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长全回到火堆旁,低声问道:“石阿婆,不会有事么?”
石妪瞪了他一眼:“别多事,那是郡主的嫡亲的长辈!”
郡主嫡亲的长辈?还有么?吴长全张张嘴,又立刻闭紧了嘴巴,这不是他能打听的。
石妪道:“你继续歇着吧,下半夜我继续守,你明天白天要赶车,还是歇足了才好!”
吴长全乖乖地应了,只当什么都没看见,继续躺下去睡觉。
马车中,黑乎乎的,却有一股浓郁的酒气,僧人从袖子中拿出了一颗亮莹莹的珠子,车厢内顿时被柔和的白色光芒充满。
马车内铺着青润的竹席,吴翩翩伏在引枕上,似已睡沉,只是双眉依旧紧皱着,手边歪倒着一个空了的小瓷质酒坛,这样的小酒坛车厢内还有两个,一个空着,一个还未启封。
僧人轻轻地拿开空酒坛,在吴翩翩身边坐了下来,将夜明珠放在了一旁,然后伸手去理她脸畔的一丝乱发。
只是手指将将触上那一缕碎发,吴翩翩抬手如电,扣住了他的手腕!
僧人沧桑的脸上现出似笑似叹的神色来,笑的是这孩子即便在睡梦中警觉性也这么高,叹息的是,这样极度没有安全感的生活,不应该是一个小姑娘过的,韶华年少的小娘子应该过着无忧无虑的生活才对!
他并没有抽出被扣着的手腕,任由吴翩翩就那么抓着。
醉梦中的吴翩翩,抓住他的手后,微微睁开了一下眼睛,又闭上,喃喃道:“外公,你回来了?”随即双手将僧人的手紧紧握住,哭道:“外公,你去哪儿了?”
“小囡!”江鸿影的眸中也隐隐显出水光来,叹息了一声,又叫道:“小囡!”
吴翩翩蹭过来抱住了他,“外公,你去哪儿了啊?我好想你啊!外公……”她伏在江鸿影身上,双手紧紧揪住了他的衣襟,“囡囡想你,好想你……”一面喃喃地念着,一面抽泣个不停,很快就将江鸿影的衲衣浸湿了一大片。
江鸿影轻轻拍着她的背;柔声哄道:“囡囡乖,不哭!不哭!”
“阿公!阿公你不许走,你若走了,阿囡会哭死的!”吴翩翩一面哭,一面将他的衣服揪得更紧。
江鸿影只是叹息着,轻轻拍着她的背,却没有应声,即便是在睡梦中,他也不想骗小孩子。
吴翩翩生下来后,不到一个时辰。他的女儿就凄然离世,而后女婿暴怒之下,大开杀戒,王府中一片血雨腥风。而吴翩翩作为一个早产兼难产儿,极弱,吃奶都没力气,多吃两口,便会吐出来,小小的身体,不管怎样抱在奶娘丰满温暖的胸前捂着,身体总是凉凉的,只能看见小小的身体在打冷颤,皱着小小的眉头。瘪着嘴,却没力气哭出来,极是可怜,只到挨到第二天,便是一副奄奄一息的模样!
大夫们顶着吴王择人而噬的目光。依旧战战兢兢地说很难养活,没有法子救治!
江鸿影的女儿已经没了,这个奄奄一息的小外孙女的命,他无论如何都要保住!于是他亲自来抱着这个弱得几乎感觉不到重量的婴儿,他扔掉了厚厚的襁褓,将她贴在胸前,用人的体温来维持她的体温。然后用控制着精纯柔和的内力,缓缓地滋养着她冰凉的四肢和躯干。
没有力气吃奶,便让奶娘挤好了奶,装在小盅中,温在热水里,用特制的小小的玉匙往小嘴里一滴一滴地喂。
江鸿影如此日夜以继地抱了一个月。满月之后,吴翩翩虽然还是偏弱,但总算变成了一个长势正常的婴儿了。
后遗症是,除了江鸿影,无论谁抱都会扯着细细的嗓子嚎得撕心裂肺。即便是亲爹吴王殿下也一样只能巴巴地瞅着。
直到三岁,吴翩翩长成了一个圆圆白白、健康粉嫩的小包子,可以满地撒欢儿,四处调皮害人了,依旧要外公抱着才肯入睡,不管是中午还是晚上,否则便哭得撕心裂肺!
