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心镜明问道:“你此行上紫峦山,却不知查出些什么?”
庚桑楚失笑:“姑姑在紫峦山隐居二十年,却还有甚是你不知道?即便姑姑好奇,也该问萧冷儿查出些什么,却不该是我。”
“那么冷儿此行又查出些什么?”楼心镜明仍是眼也不眨望着他。
呷一口茶,庚桑楚慢悠悠道:“冷儿找到她娘当年留给她的信物,总算证实了她娘并非存心欺瞒她,倒是最大收获。另一件事,”他停顿片刻,目光从楼心镜明和洛文靖面上扫过,“她之所以行程比我慢下许多,是因为她从紫峦山下来之后,便直接去了昆明。”
楼心镜明双手一颤,茶盅蓦地顿到桌上, 茶水溢出来,沾湿她手指,却似心神已乱。
庚桑楚不放过她任何细微表情的变化与动作,缓缓道:“当年每一件事,每一个人,只怕或近或疏,都与小姑姑脱不了干系,为何姑姑所知却如此孤寡?”目光从她明月般脸上移到她手中无意识动作,声音更缓,“小姑姑是当真对江湖中事无甚兴趣,不愿过问,或者,只是害怕知道真相,于是刻意逃避阻隔?甚至冷剑心在紫峦山多年,你对她的事甚至她的生死都不甚了了。”
楼心镜明双手握那茶盅,总也止不住颤抖。洛文靖见她模样心生不忍,含了些愠怒道:“问心,你究竟想说什么,对你的亲姑姑尚且如此无论,莫非楼心圣君就是这般教子?”
“对不住,问心自小却是由我的娘亲一字一句教出来,委实和圣君大人无甚关系。”满意看洛文靖神色变化,庚桑楚续又笑道,“倒是从圣君处听闻,洛大侠昔日与我娘交情甚好,情同手足,却不知是真是假?”
洛文靖脸色有些发白,张了张口,却说不出话来。
自斟一杯茶,庚桑楚只当不见,笑道:“听说姑姑也与我娘交好,二位当知,我娘心性淡薄,素来崇尚道家,对庄生敬若神明,甚至把我的名字叫做庚桑楚,只望我能超脱世俗羁绊,做个心志洒脱高洁之人,你们不必拿这种眼神瞪我,我比不得娘亲佛心通明,只得辜负她的期望,却成了她最不愿见到的那一类俗人。”
“楚儿。”楼心镜明叹道,“你当真该听你娘的话,而不是如同现在这般。”
“我说这些,并非要听你们教导我怎生做人。”站起身来,庚桑楚淡淡道,“你们之间纠葛,楼心月往事,即便为了萧冷儿,我原本也并不愿意插手其中。但我对不住娘亲的地方良多,她一生盼我和父亲改过,但我们却都叫她失望。她含恨而终,问心此人心胸狭隘,却唯有从旁人身上为她找寻公道。昔年所有人与我娘之间纠葛,我必定会查探得清清楚楚,让她含笑九泉。”
楼心镜明只听得心中极为难过:“楚儿,你说得没错,能让你娘含笑九泉之人,唯有你和大哥,而非你刻意寻找他人来弥补罪过。”
“我做任何事,旁人不必理会。”庚桑楚一句话说完,忽然转身面对洛烟然,抓住她手道,“妹子,明日你可愿与我一道前去祭拜娘亲?”
怔得一怔,洛烟然含笑点头,柔声道:“若庚大哥希望我去,烟然自然愿意陪同庚大哥前往。”
凝视她蕴秀婉然脸颊,庚桑楚忽的不忍再多看,转过头去,双眼隐隐有些发热,勉强笑道:“娘若见到你,必定比什么都高兴。”又看洛文靖道,“此事由我口中说出来,只怕便不那么好听。明日中午我来接烟然,洛大侠要不要告诉烟然真相,还望考虑清楚。”
他说着向外走去,却听楼心镜明在身后叫道:“楚儿,你没有什么想问我?”
“我知道的事,只怕比小姑姑更多。”庚桑楚顿住脚步,讥诮道,“我想问萧冷儿身世,却不知小姑姑肯说不肯?”
