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派人见了二人,知道她们过得还好,心里踏实下来。闲来无事,也与楚姨娘顺嘴说几句。
直到辛荷来禀太夫人等人从宫中回来后,三娘才离开东厢房,见只有裴澄和裴琪穿戴齐整从正屋里出来,便笑着一起去接了太夫人等人。
先去开了祠堂祭祖,然后一家人热热闹闹聚在一起吃了团圆饭,各府的拜帖便纷纷递了进来。
茂国公、裴沅、裴泽去了外院,大夫人要打理府里事务,拉着三娘回了她院子的花厅,四夫人和元娘以及小辈们都留在了荣沁居陪太夫人说笑。
直到用午膳的时辰,三娘才带人回到梧桐苑,却看到裴澄四平八稳的躺在里间床上看书,不由惊咦一声:“老爷没有去外院待客吗?”
听说今日来的都是朝中臣僚,也难怪裴沅主动要求去接待了。
“不打紧,一句‘喝花酒去了’就揭过去了。”裴澄不以为意,手中的书翻了一页,“敢来国公府拜年的,不是受命于皇上就是无关紧要的人物,何必浪费时间?”嘲讽的语气很浓。
三娘不好接口,瞧见锦帐四角垂挂的栗色流苏小香囊,心里一动,笑道:“也不知木姨娘的病如何了,妾身再派人送些药材过去吧?”
木姨娘曾让丫鬟送过来几个小香囊,说自己精神不济,只能做些小东西孝敬三娘。
“过犹不及,太子毕竟还是太子。”裴澄的声音没有任何波动,说出的话前言不搭后语。
三娘却是听懂了,若骤然打压太子送进来的人抬高二皇子的人,做的未免太明显,太子若下位与二皇子还好,如若不然,岂不是给了太子再次警惕茂国公府的机会?这也是他去邱姨娘院里歇了一夜的关系吧?
三娘问那句话本就是个试探,听到裴澄话里似乎别有含意,脑子飞速转动:听太夫人说起的旧事,茂国公府要想重新有安宁日子过,皇上那里自不必说,太子就是一大关。裴澄表里不一这么多年,又专挑了‘浪荡’这条路……大业坊瞧着太子爷和裴澄、秦朗、姓李的这类人厮混在一起……跑进醉香楼小院耳房的那个有些脂粉气的男人……
三娘忽然觉得自己的呼吸短促起来,忙拿起几案上的温茶喝了几句,心里才算安定下来。
裴澄察觉到三娘的异样,也不再装着看书了,收起嘴角的一抹笑,起身走过来:“怎么了?”
抬头就望进那双略带关切的平静的桃花眼中,三娘下意识握紧了手中的茶杯,暗暗缕顺呼吸,待自己平稳下来,三娘才踮起脚尖慢慢靠近裴澄耳边,低喃:“老爷是要做霍光吗?”抑制不住的颤抖在声音里扩散。
那双桃花眼陡然变得阴鸷如隼。
荣华一世209; 第二百零九章 窥伺
第二百一十章 发作
荣华一世210; 第二百一十章 发作
过了大年初一,各府开始摆宴设席。
茂国公府来往的除了靖国公府和四大伯府这些有爵位在身的公卿们,就是闲散无职的名士雅客。
裴澄无官无职,又有令人质垢的名声在外,三娘即便是寸步不离的守在太夫人身边招呼客人,也少不了那些八卦的眼神不时落在身上,弄得三娘每次宴席开始都觉得芒刺在背。
这样直到过了初十,家里才算慢慢静下来。
三娘长透一口气,每日给太夫人请完安后,便歇在梧桐苑,或看书或打些络子做些小玩意,过了三天,精神却还是恹恹的。三娘想着自己虽然只帮着管了器皿和摆设,毕竟是头一年如此费神处事,觉得累也是应该的,便没有放在心上。
可歇了午觉醒来,三娘忽然觉得下身粘腻腻的,腹部隐隐有些凉痛,想到一向不太准的小日子……忙去了净房,果然是!
暗暗松了口气,翻过年她也不过才十五岁。
喊辛荷备好了布袋子,略净了净身,三娘便回了里间床上躺着,感受到痛意一波一波袭来,暖了两个汤婆子都没有缓和过来,人也恹恹的,更没精神了。
裴澄回房,三娘打叠着精神给他斟了茶,虚汗从额头上细细渗出来,腿脚发软,顾不得太多,扶着辛荷的手又慢慢躺了回去。
裴澄浓眉褶在了一起:“去太医署请人了吗?”
