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确很奇怪,”德仑特凝视着远方说,转向正在草坪上散步的马洛。
“你没有觉出曼特逊有可能象邦纳认为的那样,在某种程度上受到某种威胁吗?譬如,半夜派你出去,这就很不寻常呀。”他问马洛。
“确切他说,早在十点左右,”马洛答道,“不过,他即使是半夜把我从床上叫起来,我也不会怎么吃惊。曼特逊喜欢采取戏剧性的步骤,喜欢做出出人意料的决断,为达到目的则冲破各种阻力。他突然想到一个叫哈利斯的人的回话——”
“哈利斯是谁?”德仑特插道。
“没人知道,就连邦纳也没有听说过他,猜不出到底是什么事情。上星期我去伦敦办事时,曼特逊让我在星期一启程的船上给一个叫乔治。哈利斯的先生订一个甲等舱,我知道的就这些。似乎曼特逊突然想起来要从哈利斯那儿得到什么消息,而这消息看来又是保密的,不能发电报。当时没有火车了,所以我就象您知道的那样,被派了出去。”
德仑特环视一下周围,看到没有人偷听,就面容严肃地悄声说:“我告诉你一件事,我想你还不知道吧。你和曼特逊乘车出去以前,在花园里谈过话,男仆马丁听到了最后一句。他听见曼特逊说:‘哈利斯如果在那儿,那么每一分钟都很重要’你知不知道这是什么事情”。
马洛摇了摇头。“我的确不知道。”
“他为什么不让曼特逊太太知道呢?”德仑特抬头看了看马洛。
“他也没让马丁知道,”马洛淡淡地补充道。“曼特逊也是同样对他这么说的。”
德仑特摆了摆头,象是要结束这个话题。他从衣袋里拿出一个信匣,从中抽出两张很干净的纸。
“看看这两张纸,马洛先生,”他说。“你以前见过吗?你看它们是从哪儿来的呢?”他趁马洛拿着纸,诧异地端详时问道。
马洛看了看纸的正面和反面,说道。“纸上面没有什么痕迹。据我所知,这里没有人有这样的日记本。”
这时,只见曼特逊太太向他们走来。“我姑父觉得咱们该动身了。”她说。
“我和邦纳先生一起走吧,”柯布尔先生走过来说。“有几件生意上的事,要尽快处理。梅布尔,你和这两位先生一起走好吗?我们在那儿等你们。”
德仑特转身对曼特逊太太说:“请您原谅,太太。我今天早晨来府上,是想查找一下我认为可能发现的线索。我并没有打算参加验尸。”
曼特逊太太坦率地望着他说:“好吧,德仑特先生,请按您的想法做吧。我们全都仰仗您了。马洛先生,请稍等一下,我马上就好。”
她走进房子。
德仑特转身问马浴:“问一个无关紧要的事。你在牛津待过吧?”
“是的,”年轻人答道。“您问这个干吗?”
“只是证实一下我的猜测对不对。人们不是经常这样猜度别人吗?”七 验尸时刻
验尸法庭设在旅馆的一个狭长房间里,大家都绒口不言,等待着严肃的开庭仪式。认识德仑特的人对别人说,德仑特没有出席。
死者身份由他的妻子来证实,她是第一个证人。验尸官询问了死者生前的生活状况后,又请她讲讲最后一次见到丈夫活着的情景。
她说,星期日晚上丈夫像往常一样按时来到她的卧室。丈夫来的时候,她井没有醒来,只是睡得有些朦胧,想不起都说了什么。不过她记得丈夫是乘月色坐车兜风去了,她想当时问的是兜风是否愉快,几点了。丈夫回答说,是十一点半了,还说他已经改变主意,不去兜风了。
“他讲原因了吗?”验尸官问。
“讲了,”太太答道。
“因为我丈夫一般不爱讲生意上的事,他觉得我不会感兴趣,总是说得越少越好。所以这次他对我说,他已经派马洛先生去南安普敦,找一个明天要坐船去巴黎的人,带回什么重要消息。我听了有些吃惊。他说,马洛要是没有什么意外,会很顺利。他说他的确坐车出去过,又步行一英里回来,感觉好多了。”
“曼特逊太太,”验尸官的口气虽然显得同情,却加入了一丝严厉的味道。“在过去一段时间您和死去的丈夫之间并无恩爱和信任,是这样吗?你们之间有隔阂,是吗?”