这个习惯,直到四五岁才彻底给她改掉!
江鸿影在她五岁后,便有意识地,隔一段时间便消失几天,以慢慢消减吴翩翩的依赖感,但是他每次会来总会看见一脸委屈的小人儿守在他的院子里,一看到他便扑过来,抱着他的脖子,伤心地控诉“阿公太坏了……”抱着话中小小软软的小人儿,他心都要疼化了!
而这时节,吴王给吴翩翩起了一个大名叫“李猗”,他虽然痴迷于剑术,却是出生于书香世家,自然明白这个名字的含义。
郡主的教养他自然不管,但是吴翩翩和他一起的时间,他便教她调息,吐纳,教她入门的剑术,一来可以强身健体,二来,无论身边的侍卫和暗卫有多强,不如自己强!这些道理,他也毫不避讳地讲给吴翩翩听。
令他欣喜的是,吴翩翩于此道倒是颇有天赋,似乎继承了他的优良传统,于是教得愈发起劲来。
吴王见着祖孙俩每天早早地起来拿着剑比划,虽不反对,但也不以为然,他并不觉得吴翩翩有用得上的时候。但是后来发生的事情证明了江鸿影的远见卓识,吴王在临终前,极为庆幸和感激岳父大人将吴翩翩教了一身武艺,这样,在他离世后,吴翩翩的性命又多了一层保障!
在吴翩翩过了十岁生日之后,江鸿影留下他的剑和剑谱以及一些手札心得,便离开了,在红尘中抹去了他的踪迹,来到九华山中出家为僧,再不问红尘世事。
待到他偶然听说了江南吴王已殁之事,终究不放心又悄悄回到扬州时,吴翩翩已经是一个及笄的少女,虽在默默守孝,可是大局已经控制在手,人也出落得亭亭玉立,性子冷静而且凛冽,长相与气质都变得与她的那个厉害的父亲一般无二。
他还知道,吴翩翩这两三年,每天只睡两个时辰!
他在暗处看得既心酸又欣慰,吴翩翩已再也不是一个需要人操心的小孩子了,他观察了一段时间,又回到了九华山中。
但他终究还是无法放心,担心吴王刚殁之时的危险还会再发生,他还是请了一位他从前的知交好友帮忙关注郡主府的动静,如有事发生,便告诉他。
这人便是燕赤。
燕赤从槐花巷的“邻居”衣缥那里打听来了风墨竹的全套信息后,便告诉了江鸿影,故而,吴翩翩等人一入九华山,江鸿影便知晓。
燕赤与江鸿影近年恢复了联系,老奸巨猾的衣缥不去查,都猜得到,否则整天都懒得说一句话的燕赤,跑来打听风墨竹干嘛?太阳又没有从西边出来,燕赤大叔也没有变成大婶儿!
不过他也心照不宣地选择了装做不知道。
不知道的只有吴翩翩本人。
此时吴翩翩已经抽泣着,又在江鸿影的怀里睡沉了,双手依旧紧紧地揪着他的衣襟。
红尘并没有那么容易割舍,比如他,他当初离开江南时,以为一切再无挂念,再无牵绊,可惜,他还是放不下,又重新开始关注这个孩子,就如现在,他看到她那么伤心,恨不能以身代之,还牵肠挂肚地跟来了,生怕她困在情中,深受其伤!
情有多苦,放弃有多痛,他早已尝过!他没想到,如今吴翩翩又要来尝这种苦与痛!
江鸿影如在她儿时一般,轻轻拍着她的背,沉湎在旧事当中,忽然间,吴翩翩揪着他的衣襟,翻身坐起,直愣愣地看着江鸿影:“阿公,我是不是也快要死了?”
江鸿影吓了一跳,忙柔声安慰她:“怎么会呢,小囡会长命百岁!”
“阿公骗人!”吴翩翩气愤道:“没人能活一百岁!那个女人说了,我会无父无母,不寿而夭!”
