献给安娜?格里戈里耶芙娜?
陀思妥耶夫斯
卡娅卡拉马佐夫兄弟
我实实在在的告诉你们:一粒麦子不落在地里死了,
仍旧是一粒;若是死了,就结出许多子粒来。
(《约翰福音》第十二章第二十四节)
作者的话
在开始描写我的主角阿历克赛?费多罗维奇?卡拉马佐夫的时候,
我感到有点惶惑。事情是这样的:虽然我把阿历克赛?费多罗维奇称做
我的主角,但是,连我自己也知道,他决不是一个大人物,因此预料不
免会有人提出这类的问题——你的阿历克赛?费多罗维奇究竟有什么特
殊的地方,使你选他当做主角?他做了什么事情?谁知道他?他在哪些
人心目中、由于什么而出的名?我这读者为什么应该浪费时间去研究他
的生平事迹?
最后一个问题顶要命了,因为我对这个问题只能回答:“也许你们
自己可以从这部小说里看到的。”可如果大家读完这部小说,并没有看
到,也不同意我的主角阿历克赛?费多罗维奇有什么出奇的地方,那又
怎样呢?我所以这样说,是因为我很悲痛地预见到了这一点。对于我来
说,他是很出奇的,然而我很担心自己是不是能够向读者证明这一点。
问题是:他也许是一个活动家,但他是个还捉摸不透的、并不明确的活
动家。但话又说回来,在我们这样一种时代,要求人家明确,那也未免
太奇怪。也许只有一点是没有什么疑问的:他是一个奇特的人,甚至是
个怪物。不过,奇特与古怪只会令人生厌,不会博得人们的青睐,尤其
是当大家全都想把个别凑成一致,以便在普遍的混乱之中,竭力求得某
种整个的涵义的时候。而怪物大多是个别和特殊的现象。不是么?
假使各位不同意这最后的论点,而回答说:“不是”或者“不尽然”,
那么,关于我的主角阿历克赛?费多罗维奇的意义。我倒可以放下心来
了。因为,不但怪物“不尽”个别和特殊,而且相反地有时恰恰成为整
个社会的核心,而和他同时代的其他人,却好象遭到一阵狂风袭来似的,
不知为什么被暂时从他身边吹散了。??
我本来可以不作这种极为平庸和含糊的解释,开门见山,直入正题,
反正只要你喜欢,就会凑合把它看完的;但是糟糕的是,我所写的传记
虽然只是一个,而小说却是两部。第二部小说是主要的,写的是我的主
角在我的时代,即我们目前的活动。第一部小说写的是在十三年以前发
生的事,几乎还算不上小说,而只是写我的主角青春时代某一刹那。我
不能略去这第一部小说,因为如果略去,第二部小说里的许多事情就会
令人不可理解。不过,这样一来,我最初的困难处境就更为加重了。因
为,既然我这个写传记的人本身都认为给这样一个微不足道而捉摸不透
的主人公写一部小说也许还嫌浪费笔墨,那又更不必说再写两部,而我
又如何解释自己的不自量力呢?