太太盯着验尸官,脸上腾起一层红晕说,“我丈夫最近几个月对我的态度很使我焦虑难过,他变了,变得沉默寡言,而且似乎很不信任人。”
验尸官宣布对她的提问到此结束,她转身向门口走去。大家的注意力跟随她几分钟,便又转到了验尸官叫到的马丁身上。
这时德仑特在门口出现了,挤进屋里。但他没有去看马丁,而是把目光落在沿着甬道向他快步走来的那个身材匀称的女子身上。他眼神阴郁起来,侧身站到门边,微微弯腰施礼。这时听见一个低沉的声音叫他的名字,他跟着她走了几步,来到前厅。
“我想请你陪我回家去,”曼特逊太太声音微弱的说。“我在门口找不到姑父,却忽然感到头晕……”她的手一把抓住了德仑特的胳膊,尽管软弱无力,却象是要把他从这里拉出去似的。她全身靠在德仑特的胳膊上,垂着头,慢步离开旅馆,沿着林荫道向白房子走去。
他送她回到住宅,看着她瘫倒在沙发上,脸上挂着焦虑的表情。曼特逊太太撩开面纱,郑重诚恳地谢谢他,眼中流露出真挚的谢意。她说她现在好了,喝上一杯茶就会恢复的。她希望没有耽误他的重要事情。“再次谢谢你帮了我……我以为我会……”她奇怪地停住了,疲倦地笑了笑;德仑特抽开身,手离开她那冰冷的手指时还微微发颤。
这时,验尸法庭在验尸,验尸宫在最后对陪审团的发言中认为,从太太的证词考虑,有可能是自杀。但第二天的公众舆论根本不理睬这个说法。正如验尸官自己指出的,证据并不利于这一推断。他自己也强调,尸体旁边并没有发现武器。八 指纹研究者
验尸后,柯布尔先生走进旅馆德仑特的客厅。德仑特抬头瞟了一眼,就又埋头琢磨搪瓷照相盘里的东西。他把盘子在窗前的光亮下慢慢摇动着。他面色苍白,动作也显得紧张。
“坐在沙发上吧。”他说。“这些椅子是平定西班牙宗教法庭之后大拍卖时费好大力气才买到的。这是一张很不错的底片啊,”他说着,把一张底片举到亮处,扬起头端详着。“我想是冲洗得很好了。咱们一边等它晾干,一边把这儿收拾一下。”
德仑特一边清理一边说“旅馆客厅的最大好处,就在于它的美丽并不会使我工作分神。没有别的什么地方能使头脑得到安宁的。我在这儿工作最出色,譬如今天下午,从验尸到现在,我已经完成好几张出色的底片了。这楼下有一间很好的暗室。”
“验尸——我想起来了,”柯布尔先生说。“好朋友,我来是为了多谢你今天上午照顾梅布尔的,我没有想到她离开法庭后会不舒服,不过现在她已经恢复了。”
德仑特手插在兜里,微皱着眉头,没有回答。沉默了一会儿,他说:“我告诉你。你进来的时候我正在干什么有意思的事,来,你想不想看看高级警察干的活儿?”他从桌旁一跃而起,奔迸卧室,出来时端了一个大托盘,上面放了许多参差不齐的玩艺儿。
德仑特依次把它们放在桌上,井介绍着,然后指着盘子里一件东西说:“能说出它是什么吗?”
“当然可以,”柯布尔说。他饶有兴趣地端详了一会儿,“这是一只普通的玻璃碗,象是上洗手间时用的。
德仑特答道,“而这正是有意思的地方。柯布尔,你把那个小粗瓶子拿来,打开盖子。你能认出里边是什么粉吗?现在人们用它喂孩子,一般叫它灰色粉。现在我把碗斜靠在这张纸上,你把粉往碗的这边洒一点——就是这儿……很好!柯布尔,我看得出来,你以前干过,是老手啦。”
“我真的不是什么老手,”柯布尔先生一本正经地说。“我保证,这对于我完全是个谜。我刚才干了什么?”
