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拉马佐夫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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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拉马佐夫兄弟- 第12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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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纯粹是因为一眼看见了父亲,才促成了这一切,这父亲从他
小的时候起就恨他,成为他的仇人,现在又变成了丑恶的情敌!仇恨的
情感自然而然无法控制地支配了他,没有考虑的余地:一下子全都爆发
了!这是疯狂和失掉理智的冲动,但也是自然的冲动,无节制地,无意
识地,为它被违反了永恒的法则实行报复,自然界里的一切也都是这样。
但即使这样凶手也并没有杀人,——我要肯定地这样说,我要大声疾呼
地这样说,——不,他只是在憎恶的怒火中挥了一下铜杵,并不想杀人,
也没想到会杀人。他的手里如果没有那个倒楣的铜杵,他至多也许会打
他的父亲一顿,但不会杀他的。他跑走的时候,并不知道被他打倒的老
人死了没有。这样的杀人不是谋杀。这样的杀人案也不是逆伦的杀父案。
不,杀死这样的父亲并不能称为逆伦的杀父案。这样的杀人案所以被列
入逆伦的杀父案,只是由于偏见的缘故!但是事实上究竟杀没有杀,这
是我要一而再、再而三地从我的心灵深处向你们提出呼吁的!诸位陪审
员,我们现在给他定了罪,他会对自己说:‘这些人并没有为我的命运、
修养、教育做一点事情,以便使我变得好一些,使我成为一个人。这些
人并不曾施给我一口饭,一口水,也从不曾到四壁空空的牢监里来探望
过我,可现在他们却狠狠地把我判处流放去做苦工。现在我已经欠债还
清,从此再不欠他们的债,永远不欠任何人的债了。他们恶狠,我也恶
狠。他们残忍,我也残忍。’他将要说这样的话,诸位陪审员!我敢发
誓:你们的控诉只能使他感到轻松,使他的良心释去重负,他将诅咒他
所犯下的血案,却并不感到遗憾。同时你们也在他身上扼杀了还能做一
个人的可能性,因为他将从此一辈子成为狠毒而且盲目的人。你们是不
是想要狠狠地严惩他,使用人们所能想象得到的最可怕的刑罚,目的只
是想使他的灵魂永远得到拯救和重生?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你们还是
用慈悲来降服他吧!你们会看到,你们会听到,他的心灵将怎样战栗震
惊。他将会高喊:‘叫我怎么承受这样的恩惠,这样的爱,我是不配的
呀!’我知道,诸位陪审员,我知道这颗心,这粗野而又正直的心。它
会在你们高贵的行动面前低头膜拜,它渴求伟大的爱的行为,它会炽热
起来,永远地得到重生。有些心灵由于本性的狭窄而怨天尤人,但只要
一旦用慈悲降服了它,给予它爱,它就将诅咒它的所作所为,因为它里
面有着许多善良的因素。心胸会宽阔起来,会看出上帝是慈悲的,人们
是善良公正的。忏悔和他今后应尽的无数责任将使他震惊,使他感到沉
重。那时候他不会再说:‘我的债还清了,’而将说:‘我对不起所有
的人,我不如所有的人。’他会流出忏悔和痛切的悲哀感动之泪,喊道:
‘人们比我好,因为他们不想害我,却想拯救我!’是的,你们能够轻
而易举地做到这件事,做出这种仁慈的举动,因为在缺乏一切多少带有
几分真实性的物证的情况下,你们会实在难于狠心地说出‘是的,被告
有罪’这样一句话来。宁可释放十个有罪的人,也不可惩罚一个无辜。
你们听见没有?你们听见上世纪我们光荣的历史里这样一个伟大的声音
没有?以我这样微不足道的人还用得着对你们提醒,俄罗斯的法庭不仅
仅只关心刑罚,而且也致力于拯救失足的人么?让别的国家去净讲求条
文和刑罚吧,我们这里应该讲求精神和意义,关心失足者的得救和重生。
果真如此,俄罗斯和它的法庭果真如此,它就尽管勇往直前吧。你们不
必用所谓疯狂的、使别的民族厌恶地退避三舍的三套马车来吓唬我们!
