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张颂奇便把左手从右手背上缷下,僵硬地把手腕扭转,用着生硬的线条来描绘笑容,然后便开始掌心紧贴地拍出硬实的声音。这时他还没有把目光收回来,只是毫无焦点地望向前方,无可无不可地说着:「很好,还不错。」
「谢谢张先生赞赏!」过于焦急地鞠躬的后果,是把桌上三叠的文件把身后的一个同事撞飞到银河系上去。新人慌张地回头想挽救一切,不经意的又动到了电脑的开关,重新又把刚才的简报再度播放出来。
想要收拾经已是太迟了,手足无措的后果,是连带那轻巧的手提电脑也一并报销。对不起,对不起,新人似乎念呪般这样说过,而张颂奇只是轻轻一笑,并无给予其他不悦的怪责。
这种情态似极某人了。一不注意到,张颂奇便又失控地陷入联想的泥沼之中,似乎生活里所有事物都与罗洁诚有所牵连,就连一块他踏过的阶砖,都仍留有当时的足迹似的。
打过的电话,撕开了的包装袋,就连一分一毫的零钱亦能促发起他的想像。张颂奇尚未有像个变态一样把一切的浮光掠影收集起来,不过那只是还没有做而不是没这个打算。过份地思念一个人,就连眨眨眼睛都会给旁人疯狂的印象,知道自己不对劲又无法竭止,这大概是病态犯罪者共有的心情。
不知道要如何抒述,这种患得患失的情感,想要在商场的扶手梯上找回对方当年的触感,大概亦只是出于妄想的蠢动。
「张先生?」
忘记是谁在叫他了,只是在失神的一刻一切便已变得不对劲,赶紧收拾心情,尝试在议程上枯燥的文字间,迫使这游离的心情干竭:「咳咳,各位,关于本次的提案……」
他知道自己已经古怪得不可救药。
时间怎么不就快点过去呢?或者干脆局部停住也好。等待的时间实在太过难熬,不论是在自己工作,还是罗洁诚上班的时候。说来也真古怪,怎么那工作是会不打一声招呼,便让人在早、午、晚中任何一个时间消失,虽然最后都把一个笑嘻嘻的罗洁诚还来,可不知在哪一个地方总让张颂奇感到不真实。
就是把损坏的货品换回一模一样的配件,那也已经变成了不一样的东西。要说有什么不满意的,其实什么都说不出口。若是要求的话也会与自己亲热,兴高采烈地说话时也会耹听,不擅长家事的地方,笨拙的地方还是一如既往,明明是一样的脸孔,还会不时附带亲切的微笑,可自己还是感到被遗弃在一旁,不经意地感受到空气中的疏离感。
任谁听了都会说他是个不知足的人,可张颂奇越是停滞在现在,便越是热切的追求过往。一点一滴的,都想回到当初那个懵懂无知的时候,若是在当时……
「喂喂?」
肩膀被摇了几下过后,张颂奇便从自家房子里的沙发上醒来。身旁有个人,不知是谁,只是温和的说着:「要睡到什么时候呢,你啊?」
定睛一看,原来罗洁诚又做好了出门的准备。
「你要到哪里去啊?」他一边起来一边把覆盖到身上的西装缷下,尚未能留有体温的布料不经意地滑落,就连同其他的东西被抛诸脑后。
罗洁诚虽然露出了可惜的表情,可却没有把这种心思说出口,只是笑了一下,并无什么大不了的解释着:「还不是去上班吗?」
然后他往门的方向看看,又没办法的笑起来:「你回来的时候把铁闸锁上了,我一时没注意到,忘了叫你别关,唉……真抱歉把你吵醒了,可你能够先把铁闸打开吗?我快要迟到了。」
「为什么?」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张颂奇也发现到罗洁诚不会再像以往般叫他了。是因为他已经长得太大了?还是基于过去的尴尬?