正好一阵痛意席卷过来,三娘闷呼一声。
辛荷不敢怠慢,觑了裴澄的脸色:“夫人说不用麻烦。”语气有点迟疑,虽然是女人的通病,可夫人除了喝酒过甚那次,很少会这样的。
又想到这几日夫人和老爷虽然一个如往常一样笑容宣宣,一个依然漫不经心,夜里也曾叫过热水,可辛荷总觉得他们不如小年前后那一段亲和。至于怎么个不亲和法,她又说不上来。
辛荷答得含糊,裴澄不满的斜睇她一眼,喊了绿珠:“让康总管派人去太医署请韦医监来一趟。”
听说三娘不舒服,赶着进来服侍的绿珠,瞧见背对她们弓成一团的三娘,神色中闪过一丝惶惑,急急应声离去。
三娘脑中第一个念头就是阻止绿珠,可还没等她吱声。又一波更强烈的痛感呼啸而来,不由溢出一声呻吟,怕惊扰到屋里其他人,忙咬了帕子生生忍着。
那边邹妈妈早去了小厨房。亲手煮了益母草香附汤端过来。
“劳烦妈妈了。”三娘的声音有点闷闷的虚弱,却带着一份倔强的镇定,“您先放下吧,我等会再喝。”
不知道是三娘这话让裴澄感到了浅浅的拒绝,还是她的语气有些生硬,裴澄不自主的锁紧了眉头,一声不吭的从邹妈妈手中接过那只拳头大小的青花缠枝莲纹盅碗,撩袍坐了床头,右手穿过三娘附着几缕青丝的脖颈。轻轻用力拢了三娘坐起来。
白的透明的脸,密密匝匝的汗珠晶莹的布满整张脸,有几滴从三娘皱得不成形的眉间滚落下来,顺着鼻唇沟滑过发紫的双唇间,偶尔随着低低的痛苦呻吟落进嘴里。
裴澄入目大惊,情急之下忘了自己左手还端着汤。一时撤了手:“三娘!”微微慌乱的声调盖过了瓷器碎在地上的声音。
邹妈妈、辛荷、绿绨觉出不对,忙聚拢过去,瞧见三娘的模样,各个变了脸色。
“三娘!”见三娘有闭眼的趋势,裴澄心底一慌。惊叫起来,见她蹙眉望着自己,声音放轻柔了些。“三娘,你感觉怎么样?”
轻柔的像是春日里头一茬春风。
忍过了一阵撕心裂肺的感觉,三娘虚软了身子,整个人贴在裴澄怀里,嘴角一扯:“妾身没事,让老爷操心了。”
话说得客气,有种冷漠的疏离感悄悄延展。
裴澄忽然觉得虚空,见她歇了一息就要挣扎着起身,心里一股火蹭的窜出来:“好好躺着,别动。”一只手臂顺势横了她身前,金鸡闹新春的大红锦被就有些滑落。
辛荷忙把被子往三娘身上拉了拉,裴澄扯过去压在自己的手底下。
邹妈妈瞥了都不自然的两人一眼,暗暗发笑,悄悄给绿绨、辛荷递了眼色,那两人也是机灵的,微微含笑三人鱼贯着出了里间。
屋里只剩下沙漏细细的声响,彼此身上的气息在鼻端横冲直撞,一个不说放,一个不再说起,尴尬的酸涩愉悦在空气中蔓延,却又时不时的被三娘阵阵痛感打乱。
“那天我去了留香阁。”裴澄忽然出声,语气迟钝,似乎很不习惯说这些话,“把三皇子送走了。”
是在解释那天的事情吗?她问他说不是想做霍光,然后就只瞧见一双阴鸷的眼和甩帘离去的背影。
“呃。”又一阵难受,三娘咬着唇简单的应了一声。
裴澄迟疑着,瞧她难受的样子,嘴里不由自主又说了下去:“太子好男风。”顿了顿,见三娘没有任何诧异的神情,知道她是猜到了,桃花眼微微一眯,又惬意的笑了笑,“如今二皇子的人查出大运河堤岸是太子的人做的,再加上太子暗地里派人截杀三皇子的罪名,皇上再怎么与元皇后鹣鲽情深,朝堂上也容不下这样一个储君。”瞄到三娘面庞舒展了些,抓了一旁的帕子,有些笨拙的为她拭去脸上的汗珠,“太子始终是悬在茂国公府的一把利剑,我不能让国公府一直这么委曲求全下去。”话里自有一股磅礴的气势。
三娘笑容渐生,一颗汗珠陡然停在她扬起的嘴角窝上,徘徊不肯离去:“所以老爷不是做霍光,而只是借刀杀人?”