既难于解决这些问题,我就决定听它去,不作任何的解决。显然,
目光锐利的读者早已猜到我从一开始就怀着这个打算,只是恨我为什么
尽说废话,耽误宝贵的时间。对于这个问题,我可以很确切地回答:我
所以浪费笔墨和耽误宝贵的时间,首先是由于礼貌,其次是出于狡狯,
因为我可以说:反正我已经预先作过声明啦。不过,我甚至还庆幸我的
小说“在整体的基本一致中”,自然而然地分成两个故事。读者看了第
一个故事,可以自行确定,第二部有没有一读的价值?当然啦,谁也没
有非读不可的义务,他也可以只读了第一篇故事的一两页,就把书一丢,
再也不去打开它。不过须知也有一些客气点的读者会一定要读完它,以
便准确无误地作出公正的评价,譬如,所有俄国的文艺批评家就都是这
样的。正是在这一类人面前,不管怎样预先说说清楚,心情总会轻松一
点:无论他们怎样认真和诚恳,我还是想使他们有充分的理由在刚读这
部小说的头一段时就把它抛开不读。序言至此打住。我完全同意说它是
多余的,不过既然写了,那就留在卷首吧。
现在言归正传。
前 言
《卡拉马佐夫兄弟》是俄国大作家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最后一部长篇
小说。它是根据一桩真实的弑父案写成的。书中主要人物为旧俄外省地
主卡拉马佐夫和他的儿子:德米特里、伊凡、阿辽沙及私生子斯麦尔佳
科夫。老卡拉马佐夫在行将就木之年仍贪婪、好色,不仅霸占妻子留给
儿子们的遗产,而且还与长子德米特里为一个女人争风吃醋。德米特里
对父亲恨之入骨,一再扬言要杀死他,并且有一天夜晚真地闯到父亲的
窗下,掏出了凶器??是夜老卡拉马佐夫被杀死了,德米特里因而被拘
捕。可实际上,真正的弑父者并不是德米特里,而是斯麦尔佳科夫。他
是在伊凡“既然没有上帝,则什么都可以做”的“理论”鼓动下,为发
泄自己在长期卑屈处境下郁积起来的怨毒情绪,为取得金钱,冷酷地谋
杀了自己的父亲。事情的结局是悲惨的:德米特里无辜被判刑,斯麦尔
佳科夫畏罪自杀,伊凡因内咎自责而精神错乱,阿辽沙弃家远行。这一
“偶合家庭”崩溃了,它成为分崩离析的沙皇专制社会的一个缩影。
人们一般都把《卡拉马佐夫兄弟》评价为十九世纪后半期的一部批
判现实主义作品。其实,作品的思想内容十分复杂,作家的创作意图也
深远得多。小说酝酿了十几年,写于从一八七八至一八八○年,即在作
家去世前几年。陀思妥耶夫斯基想要在这部作品中对自己的一生探索做
个总结,想要在书中探讨他认为人生与社会最重大的“全宇宙的问题:
有没有上帝?有没有灵魂不死?”探讨善与恶、社会主义与无政府主义,
探讨“怎样按照新方式改造全人类”。一八六九年他在一封信中明确写
道:“将贯穿全书的主要问题——它使我自觉不自觉地苦恼了一辈子—
—是上帝的存在问题。”①
陀思妥耶夫斯基(1821—1881)是个虔诚的基督教徒。十九世纪六
十至八十年代,俄国文坛上、政论界经常可以听到他充满宗教激情的声
音,听到他“用爱来拯救世界”的号召。当时的俄国社会正经历着激烈
的动荡:农奴制废除了,资本主义开始急遽发展,“一切都翻了个个儿,
一切都刚刚安排”。俄国向何处去?各个阶层都在进行探索。地主资产
阶级自由派鼓吹改革和君主立宪,革命民主派主张用暴力推翻沙皇专
制,民意党人则把希望主要寄托在个人恐怖上。陀思妥耶夫斯基猛烈抨
击资本主义,同情人民大众的苦难,但坚决反对任何形式的暴力;他认
为俄国唯一的出路在于宗教,在于使人们恢复对宗教的信仰,按基督的
教导去生活,去忍耐、宽容、自觉自愿地受苦受难以获得道德上的“新
生”,鼓吹爱。“能征服整个世界”。这一基督教人道主义思想反映在
他的几乎全部重要作品中。然而,在这诚笃的基督教徒的内心深处竞也
“藏着一个小小的魔鬼”——他时常对上帝的存在产生怀疑。这不是没
有根由的。陀思妥耶夫斯基年轻时追随过俄国伟大的革命民主主义者别
