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们的面前一时显得是非凡地可爱可敬。但是忽然在这以后,就在这
个法庭上,完全出乎意料之外地又突然来了个大翻个。我还是不敢冒昧
地随意乱加猜度,不想去分析其中的原因。但是为什么会这样?其中总
是有原因的。就是这位小姐,脸上流着久久隐藏心中的愤恨的眼泪,对
我们宣布,是他,正是他首先因为她做出了那次也许流于轻率急躁,但
总不失为高尚慷慨的冲动行为而看不起她。但是正是他,正是这位小姐
的未婚夫,首先现出嘲讽的冷笑,这冷笑偏偏从他的脸上发出来,是使
她受不了的。她知道他已经变心,——他一面变心,一面还深信她非得
忍受他的一切行为,甚至包括他的变心不可,她知道这个,却故意给他
三千卢布,并且明显地,十分明显地对他暗示,她给他这钱恰恰是供他
作变心之用的。‘看你会不会收下来!看你是不是那样无赖!’她用裁
判官似的、试探的眼神默默地对他说。他看着她,完全了解她的意思(他
刚在大家面前承认过他是完全了解的),但他却毫不游移地揣起这三千
卢布,两天的工夫就和他的新宠一块儿把它挥霍光了!究竟应该相信什
么?是相信最初的传说,相信把最后的活命之资拿出来,在美德之前低
首下心的那种高尚正直的激情举动?还是相信事情的背面,那样令人厌
恶的另一方面?人生一般总是在两种互相矛盾的真理之间寻找中庸,在
这件事情上这样却不见得行得通。大概在第一件事情上他是真实不欺地
高尚正直,而在第二件事情上也是真实不欺地无耻卑鄙。为什么?正就
是因为我们具有那种宽阔的、卡拉马佐夫式的性格,——我说话的本意
就在这里,——能够兼容并蓄各式各样的矛盾,同时体味两个深渊,一
个在我们头顶上,是高尚的理想的深渊,一个在我们脚底下,是极为卑
鄙丑恶的堕落的深渊。你们可以回想一下一位青年观察者,对卡拉马佐
夫一家曾作过深刻而切近的考察的拉基金先生不久前刚谈过的一个极精
采的思想:‘对这类放荡不羁的天性来说,堕落受辱的感觉和高尚正直
的感觉一样,都是他们所需要的。这是实在话:他们正是时常而且不断
地需要这种不自然的混合。两个深渊,诸位,同时体味两个深渊,——
没有这个,我们是不幸的,也是不满足的,我们的生存是不完美的。我
们的天性宽大,和我们的母亲俄罗斯一样,无所不包,同一切都能相安!
诸位陪审员,我要顺便说一句:我们刚刚提到了那三千卢布,让我稍为
提前一点来说说吧。你们想一想,他,这位人物,在刚刚收下了这笔钱,
而且是在怎样一种情况下收下来的,受到那样的羞辱,在最严重的屈辱
下收了下来,——可是你们想一想,据说他居然能在当天分出一半来,
缝在护身香囊里,而且有决心把它挂在脖子上整月不动,不顾一切的诱
惑和极度的急需!并且不管是在酒店里酗酒的时候,还是在他不得不赶
出城去,向不知什么人设法张罗他极需要的钱,以便把他的情人带走,
脱离他的情敌和父亲的诱惑的时候,他都没有勇气去动一动这个护身香
囊。即使单只为了不使他的情人受他所嫉妒的老人诱惑,他也应该拆开
护身香囊,留在家里,寸步不离地看守他的情人,等候她一说:‘我是
你的’,就立刻和她远走高飞,离开现在这个不幸的环境。但是不,他
并没碰他的圣物,他的理由是什么呢?我们说过,首先第一个理由就是