揽着他的手陡的束紧了些,半晌才放松,三娘就感觉到头顶上一沉,熟悉的气息萦绕鼻端:“三娘,我要保全家人。”
所以呢,他要效法霍光,易主保命?
“渔翁得利的前提是鹬蚌不会同仇敌忾。”三娘淡淡的回了一句,既然他肯敞开心扉,三娘也说得直接爽快,“前驱狼,后迎虎,本质上没有区别。”
虽然只见了那么一次面,但二皇子罗素绝不是表面上那么温文尔雅,他的强势和攻击力都藏在深处,这和裴澄倒是有些相像。
裴澄忽然正了身子,扳过三娘,两人的眼神在空中交汇,裴澄没有任何预兆的笑了,不是那种隐晦的笑,而是爽朗明晰的大笑。
屋外的邹妈妈听见,心里一颤,目光隔着厚厚的落地锦帘往里间望过去。
“得妻如此,夫复何求!”裴澄眼神澄明的直视着三娘,再没有任何犹疑徘徊,“依着夫人的意思,为夫的该选狼还是选虎?”
正经的问题一出了他的嘴就没个正形,三娘心底却有些悸动,似乎瞧见茫茫云雾正被升起的日头散去:“老爷心里不是有计较了吗?妾身只是内宅妇人,从来只知亲疏有别。”滑过的痛意似乎也弱了不少。
“长幼有序,更何况……”裴澄笑容凝滞片刻,又散开,“三皇子受我拖累,今生怕是跟那个位子无缘了。”
是皇子不都有问鼎皇位的机会吗?
三娘诧异,想问问又怕触及裴澄的伤心事,犹豫间觉得肚子像断肠似的狠狠地撕裂了一把,没等她反应过来,又一阵传来,一次比一次短促,一次比一次痛苦。
“嗯……”三娘一把咬在裴澄肩头,死命抓着裴澄的双手青筋爆出,脸上的汗像七月间的暴雨,一层接着一层。
荣华一世210; 第二百一十章 发作
第二百一十一章 小产
荣华一世211; 第二百一十一章 小产
韦医监到的时候,三娘已经痛得快没有力气了,软软的摊在裴澄怀里,麻木的几乎要丧失感觉。
搭了脉,让丫鬟伺候着撩开锦帐,韦医监瞧了瞧三娘的脸色,退到外间。
“如何?”裴澄迫不及待的追出来,尽量让自己的神色显得平静些,可微微煽动的鼻翼出卖了他内心的想法。
“孩子是保不住了,我会尽量把对大人的伤害降到最低。”韦医监语出惊人。
裴澄面部表情有些呆滞:“孩,孩子?”
韦医监微讶的看了他一眼,暗叹口气:“夫人的身体现在拖不起,越快越好。”
裴澄茫然的对上韦医监的表情,神经抽丝似的阵阵绞痛,这是他第一个期盼着的孩子,是他的嫡子……
邹妈妈听韦医监话里的意思是让他们赶紧备下产房,大户人家生产怎么能在正屋寝室呢?即使是小产也是生产啊!可瞧见裴澄的样子,她的眼神也是一暗,留了绿珠伺候裴澄,辛荷照顾三娘,她则带着绿绨去了西耳房,大致的收拾了一番,忙让人抬了小软榻进了东里间。
裴澄也在,倚在床头,低声细语正和三娘呢喃什么呢,遮挡了三娘的面庞。
听到动静,裴澄一眼斜过来,又转头笑道:“我抱你过去。”
耳房已经备好了热水等物,有小丫鬟端了褐色的药汁进来,浓浓的中药味直呛鼻子。
裴澄亲手端到三娘嘴边,笑容温柔中带着不容拒绝的坚持。
“韦医监真的有把握去了……的痛?”不好意思在他面前大大咧咧的讨论痛经的问题,三娘的尾音含糊不清的落在了嘴里。
裴澄没说话,直视着她的眼睛,稍用力点了点头。
“那,那你出去吧。”三娘微赧着接过药汤,“毕竟是……男人在这里不好。”药碗就挨近了她的嘴边。
裴澄笑着瞧碗凯斯一点点倾斜,站了起来:“我就在外面。”
是在安她的心吧?三娘一笑,点头的幅度就有点大。下巴差点沾到药汁。
走到耳房门口,裴澄略顿了顿,而后一把扯开厚厚的棉帘子,大步走了出去。
“邹妈妈。”三娘眼睛在褐色的药汁上打转,声音冷静而尖锐,“这碗到底是什么药?”瞧邹妈妈犹豫着不肯说话,她最后一点希望也彻底被打消了,说出来的话颤了几颤,“打胎药?”