江鸿影心中大恸,那一夜的血腥情景又仿佛再现,还有那凄厉的诅咒又在耳畔响起,他之所以出家,也因为这件事的阴影一直笼在心头未曾散去,他日日念经,希望这些冤与孽能够消解和超度,希望吴翩翩能够平安终老。
而吴王,最终选择的那种死亡的方式,他知道,也多少与那一夜的血腥有关,他相信吴王在那七天七夜里,一定是在真心真意地祈求佛祖,但不是为皇帝,而是为超度冤魂,为亡妻及女儿祈福。
“不会的!小囡会长到六十岁之后的!”因为刚才吴翩翩的质疑,他再不敢说长命百岁,说了一个比较实际一点的长寿的岁数。
“小囡放心,高僧已经把他们都超度了,他们都已归西天极乐世界了,再不会受苦,所以她的诅咒是没有用的!”
“哦!”吴翩翩应了一声,又倒下继续睡了。
方才吴翩翩骤起,实际上并没有正真醒来,她虽然知道江鸿影在身边,也能和江鸿影对话,但实际上依旧在她自己的梦境中。
否则这两句哄小孩的话,如何能哄住她,她若是清醒,更不会没有注意到江鸿影的一身出家人模样!
江鸿影嘴上虽然说得轻松,心头却在滴血,没想到这孩子心底深处还藏着这样的恐惧,而且她一心要为父母报仇,又深恐自己早早死掉,难怪那么拼命!
他又想到了风墨竹,如果那个孩子能够好好的,陪在她身边,大概小囡会心安一些吧,心若有依处,一切都会变得温暖祥和起来。
他正想着风墨竹,吴翩翩又揪扯着他的衣襟问道:“阿公,我就算不会死,是不是也注定要孤独终老?”
………
☆、第111章 恐惧与不安
“怎么会呢?”江鸿影嘴里安慰着他,可是心里却是痛得如刀割一样,他没想到吴翩翩心中深藏着这么多恐惧与不安。
“阿公你不用哄我了!肯定会的!”吴翩翩一面抽泣,一面说:“我即便招一个样样般配的夫婿又如何?和孤独终老有区别吗?我还得防着他背叛,防着他的家族算计……我揣测他,他揣测我……”
“阿公啊,这世上在也没有第二个人会像风墨竹那样对我了!再也不会有了!”吴翩翩哭得大声起来。
江鸿影只能拍着她的背,一叠声地安慰:“不会的,风墨竹会治好的!小囡放心,他会好的!他好了便会去陪你!”
“他出家了,他再不回来了!我不想他出家,可是我又不想他死啊!”吴翩翩伏在他怀中中一抽一抽地哭得伤心之极,嘴里还喃喃不停地哭诉,“我怕他死了,我好怕他死了,他要死了怎么办啊?阿公!”
“你放心,他不会死的,阿公会帮明悟法师治好他的,他若好了,阿公就叫他去找你好不好?”
“真的?”
“当然是真的,外公什么时候骗过你?从来都是说话算数的!”江鸿影的语气极为肯定,而吴翩翩从小便极为依恋和信赖他,且又迷迷糊糊在半梦半醒之中,听到此话,便心满意足地“嗯”了一声,似是放心下来,又埋头沉沉睡过去。
这一次,似乎真的睡实在了,再没有一惊一乍地哭闹,只是双手依旧紧紧揪住外公的衣襟,如同幼儿时一般。
江鸿影一动也不动,一颗颗泪珠从脸上滑落,这红尘中的羁绊,他终究是放不下啊!孙女的一颗眼泪便能将他所有的经文都融化成氤氲的雾气。
半宿的时光在吴翩翩的沉睡和江鸿影的静默中很快就过去了,东方便现出了隐隐的白。
江鸿影轻轻掰开了吴翩翩的手指。拿开她的手,又让她躺好,拿过那颗鸡蛋大的夜明珠放在了她的手心,起身准备离开。
那颗夜明珠是他从前离开时。吴翩翩给她的,说是外公要是在野外没有火烛的时候,可以派上用场,即便用不上,也是一个念想,见珠如见人的意思。见外孙女这么说,江鸿影便笑吟吟地收下了,心里早打算好了,将来哪一天再还给她。
但是将将来到马车门口,他又停下了。如果此时将夜明珠给了吴翩翩,那么这丫头一定会冲回九华山,即便把九华山的地给耙一遍,也一定要找到他!