在人家对他说:‘我是你的,你可以把我带到随便什么地方去’的时候,
他可以有现钱把她带走。但是根据被告自己的说法,这第一个理由显然
远远不如第二个理由。据他说:在我身上怀着这笔钱的时候,‘我是卑
鄙的人,却不是贼’,因为我永远可以走到被我侮辱的未婚妻面前,把
从她那里骗来的那笔款子的一半交给她,永远可以对她说:‘你瞧,我
花掉了你的款项的半数,因此证明我是理智薄弱、不讲道德的人,如果
你愿意这样说,还是一个卑鄙的人(我用被告自己说的话),但是虽然
我是卑鄙的人,却并不是贼,因为假使我是贼,就决不会把留下来的一
半钱交还给你,一定会和前一半一样,把它吞没花光’。这真是对事实
的一种奇怪的解释!这个疯狂而脆弱的人,不能拒绝在如此耻辱的情况
下收下三千卢布的诱惑,竟忽然会在自己身上出现这样坚决的自制,脖
子上挂着几千卢布,却不敢动它一动!这和我们所分析的性格有一点符
合的地方么!不,所以我要大胆对你们讲讲真正的德米特里?卡拉马佐
夫,假如真的曾经决定把钱缝在护身香囊里的话,他在这种情况下将会
作出怎样的行动。在他已经把这笔钱的半数同他的情人两人花光了以
后,只要一遇到诱惑,哪怕就是为了博他的新宠的欢心,他也一定会解
开他的护身香囊,从里面分出——唔,第一次就算只分出一百卢布好了,
因为何必一定要交还半数——一千五百卢布呢,有一千四百也就够了;
因为事情仍旧是一样的,也就是说:‘我是卑鄙的人,却不是贼,因为
到底把一千四百卢布交了回来,贼是要全部拿走,不会交还的。’然后
过一些时候,他又会解开护身香囊,又会拿出第二个一百卢布,以后再
取一百,再取一百,不到月底便取出了倒数第二个一百,他会说,即使
只交还一百,事情也还是一样,我到底‘只是一个卑鄙的人,而不是贼。
花去了两千九百,到底交还了一百,贼是连这也不会还的。’最后,在
花掉了倒数第二个一百卢布以后,看了看最后的一百,会对自己说:‘干
脆连这一百也不必还了,把它也花掉了吧!’我们所知道的,真正的德
米特里?卡拉马佐夫是会这样做的!至于关于护身香囊的说法,那简直
再没有更比它和现实相矛盾的了。其他一切都可以设想,却没法设想这
样的事情。但这我们留到以后再说吧。”
在依次阐明法庭侦讯所调查到的关于父子间财产争执和家庭关系的
一切详情,一再作出推论说,根据已知的事实,在遗产分配问题上丝毫
无法判定谁欺骗了谁、谁欠了谁之后,伊波利特?基里洛维奇在谈到象
强迫观念似的牢据在米卡的脑子里的那三千卢布时,又讲起了医生的鉴
定。
七 历史的观察
“医生的鉴定竭力向我们证明,被告脑子错乱,是一个狂人。我以
为他的脑子是健全的,但是这样更坏,因为假使脑筋果真错乱,也许还
要聪明些。至于说他是狂人,我还可以同意,但是只限于一点——医生
鉴定时指明的一点,那就是被告对于这三千卢布的看法,把它认作父亲
没有付清给他的款子。不过也许还可以找到一种比说他有疯狂的倾向更
接近事实的看法,以解释被告对于这笔钱为什么总是露出疯狂的态度。
我十分赞成那位青年医生主张被告现在拥有、而且以前也拥有完全正常
的智力,只是处于激动愤慨之中的意见。原因是被告时常表现狂怒,起
因并不在于三千卢布,并不在于这笔款子的本身,却在于其中有引起他
的愤怒的特殊原因。这原因就是嫉妒!”