林斯基,“曾狂热地接受了他的全部学说”,即无神论和革命民主主义。
他的信仰的转变发生在五十年代。那时他因参加革命组织的活动而被流
放到西伯利亚。十年与世隔绝的苦役和兵营生活把他逐渐改变成一个教
徒。但是,他早年接受过的无神论思想是不可能完全抛弃掉的,十九世
① 引自《陀思妥耶夫斯基通信集》第二卷,第263 页。国家文学出版社,莫斯科,1959 年版。
纪下半叶俄国解放运动的蓬勃发展也不能不一次次动摇他的宗教信仰。
这使他几十年里一直十分苦恼。作家也就是带着这种巨大的矛盾创作《卡
拉马佐夫兄弟》的。他要把自己的信仰和怀疑通过艺术形象统统表现出
来,让世人来评说。
在书中,伊凡列举了许多儿童无辜地遭受苦难的事例,作为他“不
能接受上帝所创造的这个世界”的根据。他描述了异族侵略者虐杀儿童、
地主驱使群狗把农奴的孩子撕成碎块等种种暴行,并谴责那个宽恕凶
手、与凶手拥抱的母亲。伊凡的论据是如此有力,以致作家的理想化身
阿辽沙在回答伊凡的问题——该不该枪毙凶手时,情不自禁地说:“枪
毙!”作家后来承认,与伊凡的独白相比,卓西玛长老临死前反渎神的
谈话显得苍白无力。他不止一次地指出这部作品“否定上帝的强大力
量”,指出第五卷《赞成与反对》是全书的高潮。这些情况充分表明,
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内心斗争中,怀疑、反抗的思想与现实主义对于宗
教说教的胜利。
但是,在作家的笔下,伊凡不仅仅是个无神论者。作家把无神论与
无政府主义、社会主义混淆在一起,把伊凡写成那桩弑父案的思想教唆
者,以此来与革命民主派进行争论,否定社会主义。这自然而然地受到
当时进步势力的严厉批驳。《卡拉马佐夫兄弟》是七十年代俄国社会生
活的一面镜子,是作家在其一生中对哲学、政治、伦理、心理等各方面
所做的苦苦探索的艺术总结。
在《卡拉马佐夫兄弟》中,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艺术成就达到了新的
高峰。作家按照自己称之为“接近虚幻的现实主义”的美学观点,“选
取最奇特的现象”(畸形的父子、兄弟关系和弑父案)作为创作素材,
把主人公放到“最奇特的外部的和心理的境界”,然后以敏锐的洞察力
和惊人的准确性刻画人物的精神状态。小说取得了震撼人心的艺术效
果。
陀思妥耶夫斯基被世人誉为出色的心理描写大师。他擅长用各种形
式(包括虚幻怪诞的形式)揭示人的二重性,揭示人心灵深处善与恶之
间的不断斗争。小说中的魔鬼代表了伊凡心中最隐秘、“最卑劣最愚蠢
的一个方面”,伊凡与魔鬼的对话是全书中最精彩的篇章之一。陀思妥
耶夫斯基擅长写梦。德米特里的梦,伊凡的梦,都充满深刻的心理、哲
学内容,富于象征性。日后象征主义、表现主义等现代流派都从中汲取
了养分。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心理描写有许多独特的创新,其中最引人注
意的恐怕当指他在下意识领域里的开拓。受基督教世界观的影响,作家
经常贬低甚至否定意识,并试图在作品中给人物的一些行为罩上一层神
秘色彩。他常涉足于下意识领域中,喜欢描写直觉、幻觉、非理性的反
常心理、下意识的行为等等。但正是在这前人很少涉及的下意识领域里,
他往往抛弃掉自己所宣扬的那个沟通人类与上天世界联系的“宝贵而神
秘的感觉”,在人的灵魂深处,对人的心理做了真实的、鞭辟入里的现
实主义分析,从而为世界文学做出宝贵的贡献。
《卡拉马佐夫兄弟》是一部规模宏大而有社会哲理内容的小说。书
中人物众多,线索繁杂。但严谨的结构和曲折离奇的情节,深刻的哲理
探讨和“美好人物”的魅力,卓越的心理描写和对人的灵魂的无情剖析,
独特的创作方法和高超的艺术技巧——所有这些都紧紧地吸引着每一个