不论答案是那个,张颂奇现在所能怀抱住的亦只有寂寞。
「那当然是因为我并没有铁闸锁匙的缘故啊。」靠过来的衬衣上还留有香烟的味道,自从某次他对喷过来的烟雾皱眉以后,罗洁诚便再也不在他面前抽烟。
可那残留的气味仍旧像鸦片一样逐渐把张颂奇的神智烧清,原来自己早已不经意的布下了牢宠,就等待锁匙一扭,把所有正消逝的东西关上,然后一切便会回到正轨。
只要我不开门的话,他便无法出去……
果然苦恼是没有必要的啊。张颂奇正这么愉快的想,一下子却又为这恐怖的假设而感到浑身颤抖。再这样下去就不是空想而会确切实行,到最后甚至会以不理智的方法伤害对方,这已是可以预算的结局。
「啊,这样啊……」撇下这种无论的执念他弯身假装去寻找匙圈,一边却又有意无意的拖延,害怕对方说出「改天也给我打一把锁匙」这样的话,而一直左盼右顾。
真不想放他自由啊……
「怎么了?」大概是意识到他那可怜巴巴的眼神,罗洁诚在踏出闸门的一刻转身回去,就为多看张颂奇一眼。
「没,没什么的……」迟疑了好一会,他却还是狡猾的开口。「你今天还是快点回来吧。」
「哎呀。」稍为露出的惊讶很快又转换为笑容,罗洁诚有点没办法的说着,一边伸出手来摸他的头。「怎么还是像个孩子一样的啊?」
然后放手,转去,回身,在走到走廊的转角以前,罗洁诚却有点不放心的回过头来。这时站在门边的张颂奇瞬间便知道了,另一种能妥善束缚住对方的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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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我的心情,大概和小张的一样焦躁吧。。。
嗯。。。
第056章
56
「喂,你今天又把袜子塞到皮鞋里就放进鞋柜了吗?」
是柜子散碎着开合的声响。
「嗯。」
在以后的每天早上张颂奇都习惯先扬开报纸的油墨味,在沙发上跷起二郎腿摇摇,以若无其事的声音哼着:「对不起,我不会有下一次的了。」
「哼,你这话先放到一旁晾着吧。」边说嘴上的那根烟边抖下灰来,罗洁诚先跑到厨房去把烟给灭了,然后又在意的探出头来。「啊,今天的午饭你吃了没有?」
忍耐着肚子的咕噜咕噜,张颂奇再一次以对着镜子练习了上万遍的表情透露出不知所措的讯息,他点点头,以每一个声调都被调教过的惊讶说:「欸,你不说我都给忘掉了呢!」
自然罗洁诚会没办法的笑笑,然后伸手到厨柜里去抽出从板间房带来的煲碗锅碟,一边勉为其难的道:「唉,不管着你你就不会吃的了。没办法,也不管我累,刚下班又要煮东西来给你吃。」
「哈哈。」
可能是烧开的水煮得太沸,在电水煲的惊叫中罗洁诚听不见他心里的话。几万遍或是几千遍,没有夸张只是不断重覆地,他们像玩家家酒般排演相同的戏码。或许就连时间、情节、地点、人物都懒得转换,罗洁诚似乎乐在其中的,演他喜欢演的老妈子角色。
于是张颂奇便是会叠衣服,也把刚晾好的乱放成一团塞进衣柜;便是会洗碗碟,也会晾到飞虫甲由都光顾了也不下一滴洗洁精。重重覆覆的配合着游戏,未竟亦因为贪心而感到不满足。
没有坏处可也说不上好,以一方忍让换来的结果,在这平复的和平中,只有一种不真实包围着张颂奇这个人,这种感想应该和初到异国停留的疏离是相似的,或许会更为严重,就像快要窒息的前一刻,还未有要死掉的感觉。可张颂奇并不是茫无所知的,明明知道只要维持规矩那两人间的平衡就能够维系,然而也不愿意滞留在这种表面的相处之中。
这只能说是种任性。
他渴望却又无法再进一步了解罗洁诚,不同于再见时的尖削和重逢后的甜腻,全然被扭曲掉的另一种性格,不合时宜的又走上台面。渴求了解却又不肯坦白,追求爱情却又逃开,渐渐地他们的关系就像二人上班的时间表一样,一早一晚地,在每个凌晨交接的时候错开。
张颂奇睡的时候,罗洁诚起来工作,到罗洁诚回来了,张颂奇却又有日理万机的要务要办。在这种时刻总感觉到对方松了一口气,然后就像尝到了甜头般,渐渐刻意要让相对的时间错过。似乎是无补于是,可张颂奇却可悲的感觉到,两个人经已到了无话可说到这个地步。
或许对罗洁诚而言,自己只是一件夏天的皮草,就晾着看看,看季节什么时候到了才珍而重之的对待。虽然不满足于这样可又无法突破,张颂奇也感到自己窝囊极了,然而这种不是一个人说了算数的事,他实在是毫无办法。
其实罗洁诚的每一个行动,以及其背后的理由,张颂奇都能够作出预测。可那仅仅只是呈现事实而已,只能更明白那是一个死结而无法解开。张颂奇的目光游走在一个个铅字中,即使其间的空白极少,可字与字之间还是留有强横的距离。
到底要怎样让另一个人知道你喜欢他?