伊波利特?基里洛维奇说到这里,广泛地描绘了被告对格鲁申卡所
产生的那种不幸的热恋。他首先说起被告到这“年轻的女士”家里去“揍
她”,——据伊波利特?基里洛维奇解释,这用的是被告自己的说法,
——“然而不但没有动手,反而拜倒在她的脚下了,——这就是爱情的
开端。恰恰这时,被告的老父亲看上了那位女士,这是一个奇怪的、注
定的巧合,因为虽然以前两人都认识而且也常见这位女士,却偏在这时
两颗心才忽然同时燃烧起来。同时燃烧起完全抑止不住的、卡拉马佐夫
式的热情来。现在我们再看她自己供认的话。她说:‘我同时取笑他们
两人。’是呀,她也忽然想同时取笑起他们两人来;以前并没有想,这
时却忽然心血来潮起了这个念头,——结果是两人都被她征服了。那一
向视财如命的老人,这时立刻预备下三千卢布,只求她到他家里来一趟,
不久以后,甚至更进一步,只要她肯做他的正式妻子,就情愿把他的名
誉和他的全部财产都呈献在她的脚下,并把这当作无上幸福。对于这层,
我们有确实的证据。至于说到被告,他的悲剧是明显的,完全摆在我们
面前。但这位年轻女士正是要这样‘耍着玩儿’。这位迷人精甚至不肯
给不幸的青年人一点点希望,因为那希望,最后的希望,是直到他跪在
他的折磨者的脚下,朝她伸出那双杀死父亲兼情敌的血手来的最后时刻
才得到的:他就在这情形下被捕了。‘让我,让我也同他一块儿流放去
吧,是我把他弄到这个地步的,我是最大的罪人!’这就是这个女人在
他被捕时怀着真心的悔恨自己喊出来的话。我已经提过的天才青年拉基
金先生着手描写这个案件时,曾用简单扼要的几句话形容了这个女主人
公的性格:‘早年的失望,早年的受骗和堕落,引诱她的未婚夫的变心
和遗弃,再加上贫穷,遭到诚实家庭的咒骂,最后受一个她直到现在仍
把他看作恩人的富翁的保护,这一切使一个也许曾含有许多优点的少女
的心里,过早地就积蓄起了愤怒,养成了贪钱财而好计算的性格,养成
了好嘲笑和对于社会复仇的性格。’听了这样的性格分析之后,就可以
明白她能单单为了游戏,为了恶作剧而同时取笑两个人。被告在这一个
月内,除了毫无指望的爱情,道德上的堕落,对未婚妻的变心,侵吞人
家托付给他的钱财之外,还由于不断地嫉妒,而且还是对自己父亲吃醋,
几乎已达到了暴怒和疯狂的地步!特别是那个发痴的老头子竟蛊惑勾引
起他的意中人来,——而且用的就是那三千卢布,就是被告认为是母亲
遗留下来,他责备父亲扣留不给的那笔款子。是的,我同意,这是难于
忍受的!这是甚至会激得人发狂的。问题不在金钱,而在于别人就用这
笔钱,那样下流无耻地打破了他的幸福!”
伊波利特?基里洛维奇接着进而分析被告心里怎样渐渐产生了杀父
的念头,并据事实来加以层层剖析。
“起初我们只是在酒店里叫嚷,嚷了整整一个月。哎,我们是爱生
活在人们中间的,并且喜欢把一切事情,甚至是最恶毒可怕的念头向人
家和盘托出,我们爱跟别人推心置腹,而且不知为什么,立刻就要求别
人对我们马上报以完全的同情,关心我们所焦虑和担心的一切,随声附
和我们,毫不违拗我们的性子。不然,我们就要勃然大怒,把整个酒店
都掀翻。”这里,接着就讲了讲关于斯涅吉辽夫上尉的故事。“在这个
月看见过被告,听见过他说话的人终于感到这里面也许已不仅仅是对于
父亲的叫嚷和威吓了,看他那疯狂的样子,威胁也许真会变成事实。”
这时检察官描写了修道院里那次家庭聚会,和阿辽沙的谈话,还有被告
饭后闯进父亲家里动武的那一幕丑剧。“我不想强言断定,”伊波利特?基
里洛维奇继续说,“被告在演出这幕丑剧之前,就已经周密而有意识地
决定把父亲杀死了事。但是这念头已经有好几次横梗在他的心头,他曾
经详细地审察过,这我们有事实、证人和他自己的供词为证。说实话,