读者。它们构成了一个光怪陆离、博大精深的艺术世界,对各国许多文
学流派、作家和读者都产生了极其复杂的影响。的确,这是一个十分复
杂的作家,他的世界观和作品中都充满矛盾。只有细心阅读,才能理解
书中的思想和艺术奥秘。
刘开华
卡拉马佐夫兄弟
第一部
第一卷
一个家庭的历史
一 费多尔?巴夫洛维奇?卡拉马佐夫
阿历克赛?费多罗维奇?卡拉马佐夫是我县地主费多尔?巴夫洛维
奇?卡拉马佐夫的第三个儿子。老费多尔在整整十三年以前就莫名其妙
地惨死了,那段公案曾使他名闻一时(我们县里至今还有人记得他哩)。
关于那个案子,请容我以后再细讲。现在我所要叙述的,就是这位“地
主”(我们县里这样称呼他,虽然他几乎有生以来从来也没有在自己的
领地上住过),这是一个虽然古里古怪、但是时常可以遇见的人物,是
一个既恶劣又荒唐,同时又头脑糊涂的人的典型。不过,他这类糊涂人
却会非常高明地经营他自己的财产,而且大概也只有在这类事情上十分
在行。譬如说吧,费多尔?巴夫洛维奇起初差不多什么也没有,他是个
最起码的小地主,常跑到别人家去吃闲饭,抢着做人家的食客,但在他
死的时候,却积攒了十万卢布的现钱。不过尽管如此,他仍旧一辈子都
可以说是我们全县中一个最头脑不清的狂人。我还要重复一句:他并不
愚蠢;这类狂人大都是十分聪明和狡猾的。他只是浑噩,还是一种特别
的、带有民族特色的浑噩。
他结过两次婚,有三个儿子,长子德米特里?费多罗维奇,第一位
太太生的,其余两个,伊凡和阿列克赛,是第二位太太生的。费多尔?巴
夫洛维奇的第一位太太出身在有财有势的贵族米乌索夫家,也是我们县
里的地主。一个富有嫁资,既非常聪明美丽,又是活泼愉快的小姐,怎
么竟会嫁给这种象人们常叫的,不值钱的“废物”,我也不多说了,因
为这种事在我们这一代里并不稀罕,过去时代也发生过。我还认识一个
女孩子,也是属于过去的“浪漫派”一代的,她对于一位先生暗暗爱了
好几年,本来可以用极安静的方式嫁给他的,结果却因为自己认为障碍
无法克服,在一个狂风暴雨的夜里,从巉岩般的高岸上投入很深很急的
河里自杀了。她这样做也是由于一种怪念头,那就是为了模仿莎士比亚
的奥菲莉亚①。假使她早就看中的那个心爱的岩石并不是多了不起的好景
致,假使这一带是平淡无奇的平坦河岸,那么,她也许根本就不会自杀。
这是千真万确的实事,我们应该想到,在我们俄罗斯的生活中,在最近
几十年里,这一类的事情的确发生了不少。所以阿杰莱达?伊凡诺芙娜?米
乌索娃的行为无疑地是受了别人的流风的影响,也是由于气愤所致。她
也许想表示妇女的独立,反对社会的压迫,反对自己宗族和家庭的专制,
而容易唤起的幻想又使她相信(哪怕只是在一瞬间),费多尔?巴夫洛
维奇尽管被人叫做食客,仍是日趋进步的时代里一个大胆和最好嘲弄的
人,而其实,他只不过是一个恶毒的丑角,别的什么也不是。更有意思
的是这事居然落到了私奔的结果,而阿杰莱达?伊凡诺芙娜却引为十分
荣幸。费多尔?巴夫洛维奇对于这类意外奇遇,即使从他的社会地位来
说,当时也是求之不得的,因为他巴不得早日成家立业,为此甚至可以
不择手段;攀一门好亲戚又能取得嫁资,是一件十分诱人的事情。至于
① 莎士比亚悲剧《哈姆雷特》中的女主人公。
说到双方的爱情,无论是新娘方面还是他这方面,大概是全都没有的,
尽管阿杰莱达?伊凡诺芙娜还很有几分姿色。所以这个事件在费多尔?巴
夫洛维奇一生中,也许可以说是一件唯一的特殊事件,因为他一辈子最
为好色,只要女人一招手,就会马上拜倒在任何一条石榴裙下,可是偏
偏只有这个女人在色情方面却一点也不能使他感到兴趣。
阿杰莱达?伊凡诺芙娜在出奔后立刻发觉她对于丈夫只有轻蔑,并
无其他感情。所以婚姻的后果很快就暴露了出来。虽然家里居然很快地
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