“我用骆驼毛刷子轻轻刷一刷碗上洒了粉的地方。现在再看看,你以前行不出特别之处,现在看出什么了吗?”
柯布尔先生又看了看。“真奇怪,”他说。“碗上面有两个很大的灰色指纹,刚才还没有呢。”
德伦特说,“你每用手拿起一样东西,就会留下痕迹,一般是看不见的,它可以保留几天或者几个月。人的手即便是非常干净的时候,也不会干燥,有的时候——譬如特别焦虑——手还会很潮湿,碰到冰凉光滑东西,就会留下指纹。这只碗最近被一只相当潮湿的手移动过。”他又洒了一些粉。”你看,在另一边是大拇指纹——很清楚。”柯布尔看到那淡淡的灰色指纹时很激动。“这应该是食指了。对象你这样有知识的人,我就用不着再讲,它只有一个涡纹,纹路排列整齐。第二个手指的纹路简单一些,有一个中心,十五条纹。我知道它是十五条,是因为这张底片上的两个指纹也是同样的纹路,我仔细看过了。看吧!”——他举起一张底片,对着快要落山的太阳,用铅笔指点着,“你可以看出来,它们是一样的。你看边上的两个分杈,在那个边上也有,专家就是利用这个特证,可以在证人席上说,碗上的指纹和我在这张底片上留下的指纹出自同一只”
“你是从哪儿拍来的呢?它们有什么意义呢?”柯布尔先生睁大眼睛问道。
“我是在曼特逊太太卧室前窗的左边一扇窗子的里面发现的。我不能把窗子找来,所以拍了照,为了拍照还在玻璃的另一面贴了一块墨纸。这只碗是曼特逊屋里的,他晚上把假牙放在这里边。这碗我拿得走,所以就带来啦。”
“现在咱们看看能不能再对比一下。”德仑特轻轻吹着口哨,脸色刷白。他打开一个装着黑粉的小瓶子。“这是灯灰。”他解释说。“你用手拿住一张纸,待一两秒钟,这样就能显示出你的指纹。”他小心翼翼地拿起从日记本上撕下来的那张纸,递过去让柯布尔看。纸上面什么痕迹也没有。他往纸面上倒了一些粉,又轻轻倒掉浮粉,然后一言不发地递给柯布尔先生。红的一面清晰无误地显示出两个黑色指纹,与碗上的和照相盘里的指纹一模一样。德仑特把纸翻过来,另一面上有一个黑色的大拇指纹,与他手里的玻璃碗上的指纹一样。
德仑特轻轻一笑:“现在我清楚啦。”好象是自言自语。
“我开始调查时,我遇到一件事,如果是其他人发现,那么肯定会招致非常痛苦的后果。现在对我来说真是太可怕了。直到这时候我还不情愿搞错了。”
他把一把椅子拉到桌旁,坐下来检验那柄象牙裁纸刀。柯布尔先生压抑住惊恐,弯下身,做出饶有兴趣的样子,递给德仑特那瓶灯灰。九 基石坍塌之后……
曼特逊太太站在白房子客厅的窗前,凝视着红雨和黄雾中的摇曳景色。
有人敲门,她说:“进来。”同时打起精神。女仆进来了,说,来访的是德仑特先生,他有一件紧急重要的事情,希望曼特逊太太能会见他。曼特逊太太说她愿意见。
“我开门见山地谈好吗?”德仑特进来后向曼特逊太太施礼后说。“我想让您谈的第一件事是——”他努力恢复到冷谈的口气,“您在验尸法庭上说。你不知道您丈夫在最后的几个月里是出于什么原因改变了对您的态度,变得毫不信任,沉默寡言,真是这样吗?”