完全不是疯狂的三套马车,而是壮丽的俄罗斯高车大马,将会庄严而平
静地驶到它的目的地。我的委托人的命运掌握在你们手里,我们俄罗斯
的真理的命运也掌握在你们手里。你们可以拯救它,你们可以维护它,
你们可以证明,有人在捍卫着它,它处在可靠的人的手里!”
十四 乡下人不为所动
费丘科维奇就这样结束了他的辩护辞。这一次听众们爆发出来的欢
呼就象暴风雨般地势不可当,要阻止它简直是不可能的:女人们,还有
许多男人都哭泣起来,两位大员也流着眼泪。首席法官只好退让,过了
半天才摇铃,因为:“对这样的热诚横加干涉等于是亵渎神明”,我们
的太太们后来这样叫嚷说。演说家自己也真诚地感动了。就在这样的时
刻,我们的伊波利特?基里洛维奇竟再次站起来重新抗辩。大家怀着憎
恨侧目而视地望着他:“怎么?这是什么意思?他还敢抗辩么?”太太
们嘟囔着。但是此时此刻,即使全世界的太太们都嘟囔起来,而且由检
察官夫人,伊波利特?基里洛维奇的太太亲自带头,也是无法拦住他的。
他脸色惨白,激动得浑身哆嗦;他最初所说的话,最初的几个句子,别
人甚至都无法听懂。他气喘吁吁,口齿不清,前言不搭后语。不过不久
就恢复了常态。但他的这第二篇演词我只想引出其中的几段。
“? 。人家责备我编小说。可是律师的话不是小说里的小说么?缺
少的只有诗句了。费多尔?巴夫洛维奇一面静候情人的光临,一面撕碎
信封,扔在地板上面。甚至引出他在这种奇怪的情况下所说的话。难道
这不是写诗么?他掏出钱来的凭据在哪里?谁听见过他所说的话?愚笨
的白痴斯麦尔佳科夫竟成了拜伦式的英雄,为他的私生子的地位而向社
会复仇,——难道这不是拜伦式的史诗么?至于那个闯进父亲屋里杀死
他,而同时又没有杀死他的儿子,那甚至不是小说,不是诗,而简直是
提出一些自己也无法解答的谜来的狮身人面像了。既然杀了,就是杀了,
怎么会杀死了又没有杀死,——谁能弄得懂这个?他又宣告,我们的讲
坛是真理和健全思想的讲坛,可是从这‘健全思想’的讲坛上却赌咒罚
誓地说出一个不证自明的公理,就是说把杀死父亲称作逆伦的杀父案是
出于成见。但如果说杀父只是成见,如果每个孩子都质问起他的父亲来:
‘父亲,为什么我应该爱你?’那我们这里会弄成什么样子?还会有什
么社会基础?还成个什么家庭?瞧吧,杀父案据说只不过是莫斯科女商
人嘴里的‘老虎’。但求达到目的,开脱不应开脱的罪名,竟不惜对有
关俄国法院的使命和前途的种种最神圣宝贵的信条,加以歪曲、轻浮的
解释。辩护人大声疾呼说:你们还是用慈悲来降服他吧,这正是罪人求
之不得的,明天就可以看到他将怎样被降服!辩护人只要求宣布被告无
罪,不是太谦虚了么?为什么不要求设立杀父者奖学金,以使他为后代
和青年人所建立的丰功伟绩永垂不朽呢?福音书和宗教都被作了修正,
据说:这全是神秘主义,惟有我们掌握的才是真正的基督教精神,经过
理智和健全思想分析过的。这简直是给我们树立了一个冒牌的基督形
象。‘你们用什么量器量给人,也必用什么量器量给你们,’辩护人这
样喊着,接着就立刻下结论,说基督教训世人应该照样用别人量给你的
量器量给别人,——这话是从真理和健全思想的讲坛上发出来的!我们
刚刚在讲演的前一天,朝福音书上溜了一眼,以便炫耀一下我们对于这
部新奇的著作毕竟还是相当熟悉,这一点在必要的时候(一切都是为了