一念思及此,又转身将明珠拿回。这才离去。
出了马车,清晨已有蒙蒙天光,即便没有火光,景物也模糊可见,石妪一见他,又立刻上前行礼,江鸿影双手合十。低声诵了一句佛号,然后又轻声吩咐石妪不要告诉吴翩翩,他昨夜确实来过。
石妪虽不解,但还是低头应诺,目送江鸿影飘然离去。
吴翩翩宿醉醒来时候,天已大亮。东边已出现缕缕红霞。
石妪忙去打了水,送给她梳洗。
吴翩翩梳洗过后,换掉一身酒气的衣衫,走出马车后,清凉的晨风吹来。头脑清醒了许多,她醒来后就一直在思索昨晚做的梦,梦得那么真切,她都怀疑是不是外公真的来过了。
她看了看自己的手,梦中抓住外公的手的感觉无比真实,似乎余温尚存,但是外公的模样却没有看清,似乎还是七年前,他离去时候的模样。
从前她也不是没梦到过外公,但是梦中的内容都是同外公戏耍的情景,都是她又变小了,又跟着外公一起四处去玩。
可是这一次的梦境与哪一次的都不一样,在梦中她并没有变小,而是她揪着外公哭诉她的恐惧和难过,外公就坐在她身边,柔声开解她,甚至外公说的话,她都还记得一些!
她想了半天,叫来了石妪,问:“昨晚谁来过?”
石妪垂首答道:“昨晚一夜无事,没有人来过!”
吴翩翩并不怀疑石妪会有事瞒着她,她又蹙眉思索了一会,陡然想到了一个可能,刹那间如坠冰窟,两腿发软,差点跌坐到地上去!
石妪慌忙扶住了她,惊问道:“娘子怎么了?”
却发现吴翩翩脸色雪白,连嘴唇都没有一丝血色,两眼发直,充满了恐惧,紧紧地攀住了石妪的胳膊,身体依旧止不住地往下坠,石妪吓坏了,也顾不得许多,双手抱住了小主人软绵绵的身体,惊惶失措,一叠声地唤着:“娘子!娘子!娘子你怎么了?”
吴翩翩嘴唇哆哆嗦嗦,发出的声音都是颤抖的,“阿公……阿公!阿公是不是已经……已经不在了……”
因为人已亡,所以才会魂魄入梦来,才会梦得那么真实!
这时候,吴长全也奔了过来,看见这副情节,也吓到了,在旁边急的直搓手,却无法帮忙,想了一会,去端了早晨烧好的热茶来。
石妪抱着哆嗦得如风中的树叶一样的吴翩翩在一块石头上坐下来,接过茶盏,喂到她嘴里。
吴翩翩喝了几口热茶,勉强定了定神,想到江鸿影有可能已不在人世,五内如焚,眼泪滔滔而下,再也止不住!
石妪抱着她,哭道:“娘子,你究竟怎么了啊!娘子你说句话啊!”
“阿公!我昨晚梦到阿公了!”吴翩翩哭道:“阿公是不是已经不在了!才会梦得跟真的一样……”
石妪这才明白吴翩翩骤变的原因,她是怀疑昨晚梦境中见到的是江鸿影的魂魄!一时间心中五味交杂,不知道该如何劝解。
想了好一会,才道:“我曾听人说,江公有寿,将会活过八十岁去,现在江公应该才六十多,现在怎会不在人世呢?”
吴翩翩犹疑地看着她,似乎不信,石妪道:“此事不少人都知道!娘子回府后,找些王爷身边服侍的老人来。一问便知!这是当初益州袁公来王府做客时说的!”
石妪说的益州袁公乃是袁天罡的后人,精于相面。
听石妪这么一说,吴翩翩倒是信了这句话,但是对于昨晚的梦境还是不能释怀。
石妪说着拿过丝帕。轻轻沾着她脸上的泪水,“娘子昨晚做什么梦了,竟吓成这样?”
吴翩翩犹豫了一会,石妪虽是个下人,但是毕竟年纪在那儿,对这些神鬼之事,必然懂的多些,于是便说了:“昨晚我梦见外公了,梦见外公和我说话,真实得就如同外公来过一样!所以。我担心……”
石妪忙嘘一口气,道:“娘子昨日伤心,思念江公,会梦见他,也是人之常情!能梦得那么真真的。那必然是江公也想娘子了,所以梦中来见娘子了!亲人之间,血脉相连,梦中魂魄相见并不稀奇!”
吴翩翩此时已有八分信了石妪说的这些话,但还是有两分不相信,石妪又补充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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