声,一定是她
的男孩哭着唤她),默默地走进园里去了。他立刻听清呻吟声是从园中
小门旁边的澡堂里传出来的,而且呻吟的一定是女人,他开了澡堂的门,
看见了一幅把他惊呆了的景象。一个流浪街头为全城闻名的本城疯女
人,绰号叫丽萨维塔?斯麦尔佳莎娅(臭丽萨维塔)的钻进了他们的澡
堂,刚刚生养了一个婴孩。婴孩躺在她的近旁,她在他的身边快要死了。
她一句话也不说,因为她不会说话。但是所有这一切应该特别说明一下。
二 丽萨维塔?斯麦尔佳莎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