楼心镜明面色一白,半晌低声道:“此事……此事等找到剑心,必定好好给冷儿一个交代。”
庚桑楚笑出声来,不再多说,径直走出门去。
洛烟然目光在二人身上打转,心中却越发疑惑,欲问些什么,却又不知如何开口,半晌听洛文靖叹道:“此子委实叫人太过心惊,楼心月有子若此,叫人不知该惧该叹。”
楼心镜明心中也自愁苦:“我当真想不明白,大哥心狠,思璇淡薄,为何生养之子却谁也不像,这般喜怒无常。”
“从前冷儿说他可怕处更甚乃父,我如今才想明白。”洛文靖长叹一声,“江湖事多,却不知我们的子孙,要何时才能过上些安定日子。”
洛烟然终于忍不住道:“爹爹……”
看她一眼,洛文靖怎能不知她想问什么,半晌道:“烟然可还记得你娘亲?”
洛烟然点头,咬唇道:“娘在世时,一直对烟然很好,但烟然心中清楚,娘最疼爱的始终是哥哥。”
看她面容,洛文靖很是不忍,却也知道此刻已瞒她不得,低声叹道:“只因你大哥是她亲生,而你却是我在你大哥两岁之时,方从外面带回来。那时你只有几个月大,我求你娘好好待你,把你当作亲生的女儿,她也答允了我。那些年我明知她心中有疙瘩,但她能那般疼你,我心中也早已感激不尽。”
洛烟然只是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烟然,你的亲娘,便是楼心夫人,也是庚桑楚的娘,她的全名叫做伊黎白·思璇。”
庚桑楚在林外站立了许久,那丛林深处有座茅屋,却是他离开之前没有的,他早已发现,却并不急着前去。眼见洛烟然缓步行来,庚桑楚连忙迎了上去。
心中整夜纷乱,此刻见到他,洛烟然也不知为何,心中烦闷便去了大半,切切叫着他,欲要开口,眼泪却已先自流了下来。
为她拭泪,庚桑楚只是紧抱她不语。
半晌洛烟然止了哭声,颤声叫道:“大哥。”
心里因这一声喊不由自主温暖,庚桑楚怜爱抚她长发,牵了她向林中走去,过一片幽林,便是璇姬埋骨之处。洛烟然从未见过这生她的亲娘,甚至此刻心中仍有不能置信之感,但也不知为何,双眼见到那墓碑上刻字,眼泪便不由自主再次掉了下来,只觉悲从心来,全无缘由。
默默俯身跪拜,庚桑楚掺她起身,终于道:“妹子,你莫要怪娘心狠,生下了你,却又把你交托旁人,她心中多年来爱你念你,最终忧心成疾,心中却也放不下你。”
洛烟然伏在他怀中,只是闭目不语。
“我记得送你走的时候,我也只有几岁大,但奇怪那时的情形,这许多年却总记得清清楚楚。你生得粉雕玉琢,真是可爱极了,和娘两个人一起声嘶力竭的大哭,仿佛那般小就感到此生和娘再见无期似的。你走之后,娘便生了场大病,她对我说,她虽然生下了你,却注定无法拥有你。我们母子是无可奈何,须得在楼心圣界长大,她唯有尽心竭力把我教好。但你不同,你不是、不是那人的女儿,你可以离开这里,可以在健康温暖的环境下成长,可以成为美丽温柔的江南水乡的姑娘,可以做个无忧无虑的小仙子。她从小就盼望着能去一次江南,此生已经无望,唯有把一切都寄托给你,希望你即使不知她这生母的存在,也可以了无遗憾……”转过身去,庚桑楚连拿着折扇的手也在颤抖,“虽然那时终究能送你离开,但也因为那件事,娘和楼心月彻底决裂。十几年虽住在一处,却老死不相往来。直到她阖眼之时,也再未见过她心爱的男人。”
洛烟然眼泪早已模糊了双颊,哽咽道:“对不起,大哥,昨夜我知道自己身世,甚至还在心中怪她,我不知道她是、她是……”
庚桑楚摇头,怜惜的揽紧她:“这怎能怪你,娘生前无法再见你一面了愿,今日你肯随我来拜祭她,我心中已自感激不尽。”
洛烟然心中一动,说道:“八年前有人欲掳我去楼心圣界……”
“那人便是我。”庚桑楚颔首道,“我见娘日夜思念你,着实不愿她继续受苦,正巧楼心月要赶往中原,我便请求与他同行。谁知阴差阳错,最终劫来的却是依暮云,那时我心中惊怒哀痛,委实、委实……”
知他心中难受,洛烟然握紧他双手;又道:“那上一次你去江南……”
