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过这些窗子望去,跨过一条马路,对面是维克多·雨果宾馆(那种提供给疲劳的游客的房间,带卫生间,每晚175法郎)。
火车站一侧,有个很小的、保存完好的公园,前面挤满了来来往往的车辆。还有一块女人裙子形状的空地,是专门腾出来作轮船码头的,由此可以航行到普罗旺斯的每一个地方,甚至更远的地方。
事实上,我需要两张从阿威格农到巴黎的TGV高速火车车票。我问一位坐在售票桌上的绅士,能不能从他那儿买到全程票?
“当然。”他说,他跳下来,坐到电脑前去查看火车的离站时刻表。“在这儿呢,”他骄傲地补充说,“在法国,不论去哪儿的票,我都能搞到——就是去伦敦的欧洲之星也没问题,虽然要在中途的里尔站倒一次车。什么时间的票对你的旅游最方便?”
我确定了时间,又问他火车什么时间离开阿普特,再从阿威格农搭乘TGV高速列车。他皱着眉在电脑里查着,好像我的问题再愚蠢不过。
“你不能从这儿出发。”他说。
“不能?”
他站起来。“跟我来吧,先生。”
我跟着他绕到火车站的后面,他忽地跳到门口,俯视着那显然早已废弃的站台,冲着一旁的小路摇动着手臂。
我睁大眼睛,徒劳地在冷森森的火车道轨上寻找着,目光扫过信号灯,扫过地平线上冒起的蒸汽。唉,可什么也看不到,没有他所说的正在离开、穿过夜幕、渐渐隐没在齐腰深的杂草中、拖着一条长长的尾线缓缓消失在远方的火车。
在阿普特的日子,就像是这两条一直向前延伸的轨道,清晰,幽远,漫长。可这时我却被告知,去阿威格农火车站的出租车已经准备好了。
想想吧,在一个没有火车的火车站,你能去哪儿呢?
抛开普罗旺斯的建设不谈,这里的很多店铺开门或打烊完全是根据时间表来决定,颇令人困惑不解。屠夫、食品店、五金行、报刊商、传统的汽车商、服装服饰店和那种小而全的杂货店,都严守这样一个规则:不论他们是早上八点开门,还是拖延到了上午十点仍还没营业,都一律在午餐时间锁门休息。中午,各家的百叶窗至少要放下来两个小时,常常还是三个小时。要在一个小村子里,甚至可能持续到四个小时,尤其是在炎热的夏季,人们午睡的时间可能更长。
行车历程(2)
最令人难以接受的是,你刚刚模糊地开始适应某种正在萌芽的混乱的模式时,可规则又变了。比如你去一家一向三点准时开门的小店买奶酪,那里除了一张因故停业的告示外,只能看到光秃秃的窗子。你的第一反应可能是,这家有人去世了,但当这种奇特现象持续到第三周时,你就会猛然醒悟:哦,是一年一度的休假时间到了。女主人的返回证实了你的猜测。那为什么她不在告示中标明她是去度假呢?哦,对了,那不是在公然地引贼入室吗?在这动荡不安的年代,偷奶酪的窃贼是很可能来光顾的。
到了八月,例行的乡村贸易洽谈会,会使这里变得繁华和喧闹。这时候,数百万的法国人就会走出办公室和工厂,涌进空荡荡的大路,打破乡村的宁静,以换取他们快乐的节日。
普罗旺斯在夏天是人们度假的胜地,许多当地企业在平时苦心经营,勤奋开拓,就是为了在旅游旺季可以来这里享受一番。在这里,你可以很容易地找到很多有意思的东西:食物、饮料、明信片、陶器、橄榄木制成的纪念品和防晒油。但如果你还想要些更特别的东西,要一些来自遥远北方那废弃的办公室和工厂里的东西,你就会被告诫,你还要耐心等很长一段时间。
巴黎来的几个朋友准备在他们的乡间别墅里度过炎热的八月。有一天他们发现,他们的旧电水壶坏了。这几位天真诚实的消费者来到销售这电水壶的商店,打算再买两个新的。他们远远就看见橱窗里有他们想要的东西,虽然已经落满了灰尘,但仍然是新的,那确实就是他们想要的东西。所以一走进商店的大门,马上就掏出了支票簿。
商店老板草草表示了歉意。他店里库存的水壶已经卖光了,而巴黎郊外的工厂这个月停产,要订到同样的货,怎么也得到九月中旬以后了。
但是,先生,我们的朋友说,你还有一个水壶呀——跟我们用坏了的那个一模一样,我们要那个就行——它就在你的橱窗里。真幸运!还能找到一个,我们就要这个好了。
不料,老板却不同意出售这个样品。这只水壶必须留在那里,他说,它是宣传品。如果不摆在那里,谁又会知道我在卖这种水壶呢?