曼特逊太太黑眉一扬,眼里射出光芒。她腾地站了起来,德仑特也站了起来。她举起一只手,脸上腾起一层红晕,喘着气说:“德仑特先生,您知道您问的是什么吗?您是问我是不是做了伪证。”
“是的,”德仑特不动声色尴说,他仍然站在那里等待逐客令,但曼特逊太太什么也没有说,她转开脸,望有阴沉的天空,慢慢地平静下来,终于一字一句地说:
“德仑特先生,不只是我,还有很多人会对您说,我们的结合……并不是很成功的。我那时只有二十岁,我羡慕他的力量、勇气和信心,他是我那时认识的唯一的硬汉子。但是没过多久我就发现,他关心生意胜于关心我。我想我更早些时候就意识到这点,但我一直在欺骗自己,蒙敝自己,对自己许诺不可能的事情,故意误解自己的感情,这是因为我花的钱比任何英国姑娘所能想象的还要多,这把我迷惑住了。五年来,我一直看不起自己。丈夫对我的感情……唉,我不应该这么说……我想说的是,他一直认为,我是社会上很有地位的那种女人,我应该尽情享乐,成为什么名媛,结他增光——他就是这么想的。等他的其他幻想都破灭以后,他仍旧保持这个想法。我成了他野心的一部分。这的确是他一个大大的失误。因为我没有如他所愿,在社交界走红。我想他这个人精明之极,应该想到了,象他这样的人,比我大二倍,生意上的责任重大,一生的每个小时都是生意经,别的全都不管——而我却是在音乐、图书和不切实际的遐想中长大的,总是爱自行其事。他本该意识到,娶我这样的姑娘是冒险的,会很不愉快。但是他的确把我当做能为他在世界上增光添色的那种妻子,而我却做不到这一点。”
“最后,尽管我尽了努力,但他还是慢慢知道了……依我看,他只要用心,就没有看不穿的事情。他一直注意到,我没有满足他的愿望,成为社交界的人物。我想他以为这是我的不幸,而不是我的过错,可是等他开始发现我并没有用心扮演自己的角色时,他一切明白了。他看出我是多么厌倦于奢侈无度、光怪陆离、挥金如土的生活,而这种厌倦又都属于那些沉湎在这种生活之中的人——正是这种生活使他们变成这副样子。我想……这是从去年开始的。我记不起具体时间和怎么引起的。也许是什么女人提醒了他——因为女人们都理解这一点。他什么也没有对我说,我想他开始时并没有想改变对我的态度,不过这样的事情是很伤感情的——我们俩都受了伤害。我知道他已经看出来了。有一段时间,我们只限于客客气气,相互关照,而在他发现以前,我们生活的基础一直是——我怎么对您说呢?——思想交流吧。我们就很多问题毫无拘束地交换看法,同意或者不同意,又都不争得过份……您懂这意思吧?可到了这时候,一切都结束了,我感觉到,我们相依为命生活的唯一可能的基石正从我脚下一点点溃落;最后,这基石终于倒坍了。”
“在他死去的前几个月,情形就是这样。”她简短地说完最后一句,瘫坐在窗子旁边的沙发上,仿佛竭尽全力以后一下子松弛下来。有一会儿功夫,两人都没有说话。德仑特急匆匆地想把纠缠不清和各种印象整理个头绪。
“我想我迫使您说了许多您本来没有准备说的话,或者说是我本来没有想了解的事情。”他慢吞吞地说,“不过,还有一个很唐突的问题,这是我调查的关键……曼特逊太太,您能向我保证,您丈夫对您态度的改变与约翰。马洛毫无关系吗?”
他一直担心的事发生了。“啊!”她痛苦地喊了一声,脸面扬起,双手前伸,好象是乞求怜悯。接着她用手蒙住发烧的脸庞,把头转向身边的靠垫。她的身体随着抽泣而颤动,一只脚向里撇着,悲痛之中全然忘记了体面风雅,这深深刺痛了德仑特的心。
德仑特站起身,面色刷白,却仍不失镇定。他木然地把信封放在小桌子中间,走出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