邹妈妈一惊。猛抬起来头,表情错愕而惋惜,就是没有否定。
三娘的心一沉到底,面色灰白。
邹妈妈想安慰却找不出来词。想不说,眼瞧着三娘的样子,心里也难受。
犹豫间,三娘已经端起碗,药汁一饮而尽,碗底残留的药渣,滑过一个苦涩的半弧又落进去了:“该怎么做,就怎么做吧。”
邹妈妈惊愕片刻,才反应过来。忙招呼着众人端热水的端热水,拿香灰的拿香灰。
绿绨悄悄扭身擦了眼角的泪,平静的走到三娘身边,附耳说道:“夫人放心,韦医监医术超群,他说这药是帮着您去除体内污血的。对您身体的恢复和以后……都有好处。”
以后?以后什么?怀孕?
三娘失魂落魄的摇摇头,她再不敢奢望自己会有孩子相伴左右了。
辛荷难过的替三娘掖了掖被角,眼泪一次次模糊了视线,她都只敢默默的掩住。
痛,时而山崩地裂;时而抽丝剥茧……连着心的脉搏都要窒息一样。感受到肚子里有东西缓缓地滑落。听到邹妈妈轻松一呼,有人托着带血的盆子出去,三娘的视线都不自觉地黏在那上面。那是她的孩子,她还未出世就被迫放弃了生命的孩子,是不是她命里带煞,前世今生都不能保住自己的孩子?她到底做了多少孽,老天才会惩罚她一次次尝受这样的死殉的味道?前世我凉薄,老天你夺走我的孩子,就当是对我亏欠那个世界的惩罚?可这次呢?这次,我心辛苦苦压着性子重新塑造自己,不计较,不贪慕,施善行德,为何你还会如此对待我?
为甚么?为甚么……
泪不由自主奔流出来,顺着腮边流到耳廓,闭上了双眼也止不住的奔流……
辛荷用帕子一遍遍拭去三娘脸上的泪,泪语喃喃:“夫人,您难受就哭出来吧!您,您别这样,您这样,奴婢瞧着心疼……”
话没说上几句,辛荷也忍不住大哭起来。
邹妈妈刚忙乱那边,瞧着辛荷撑不住事,忙差了她:“给老爷也报个信吧,这会怕也是等急了,虽然还不能进来瞧夫人,至少老爷知道夫人没事了也能安心些。”
屋里蹑手蹑脚的收拾声,偶尔有人低低的交谈声,短促飞过。
三娘的眼皮却越来越沉,韦医监的药里有催眠功效!这是三娘临睡前最后的意识。
接下来的几天,三娘不是有片刻的清醒被人服侍着进汤药,就是在混混沉沉的睡觉,其间似乎还瞧见了太夫人、大夫人等人的身影。
身子越来越懒怠,三娘甚至觉得自己这样永远的昏迷下去也挺好的,至少不用面对自己两世以来的悲伤。
可是有一天她还是实实在在的清醒过来了,床前屋角都站满了人,每个人都在尽力隐藏同情和不安,笑着向她展露善意,包括殷邵氏。
她忽然能明白殷邵氏对她的恨了,如果她是殷邵氏,看着自己染上时疫的孩子被公公婆婆带去寺院,以治病的名义被抛弃在外,换取别的孩子活命的机会,恐怕自己会对那个活下来的孩子心有怨恨的,那个孩子活得有多痛快,自己的恨就有多深。
她真的很想问问殷邵氏,当她以殷三娘的名义入府的那一刻,是不是殷邵氏有掐死她的冲动,一如自己现在对自己的悔恨!
可是从始至终她也只是微微笑着和每一个说话的人敷衍,说自己很好,说会好好养身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