不管怎么说都没法说服他。用那只旧水壶去替换新的也不合适,那样无疑有损他们的商业信誉。用现金购买更不行,会导致非议。所以,这只水壶就只能依然静静地待在商店的橱窗里,据我所知,继续背负着越来越厚的灰尘,成为乡村八月的一个象征。
这个月是一年中最难熬的一个月,这不仅仅是由于络绎不绝的游客导致了人流的剧增。还因为我们即使能躲开人流,却躲不开天气。八月份的天气,就如一位农场主说的,是七月份漫长酷暑所遗留下来的难耐余热的疯狂的蔓延。一周一周的,太阳好像被钉在了天上,阳光浸透了远山和石房子,熔化了道路上的沥青,烤裂了土地,烧干了碧绿的青草,让你的头发根根烫手。
到后来的某一天,一般是八月中旬吧,空气变得越来越滞重,浓浓得像粘稠的糖浆。片片灌木丛好像一下子变得非常寂静,只有一些蝉的孤鸣,你发现,整个乡村都好像屏住了呼吸,等待着一场风暴的来临。
第一声惊雷响起前的瞬间,是你匆忙赶回家,拔掉你的传真机、电脑、应答机、音响和电视机电源插头的惟一机会。一旦风雨降临,天边亮起的闪电擦过耳畔,再想去切断你家里的电源,恐怕就来不及了。
就在这一切发生之前,你会发现,你的所有的电源信号突然疯狂地变得紊乱——是自然界对高科技最彻底的愚弄和打击——这紊乱是如此迅猛,足以损伤任何最敏感的仪器。就因为这个,我们损失了两台传真机,还有一台应答机也患了重疾,一直时好时坏。
在这风驰电掣、霹雳纵横之中,最令我们欣慰的是,我们可以和大自然如此亲密地接触,从而便于用心地去欣赏大地的景致。雷声滚滚而过,在房屋的周围卷起一个个巨大的声音的漩涡,然后悬空爆响,房顶的瓦片被震裂开来。山谷像一个大功率的扬声器,将雷声放大得震耳欲聋。闪电沿着山脊曲折蛇行,放出锐利、耀眼的光芒,照亮了每一块细石和每一株弱苗,映白了宁静的夜空,在天幕上刻画出一幅壮美的石版画。小狗异常乖巧地偎在我们身边,支棱着耳朵,为这时能在屋中躲过这场灾难而暗自欢喜。我们借着微弱的烛光就餐,心下也庆幸着窗外的围墙还算牢固。风暴狂野地奔腾、咆哮,沿着山谷疾驰而去,声势渐衰,带着最后闪动的一缕光芒,缓缓消失在远方高耸的普罗旺斯山的背后。
天气开始变得凉爽、潮湿,大地上腾起一层温润的气息,空气浓厚得仿佛要滴出水来。第一滴饱满的水滴“啪”地跌落了,砸在地面上。只几秒钟,雨滴汇聚成了瀑布。雨水顺着屋檐倾泻而下,形成一幕幕或薄或厚的水帘,在露台的砾石上凿出一道道沟槽。在雨中,植物被压打得紧贴向地面,昔日的花坛被淹没成一片汪洋,只有屋外的桌子上溅起了一株株漂亮的水花——积蓄了两个月的雨水,就这样,在半个小时内倾泻而出。不多时,雨停了,停得就像它来时一样突然。我们蹚着水来到露台,抢救出一把被暴雨击倒而变得湿辘辘、脏兮兮的阳伞。
次日清晨,天空恢复了往日的晴朗,云淡天高,阳光明媚,大地清新如洗,水蒸气开始蒸腾。待到傍晚,整个村庄已经变得像从前一样干燥,仿佛暴风雨从未来临。然而在房间里,大暴雨的痕迹依然存在,它停留在管道、水箱和一切垂直物体的U型缝隙里。已潜入地下的洪流汩汩作响,波浪由往日温柔的拍打变成了狂放的撞击,卷下松动的泥沙。不知道是怎样的一个过程,厨房里那些曾经被浪费的东西——形状古怪的各种碎片、随处倾洒的茶叶末子——顺着管道,从盥洗室的洗碗槽里沉渣泛起,令那些已习惯了乡村的平静的游客们颇为惊异。哇!他们惊叹道,从来没想到会有这些。