知她想法,庚桑楚笑道:“那时娘早已去了,但楼心月却一直想见你一面。我知他对你并无恶意,正好我也想见见你,便顺道带你离开,哪知……”他面上笑容忽的温柔和加深,灿灿如春日,“哪知会因此认识萧冷儿。”
洛烟然见他神情,不由心中温暖,她对庚桑楚自相识起便有种亲切友爱的念头,此时得知他竟是自己亲兄长,自然更是加倍依赖关切。虽然娘已然去了,但他能遇到冷儿,她却衷心为他高兴。兄妹俩相依站在璇姬目前,各自想着心事,半晌洛烟然忽的有些不安,低声道:“大哥,不知娘对楼心圣君……她后来又生下了我,你可会对她、对她……”
“绝不是妹子想的那样。”庚桑楚打断她话,“我们的娘,是这世上最温柔最美好的女子。她一生敬爱楼心月,至死不变。虽然妹子和你爹爹的事,我从未问过娘亲,但心知她必定有极大的苦衷和理由。但不管怎样都好,妹子在我心中,却也如同娘一般,是最亲最亲的亲人。”
洛烟然温柔看他:“大哥,你在楼心圣界和圣君从来都如此难以相处?大哥岂非吃了很多苦头?”
摇了摇头,庚桑楚半是讥诮半是无奈:“娘希望我与他好好相处,我自不会违背她心愿。只是每一次想起娘,总还有些骨鲠在心。烟然,我绝不会让娘亲的一生不清不白,你且等着看便是。”
洛烟然担忧道:“大哥准备怎么做?我见昔年之事,他们一干人似纠缠一处,大哥的爹爹,冷儿的爹娘都好,怎是容易对付的人物,大哥你莫要太急进。”
庚桑楚一笑,倒恢复一贯倜傥洒脱:“庚桑楚加上一个萧冷儿,此番倒真要和这帮老家伙斗一斗法,我却不信我二人会输给他们。”抚了洛烟然长发笑道,“妹子不必忧心,只要看着大哥就好。”
洛烟然见他风度,不由自主点头,又是心折又是欢喜。
两人走后不久,林中转出一人来,一身黑衣,连面上也蒙了黑纱,但身形窈窕,风神夺魄,委实叫人一见便移不开眼睛。更况且她露出黑纱的那双眸子,纵有楼心镜明几十年风华浸润,圣沨美绝人间,与这双眼睛的明艳一比,又怎能不相顾失了颜色。
在墓前立了良久,她方开口道:“我心中约定在此陪你三年。思璇,三年的时间再有几天就到了,你且等着看下去。”她声音有些低迷,哀恸决绝总意,纵有百花吐蕊,又怎比得了她话中芬芳?
远处亦站了一人,明明相距极远,但那般的气度,却叫人忽视不得。这女子也不知究竟看没看到,也不回头,蹲下身清理新长出的杂物,又拿了扫帚打扫干净,便自飘然离开。
直到她身影完全不见,楼心月这才敢慢慢走近。这些日来他看着她,无论如何也不敢靠近。只怕自己一近她身,便再也舍不得放她走。舍不下,近不了,他每日这样看着,总算有璇姬的墓碑陪在身边,大概也还能撑些时候。
这些日他来这墓碑之前的次数,直比他一生与璇姬相聚的时间更多,他明知更多是为了那个不愿见他之人,心里却越发觉得对墓碑中女子不住。
这些年他思念她,有哪一日不是伴随着对另一个人更强烈的思念?伸手抚上墓碑,他喃喃道:“再等等,璇姬,我知道她终有一日肯见我,等到那时,我理清这一生与她之间所有爱恨,不管对你对她,总也有个交代。”
这两个一生叫他亏欠太多的女子,如今日日在一起,叫他看了,夜夜受折磨。忽然之间哀不自胜,他脑海中时光,轰然倒转二十年,回到那锦绣江南地,蒙昧初见时。
楼心月第一次见到冷剑心,是在江南观仙楼,那时还叫临江楼。
彼时楼心兄妹出来闯荡江湖,第一站便是自小向往的灵秀江南。兄妹两人游览数日,便自在客栈住下,他外出买东西,却被一个俊秀得神仙也要在他面前失色的少年偷了钱包。那时年少意气,哪里懂得相让。一路追着少年跑,便自进了临江楼。少年武功不如他,轻功倒当真不弱,一路跑进楼中直扑到另一人身后躲稳。他还要再闹,却愕然见自家妹子不知何时出门,竟与那人同桌对饮,由此各自相识,那饮酒之人自是萧如歌,女扮男装的少年,却是冷剑心。
冷剑心与萧如歌对赌输了一局,便自要请他到江南最好的酒楼吃饭,哪知这位大大咧咧的姑娘身上银子不够,只说要出外拿钱,萧如歌哪知她的“拿”竟是从别人身上“拿”?