凭着声音、语言,又或者是行动?
又凭着什么自信别人喜欢你?
就因为对方说过那些话,做过那些事,给予过那些承诺?
一切都迷糊透了。
到底是不是只要凭着表象的功夫,就可以自以为掌握到了幸褔?
这十年来到底发生过什么事了?
在第三次红灯亮起前,张颂奇一直在安全岛的灯箱旁思考这些哲学问题,在面临被超速跑车撞击前决定兵行险着。他在超级市场的玻璃橱窗上的招纸、海报掩护下成功潜伏到灯光微弱的一角。就像会个醉酒汉或无家可归的人一样,徘徊在街角的一端暗中张望。
果然在灯光通明的超市内,看到那个正埋头苦干地把手推车叠好的人,本来正打算好好欣赏,可一下子那稍为笨拙的身体便偏向走道的另一端,仔细一看才知道原来是在点算店内的货物。一会儿有好几个年青人靠过去,看来像是在向那人说明些什么。在这个时候那颗半带苍白的头点点,一下子视线有所偏移,像是突然投向水中的小石子一样直射向这边来——
这时张颂奇把偏出的身体一靠,又重新隐没在幽暗当中。
此时他才知道难为情,为了确认对方是否在上班而前来窥探的自己实在太过难看。本来自己可以更从容地,以掌握着全局的姿态来处理现状,可却禁不住一点一滴地,想要去作无谓的努力。
拉拉泛起一层冷的夹克,自顾自的为自己所制造的冷笑话发笑,张颂奇在口袋里搓揉着手指,计算着一时冲动之一下的机会成本。应该走了,却还没有离开,就像当天为那一个不算深交的陌生人,守着一场表示尊重的葬体很久一样。真是种让人无话可说的傻了,为什么一想到怕被发现,便从现场里匆匆离去?