诸位陪审员,”伊波利特?基里洛维奇补充说,“我甚至在今天以前还
犹豫不定被告是否确实完全有意识地蓄谋犯了指控他的罪名。我深信他
的心里已多次想见未来这个不幸的时刻,但只是想见,只是心里想到了
这种可能性,还没有决定实行的日期和在什么情况下实行。然而,我只
是在今天以前,在维尔霍夫采娃小姐今天向法庭呈出那张决定性的文件
之前,才一直犹豫不定。诸位,你们亲耳听见了她的喊声:‘这是计划,
这是谋杀的计划!’这就是她对于这位不幸的被告那封不幸的醉后来信
所下的定义。真的,这封信也确实具有计划和预谋的含义。它是在犯罪
前两天写下的,因此我们现在确切地知道,在实行这个可怕的谋划前的
两昼夜前,被告曾罚神赌咒地宣称,假使他明天弄不到钱,就要把父亲
杀死,抢走他枕头底下的钱,‘装在系着红绸带的信封里’,‘只要伊
凡离开了这里’。你们注意:‘只要伊凡离开了这里’,由此可见,一
切都已谋划好,一切情况都已考虑到,而且果然,以后也都照所写的实
行了!预谋和经过深思熟虑是完全可以肯定的,犯罪的目的就是为了谋
财,这是坦率宣告,形诸文字,而且签字署名的。被告并没有否认他的
签字。有人会说:这是他在醉后写的。但是这一点丝毫不能减轻问题的
严重性,却反而更显得重要,因为他在醉后写了清醒时所谋划的一切。
清醒时没有谋划,就不会在醉后写出来。也许有人会说,他何必在酒店
里把他的计划信口乱说出来呢?一个人如果预谋干这种事,一定会秘而
不宣,放在心里的。这话不错,但他叫嚷的时候是还没有计划和预谋好,
只有一个愿望摆在那儿,还只是形成了一个意向。以后他就叫嚷得少些
了。在写这封信的那个晚上,他在‘京都’酒店里喝得烂醉,一反往常
地沉默不言,不打弹子,坐在一旁,不同人说话,只把此地商家的一个
伙计从座位上赶了开去,但这几乎是无意识的,出于好吵嘴的习惯,他
一进酒店就不可能不吵嘴。不错,在下最后的决心的时候,被告的脑子
里应该会产生一个顾虑,就是他在城里预先叫嚷得太多了,在他实行计
划以后,很可能会成为他受到揭发和指控的佐证。但是有什么办法?公
开宣扬的傻事已经做了,就没法收回,再说,他以前曾靠运气混了过去,
现在也可能混过去。诸位,我们是相信我们的照命星宿的!我应该承认,
他做了许多事情,企图逃避那不幸的时刻,他尽了很大的力量来避免造
成流血局面。‘我明天要去向所有的人告借三千卢布,’他曾用他那种
别致的言语写道,‘如果借不到钱,只好流血。’这也是在喝醉的时候
写的,同样也是在清醒的时候照计施行了!”
伊波利特?基里洛维奇说到这里,开始详细描述米卡怎样努力弄钱,
以图避免犯罪。他讲出他在萨姆索诺夫家里的行动和去找猎狗的那次旅
行,一切全有文件为证。“他挨饥受累,饱受嘲笑,还卖掉了钟来支付
这趟外出的用费。(但据说身上还带着一千五百卢布,——据说!)最
后,怀着留在城里的意中人可能乘他不在那里时跑到费多尔?巴夫洛维
奇家里去的担心嫉妒,终于回到城里来了。谢天谢地!她竟没有到费多
尔?巴夫洛维奇家去。他亲自送她到她的保护人萨姆索诺夫那里。(奇
怪的是他对萨姆索诺夫并不嫉妒,这是这件案子里十分突出的心理特
点!)接着他就跑到‘后门’的监视岗哨上去。到了那里,才知道斯麦
尔佳科夫发了羊癫疯,另一个仆人也生了病。时机正好,‘暗号’又已
经掌握在他手里,——这是多么引诱人呀!然而他到底还在那里抵抗。
他到受大家尊敬的、此地的临时住户霍赫拉柯娃夫人那里去。这位太太
早就对他的命运发生同情,向他提出一个极有益的劝告,就是戒除酗酒
的习惯,放弃胡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