然而,这些还都只是普罗旺斯不同于其他乡村的一个小侧面。去年夏天的一个周日,我妻子一路摇着头,从库斯特夫市场回来。她被别人找去从一个小摊上买了盘小胡瓜花,这种东西可以剁成酱来做馅或炸着吃,味道很好,是夏末时节人们非常喜爱的一种食品。“我想要半公斤这个。”她指着说。
可事情并不那么简单。小摊主不耐烦地从摊位后的一卷塑料袋中“唰”地抻出一只。“当然,夫人,”他问,“要公的还是母的?”
前不久,我们的一位客人一不留神做了个很奢侈的动作——闲谈中身子忽地向前一倾,把一杯红葡萄酒泼在了裤子上。第二天,他拿着这条裤子去干洗店。店里的女老板将裤子展开,平铺在柜台上,用十分专业的眼光检查完上面的污渍,然后无奈地摇了摇头,说,这污渍倒是能洗掉,但你必须用酒将它再洗一遍。是用法国新堡葡萄酒,还是吕贝隆葡萄酒中的某一种呢?我们的客人吃惊地问。女老板进行了一个简短的演讲,说明了各种葡萄酒对衣物上的污渍在洗涤能力上有哪些不同。若不是后来进来的一位顾客分散了她的注意力,她肯定会对哪年的葡萄酒能洗哪款裤子作出进一步的说明。
我的朋友牢记住了女老板的话,然后回到家。他发誓,要用全欧洲、甚至全美国所有重要城市出产的葡萄酒来洗涤他那条被弄脏的裤子。可是,这玷污了他裤子的葡萄酒到底是什么牌子的,却成了个大问题。他决定,如果再发生类似的事情,一定得在裤子上贴上标签,以便对各种葡萄酒的洗涤能力有个鉴定。
热爱普罗旺斯的人们总会给你忠告,教你许多真知灼见,在你卤莽前行的时候一下子将你从迷途中挽救出来。作为一个不知深浅、轻率地就想写写普罗旺斯的外国人,我经常被各种好心人在墙角或其他地方擒获,并授以教诲。他们晃动的手指一直指到我的鼻子下面,以纠正我的各种错误。现在,我已经深深爱上了这种口诛“指”伐的方式,不管讨论的题目是柠檬怎样做好吃,还是野猪如何交配。对此,尽管我经常能拿出确凿的证据,但这些证据一般会被排斥在辩论的范围外,不予理会。我的老师们不屑于我用事实来混淆他们的清晰的思维,不管我们争论的进程如何,他们总有最后的说法。
行车历程(3)
我犯过的一个最严重的错误,是我在说吕贝隆(Luberon)中的“e”这个字母时带上了乡音,这虽然无碍大体,但绝对是缺乏教育的表现,这激起了普罗旺斯的语音纯正主义者的极大的愤慨。我收到了一大堆斥责我的信件,似乎也听到了他们手指关节的敲击声。他们在信里引经据典,拿出了比如让·吉臭诺和亨利·博斯克的话,并要求我以这些绝对没有歧音的优秀人物为榜样。
此后的一天,法瑞苟勒先生,一位自诩的语言学教授,对我的其他几种语言进行了一项莫名其妙的测试。尽管已经有了充分的准备,但为了以防万一,我还是带了几本工具书。
表面上,这些书使我拥有了一批学识渊博并具有权威性的同盟军。在《拉罗斯辞典》中,在国家地理学院绘制的地图上,在《法国山川及河流名称语源学辞典》中,在沃克吕兹的米奇林地图上,吕贝隆中的“e”都标有重音。这都是些重量级的出版物,是正规严肃的人们编篡而成的正规严肃的记录。这次我坚信,胜利一定非我莫属了。
但是我错了。我收到了一份从法瑞苟勒那儿换回来的通知书,同时就仿佛看到他噘着嘴的样子,不时地还从鼻子里不可一世地喷着气。
“好吧,”我最后不得不让步,“就算你说的对,法瑞苟勒,摩塞尔……”
“哼,”他说,“巴黎人,所有的巴黎人。他们懂什么?”