必要!),准会有点用处,博得一些效果的!可是,基督恰巧吩咐我们
不要这样做,切记不要这样做,因为惟有罪恶的世界才会这样做,我们
却应该宽恕一切,把另一面脸送上去,不要用我们的侮辱者量给我们的
量器去照样量给别人。我们的上帝教训我们的正是这个,而并没有教训
我们说,禁止孩子们杀死父亲是一种偏见。我们不应该在真理和健全思
想的讲坛上修正上帝的福音书。辩护人竟把他仅仅称为‘被钉在十字架
上的仁爱者’,这和向他呼吁:‘你是我们的上帝!’的全体俄罗斯正
教徒是恰恰相反的。? 。”
这时首席法官进行了干预,制止这位说得忘情的人,请他不要过分
夸大,保持适当的分寸等等,总之,说了一般首席法官遇到这类情形时
通常应说的一套话。同时旁听席上也变得不大安定。群众开始乱了起来,
甚至有人发出了愤懑的喊声。费丘科维奇简直没有怎么进行答辩,只是
站到台上,手抚着心口,用受了冒犯的口气十分庄严地说了几句。他不
过嘲笑地重新又稍稍提了提“小说”和“心理学”的话,在一个地方还
顺口插了句:“裘必特,你发怒,可见你无理。”——这句话在观众中
引起了许多人赞美的笑声,因为伊波利特?基里洛维奇实在太不象裘必
特了。对于责备他纵容青年人杀父的话,费丘科维奇带着异常庄严的态
度说他简直都不屑加以反驳。关于“冒牌的基督形象”和他不肯尊基督
为上帝,只称他是被钉在十字架上的仁爱者,“违背了正教教义,不应
在真理和健全思想的讲坛上说出来”之类的话,费丘科维奇表示这是一
种“毁谤”,说他动身到这里来的时候,至少指望这里的讲坛上总还不
至于发生会“危及我本人作为国民和忠实臣民的名誉”的事。? 。但是
他刚一说出这几句话首席法官也把他制止了,于是他鞠了一躬,结束了
他的答词,听众间随着普遍发出了一片赞美的低语声。据我们的太太们
的意见,伊波利特?基里洛维奇是“被压垮得永世不得翻身了”。
接着让被告本人发言。米卡站了起来,但是只说了不多几句话。他
在身心两方面都已疲乏到了极点。早晨他在法庭上出现时那种坚强和昂
然的神气几乎一点也不剩了。他在这一天似乎经历了某种终身难忘的体
验,使他学到和意识到了一些他以前所不明白的极其重要的东西。他的
嗓音变得衰弱无力了,已不再象刚才似的大喊大叫。他的话里显出了一
种新的、驯服的、俯首帖服的意味。
“我有什么话可说的,诸位陪审员!我受裁判的时间到了。我感到
上帝惩罚的手已经降临在我的身上。一个荒唐的人走到了末路!但是我
要象在上帝面前忏悔那样地也对你们说:‘我对父亲的血是没有罪的!’
我最后一次重复说:‘不是我杀死的!’我固然过的是荒唐生活,但也
羡慕美德。我时时刻刻都在向往改过自新,但所过的生活还是象野兽一
样。我很感谢检察官,他告诉了许多关于我的连我自己也不知道的事情,
但是他说我杀死了父亲,那是不实在的。是检察官弄错了!我也感谢辩
护律师,听他说着,我不由得哭了,但是说我杀死了父亲,那是不实在
的,就是假设也是不应该的!至于医生的话你们不必信,我脑子很健全,
不过我的心里十分难受。你们如果赦免我,如能释放我,我将为你们祈
祷。我要努力做一个好一些的人,我可以起誓,在上帝面前起誓。你们
如果定罪判刑,我也将自己折断佩剑,并且亲吻那断剑的碎片!但是请
你们赦免我,不要把我的上帝夺去。我知道我自己:我将来是会反抗的!
诸位,我的心灵是多么痛苦? 。请你们赦免我吧!”