冷大小姐也不知是幸或是不幸,上街一眼见到楼心月生得最最好看,便自脑子一热跑去偷他的钱包,自称妙手空空的大小姐,却头一次失了手,还被人追得满街落跑。
萧楼二人一见如故,萧如歌与楼心镜明也极为投缘。唯有这两人,却是铁了心的互相看不顺眼。四人一同游玩,便被这二人整日闹得鸡飞狗跳。楼心月也不知为何一对着冷剑心,便半分风度也再找不着,明知人家是个姑娘,却总也忍不住尽心竭力的戏弄她欺负她。
冷剑心聪明刁钻,自然也不会落了下风。两人斗智斗勇,精力无穷,直看得萧如歌和楼心镜明叹为观止,到后来甚至每日拿这二人来消遣赌钱。
那时真真过了四人一生当中最是快乐无忧的一段日子。
楼心月忽然想到,不知临江楼那墙壁上的观仙二字,如今还在是不在。
剑心与镜明都是难得的奇女子,剑心纵然美绝天下,镜明却也别有灵秀之气,剑心博学多才,镜明胸有丘壑,这样两个出色的女子遇在一起,各自胸襟又都非常人能及,一见如故,更结为姐妹。平日里无事便互相切磋,学问武艺琴棋书画吃喝玩乐,无一落下,萧楼二人倒当真是饱足了福。那日四人进了临江楼吃饭,楼心月嚷着无趣,冷剑心灵机动处,便邀了镜明楼下比武。那时十里荷花盛开,二女身处映天莲叶之上,无穷碧也带别样红,究竟是比武还是比舞他已记不得,但当日整座江南也为她二人惊艳,那情形他却是至今记得清清楚楚。
观仙,冷剑心和楼心镜明,实则便是他和萧如歌心中的仙。
与萧如歌合力写下那二字时,他已明白心中对那女子的感情,也明白一生之中,再抛不开那感情。
只可惜快乐的时间总是短暂,那之后没多久,便生了些变故。他们分离,再见,再见时互相间却多了无穷无尽的凡尘俗世,致使得倾心相待的几人,最终渐行渐远。
而他和她,他至今也分不清,究竟是天做孽,还是他作孽。机关算计,赔尽一生的情,也赔尽他们之间原有的所有情谊。
其实时至今日他也不明白,那时冷剑心待他,究竟是有情还是无情,或者她当真那般喜欢萧如歌,而对他,从来都只是朋友间的义气?
他从前不信,为了这不信做尽一切可能,而如今,他抹掉眼角的残余,而今他除了这不信二字,业已什么都不剩了。
赶到苗疆之时,萧冷儿并不急着前往楼心圣界。楼心月一行人只怕此刻都已回来此地,他绝不可能让自己轻易找到娘。
她还记得那日他所说,了解一切之前,即使是楼心镜明,也不用指望见到冷剑心。
既然各个都知道她要来此,想必有所行动的也绝不止楼心月一人。楼心镜明好歹算上届圣女,她若要帮她,想必也有些用处。那庚桑楚呢?那日她走了之后,不知他有甚行动,更不知他此刻在此地或者还是在中原。
萧冷儿知道的其实远比其他人要少。
但她毕竟有颗常人难及的聪明脑瓜子。
庚桑楚若当真回到这里,以他对他娘的孝顺,此次想必也会帮着她。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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