不过是想掩饰这个拙劣的自己。
「喂!张先生?」
只不过是因为事情败露了的诧异,所以才回过头来。
「真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你。」
叫住他的,是那个熟悉却又陌生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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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上网的条件还不是很稳定,
所以能放的时候,就放出来了。。。。
呜~
第057章
57
他忘记了原来他还有一位朋友。
「张先生?怎么了,都不认识我了吗?」那个人笑得非常自然,抽着塑料袋的手一举,熟练地往别人肩上拍打一下。「我嘛,李相如啊,你都不记得了吗?」
张颂奇当然记得,曾经在某个时候那还是罗洁诚最好的朋友。
「记得。」他礼貎地一笑,一边巧妙地掩饰自身的尴尬,想出个应对得宜的方案。「最近都怎样了?在这边的发展还好吗?」
「还不是老婆孩子房子奴?」李相如爽朗的答应着,一边若无其事的探问起来。「对了,你怎么回来了?」
「欸……这也不过是暂时的安排罢了。」一时语窒,张颂奇左盼右顾的张望了好一会儿,恰如其份地,又扮演了那个应当的角色。
「哦,原来是出差啊?唉,像你这种少东能常常出差不知有多好,最少不用被老婆吵孩子骂嘛……」也许是出于道路阴暗而不是愚笨的缘故,没有注意到他脸上表情的变化,李相如羡慕地抱怨了一轮,又合时想起了一个八挂。「对了,你知道罗洁诚现在怎么了吗?就是以往照顾你的那位。」
那个暧昧的声音教张颂奇猝然心惊,舌头暗中舐过齿后,缓和了古怪的脸色,张颂奇一如既往地平和说话,就像什么事也没发生那样:「他怎么了?」
「他……唉,好好的一个人……」李相如的脸马上苦起来。
若是个不知道的,定必以为罗洁诚出了什么大事,又或者认定对方经已不在人世。张颂奇掩饰掉口气中的了然,眉头一皱马上便焦急起来:「发生什么事了?该不会……」
「那倒没什么,只是好好的一个人便这么毁了。」李相如叹一口气,先时说的那声没什么亦同时失去了安慰的作用。「你也不知道那时他多恐怖,整个人像疯了一样,关在房子里好几个月不出门,也不让人家帮忙差点饿死了都是常事呢。」
这倒是张颂奇从没听过的,于假戏亦变作真情,那对眼睛瞪得极大的,好一副讶异的神色:「为什么?」
「我倒以为你什么都知道了。」李相如的脸色还是如常的平淡,如常的可亲,那话倒不像是他说的,似是背后还有一个人拿着刀子,随时要视机给刺下去。「罗洁诚不是在这边工作吗?就在那里。」
张颂奇的心就像压着的手臂突然被舒展一样,那种发麻的疼痛缓而不迫的散发开来,随同李相如的指头轻巧地一点,在那片光中却见得发黑的暗。
「那真是巧。」张颂奇的嘴唇一动,上面的皮就脆掉了。
「原来你什么都不知道?」李相如就像鬼魅一样轻松的笑着。
就像所有谎言都被抹杀掉一样,他强挺起最后的力气为了保全自己而走,可那一步不过是转到三分之二,就被李相如的手给拉回来,温和而有力的,扯破了他最后的狡猾:「难道你都不想知道什么?」
据李相如所说,一开始的时候罗洁诚会笑会哭,会告诉大家他还能站起来,一切都好。
据李相如所说,有一个时期罗洁诚承诺大家,他会迷途知返,和一个好女子结婚,组织自己的家庭。
据李相如所说,经过最初的几年后,有一天突然一切都崩溃。
据李相如所说,以后罗洁诚只活在自己的世界里,拒绝了父母的援助,断绝了与所有人的联系,到再被找到时,他睡在一度天穚底下。
据李相如所说,在那以后罗洁诚又跟大家说自己会没事的。
「然后就是如今你所看到的一切。」这位突然出现的使者把目光投向张颂奇,隐隐约约的,在深邃中淹满了谴责。「因为还很担心,所以我一有空就来这边看他的了。」
「你跟我说这些又有什么用呢?」刚才露出了一点头的坦白很快又萎缩下去,凭着那根深柢固的无耻,他总能应对自如地把一切的罪过推塘。
「是这样吗?」寒冬中呵出的一口气很快就发白的往上吹,与冒烟的嘴巴不一致的,李相如平淡又冷静的看着他,一点一点的,不过像是在看一度风景。「的确跟你什么关系都没有。」
「人啊,其实都是跟别人没有关系的东西。除却自己,还有什么其它的东西是虽要我们关心的呢?」李如相还在谈笑自若的说着。「人和人之间的联系,本来就是脆弱不堪的。」
张颂奇已经重新转过身来,想要走了。
「你根本就什么都不能做。」李相如还在他背后说。「我亦希望你什么都不要做,就让他一个人吧。」
李相如果然什么都知道。
带着这个认知,张颂奇逃跑了。
第058章
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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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重新排队想到原来的目的地去,
而在等待中后面的人上前推挤。
在摇摆不定间你开始祈祷,
在再一次摔倒以前你能结束最后一次旅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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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要说过一回谎话,以后无论再说几遍,同样的话也不会再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