他几乎倒在了他的座位上。他的声音哽住了,最后一句是勉强说出
来的。随后,法官们开始提问,请两造发表最后的意见。我不再详细写
了。陪审员们终于起身离座,退出去开会。首席法官很疲乏,因此十分
无力地对他们说了几句临判嘱辞:“你们应该公正无私,不要为各种滔
滔的辩辞所影响。但是你们应该反复衡量,时刻记住你们身上负着巨大
的责任”等等。陪审员们退出以后,法庭宣告休息。可以站起来走一走,
交谈一下各自的印象,在餐室里吃点东西。时间已经很晚,已经将近半
夜一点钟,却没有人肯散去。大家的情绪都十分紧张,顾不得休息。大
家都心头沉重,屏息等待着。但不是所有的人都能这样。太太们只是歇
斯底里地不耐烦,心里却很安然,认为“反正会宣告无罪的”。她们大
家都一心期待着那个皆大欢喜的动人时刻。说实话,男听众中也有许多
人深信宣告无罪是肯定无疑的。有些人高兴,另一些人皱眉,还有些人
则拉长了脸:他们不愿意听到被告宣告无罪!费丘科维奇自己也深信事
情一定会圆满成功。他被团团围住,受到大家的祝贺,许多人对他竭力
奉承。
据以后传述,他曾在一堆人里面说:“有那种无形的线把辩护人和
陪审员们的心连在一起。这条线已经连上了,在演说的时候就感到了。
我感到它,它是存在着的。这件案子我们是赢定了,你们放心吧。”
“不知我们那班乡下人会怎么说呢?”一个城外的地主,满脸麻点
的胖子走到一堆正在谈话的人跟前,皱着眉头这样说。
“并不全是乡下人。里面有四个官员。”
“是的,有官员。”一位地方自治会委员边说着,边走过来。
“你认识普罗霍尔?伊凡诺维奇?纳扎里耶夫么?就是那个陪审员,
佩着勋章的商人?”
“怎么样?”
“他是有脑子的人。”
“可他老是默不作声。”
“不作声倒是不作声,但这样更好。他用不着彼得堡来的人教训他,
他自己倒可以教训全彼得堡的人。他有十二个孩子,你们想一想!”
“对不起,他们真的会不肯宣告无罪么?”一个年轻的官员在另外
一堆人里大声嚷着说。
“一定会宣告无罪的。”传出一个坚决的声音。
“不赦免他的罪简直是可羞可耻的!”一位官员高声说,“即使是
他杀的,但是那个父亲,那个父亲是什么样的人呀!再说他当时处在疯
狂的心情中。? 。他也许真的只是挥了一下铜杵,那一个当时就倒下了。
只是把那个仆人牵连在里面,可真有点不大对头。这简直是开玩笑。我
要是辩护律师,会老实说:他杀是杀了,但是没有罪,滚你们的蛋吧!”
“他是这样做的,只是没有说‘滚你们的蛋’罢了。”
“不,米哈伊尔?谢苗内奇,他几乎也说了。”第三个声音插进来
说。
“对不起,诸位,有一个女戏子割断了她情人的老婆的喉咙,在四
旬斋的时候不是也宣告无罪了么。”
“但是她最后并没有割断。”
“那也一样,那也一样,反正她总割了。”
“关于孩子们的话他是怎么说的?说得真妙!”
“妙极了。”
“还有关于迷信,关于神秘主义的话他是怎么说的?”
“得啦,您不必讲什么神秘主义了,”另外一个人嚷着说,“您替
伊波利特设身处地想一想,想想他往后的日子吧!他那位检察官夫人明
天会为了米钦卡把他的眼珠子都挖出来的。”
“她也来了么?”
“怎么会来了?她要是来了,当场就会挖出他的眼珠子来的。她呆
在家里,闹牙痛哩。嘻,嘻,嘻!”
“嘻,嘻,嘻!”
在第三堆人里。
“米卡也许真会被宣告无罪的。”
“有什么好处,他明天准会把‘京都’饭店闹翻了天,喝它十天十
夜。”
“真见鬼!”
“鬼总是鬼,没有它插一手还成么。它不上这儿来插一手,又叫它
上哪儿?”
“诸位,尽管他说得头头是道,但总不能用秤杆什么的砸碎父亲的
脑袋呀。要不然我们会落到什么地步?”
“高车大马,高车大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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