唉,可怜的巴黎人。尽管他们是法国人,但仍被当作外国人看待。人们对他们保持着怀疑和嘲讽的态度。他们平时狂妄的神情,对权威谦卑的姿态,他们鲜亮时髦的衣着,闪闪发亮的轿车,他们只从面包房里买面包,这就是巴黎人。一个极为贬义的词汇——巴黎人主义(parisienisme)——正在逐渐溶入地方方言之中,用来描述那些潜藏在普罗旺斯生活中的不受欢迎的影响。人们谴责这些影响,说它们企图扰乱他们的自然法则。
去年,这里广泛流传着一个巴黎人的笑话。他就住在这个自视高雅的村子的一个避暑建筑里。那建筑被称作南方的圣日尔曼人(St Germain sud)。他向市长抱怨他住处周围的噪音,说那些蝉鸣实在令人无法忍受,干扰了他的午睡。在那些昆虫毫无顾忌地摩擦大腿的声响中,谁能安静地入睡?
你能想像得出市长是如何面对这场市政危机的。他放下了手头那些不太重要的事情,召集了一批人,专门成立了一个捕蝉小组,配备了精良的渔网和杀虫剂,在灌木丛中蹑手蹑脚地寻找,小声地学着鸟叫,高度戒备,随时准备向蝉们发起突袭。
当然,如果你不很自信的话,这很可能是市长对这个巴黎人提出的可笑的、永不可解的问题,给出的一个普罗旺斯式的回答:由当地精英组成的这个小组,给了他一个地道的耸肩动作(full shrug),以表达他们内心那极度的轻蔑。
当你的身体对这个笑话作出反应之前,你的心一定已被创造这个故事的人所倾倒。你的第一反应肯定是皱皱眉头,略微歪一下脑袋,这表示你并不相信这个巴黎人刚才对你说的话,这简直愚蠢透顶,整个一个白痴。在他重复这个故事之前,有一个短暂的间歇,他会抓住这当儿复述一下他的结论,并观察你到底被激怒到哪种程度。有可能他认为你是个聋子,或是个比利时人,所以对他纯正口音感到困惑。不管他怎么想,你现在吸引了他的全部注意力。这是彻底颠覆他和他的谬论的最好机会。你完全可以像那位市长那样,以一连串和谐而流畅的耸肩来抒发你的不屑。
一、 紧闭上嘴,下巴却绝对不能拢住。
二、 眉毛完全竖直,头往前探。
三、 肩膀提到耳垂的高度,肘部侧翻,双手伸出,手掌向上摊开。
四、(随意地)发出短暂然而却意味深长的声音,这声音介乎于肠胃胀气和叹息之间,就在你将双肩还原到稍息的姿势之前,一股气流从你的双唇间一呼而出。
这简直太像瑜珈功了,这种练习方式,我已经看过不下几百次了。这一系列的动作一向被视为用以表示不同意、不赞成、辞职、鄙视或者终结、解散等等。就我所知,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一个能与耸肩相媲美的动作,也没有一个让人满意的、能对应它的动作。正是因此,对于像我这么个对法语的掌握颇不完美的人来说,这个动作真具有不可估量的价值和意义。一个完美的耸肩动作,其意义远胜过十万卷书的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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