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老太太知她说的是三娘,想到那丫头的乖巧孝顺,心里也是一暖,面上就带出了笑:“也亏得她在,我这把老骨头才觉得日子没那么难捱。”
觉察出老太太心里的结绕过去了,顾妈妈忝了脸打趣道:“呦,感情老太太没得三姑娘之前,对着老奴是天天捱日子哪。听起来,老奴罪过大发喽……”
那拖曳得长长地尾音终于驱散了殷老太太脸上的阴霾,老太太扬起的嘴角多是熨帖,抬手轻轻打拍着顾妈妈放在床边的手:“你呀!”
守在外间门口的紫嫣听着屋内传来若有若无的笑声,有些讶异,随后紧绷的心也慢慢松弛下来,不管怎么样,老太太总归是高兴起来了。
第十章 雅意
殷三娘一行走到萱颐居院口,恰巧秋茗捧了脖枕回来。
笑佛送春的欢喜和矢车菊蓝紫的色泽合了老太太心思,让喜鸢服侍着一一试过,人老了,颈部也像是软塌塌的,怎么睡都有些不熨贴,这脖枕送的刚好。老太太也不理顾妈妈打趣的话,自顾自笑得每个褶子里都是满意。
殷三娘笑着陪殷老太太说了会子话,看到殷正则从耳房出来,借了净手的由头,带着秋茗进了里间修竹侍女折屏后头。
“你是说老太太送去的红裳?”殷三娘微蹙了眉头。
秋茗拿过脸帕递给姑娘,顺带从袖中掏出一核雕,稀罕的眼现光彩:“就是她,从辛夷苑出来不远就看见她拿了这个,说是大少爷的,她知道姑娘喜欢精致小玩意儿,特意从大少爷那讨来孝敬姑娘,还说她毕竟服侍您一场,嘴上不说心里也是时时惦念着。”说着,困惑的看着手中的物件,“姑娘,我怎么摸不着她的心思啊?”红赏自去了晴园,跟漱玉轩素无往来,乍然间谄媚起来,又不说求什么,着实让人心里不安稳。
殷三娘拭罢手,由着秋茗把摘下的福豆软玉镯戴上,一手拈起核雕,凑着光处欣赏,只见卷云飘飘,紫气漫漫,九龙或屈侧回首腾挪云雾间,或昂首舒展在雾漫中,或穿飞腾挪,推云拨雾,或两现其身,或凌云直上,或隐现一鳞半爪,皆嬉戏翻飞于云天雾海中,皱脊结梗之间能清晰地辨出九龙特征,正是名显一时的龙子揉手雕,此时被睚眦腾挪间掩去尾巴的饕餮云雾中低首侧目,闪动的眼有着永远不知餍足的贪婪。红裳的确本事,去晴园一两年的工夫,越发心沉了。把龙子揉手核雕放在一旁的几案上,眼梢扫向替自己整理袖口的秋茗,促狭的笑道:“跟这位比,你活脱脱一个去了五识的姑子。”
秋茗不服的对着自家姑娘甩个哀怨的眼神,有这么当主子的吗?为您忙前忙后,不得好还罢了,怎么还给排头吃。
早膳食案上辛荷做的芙蓉鸽松始上桌,殷老太太就指了碟角上的点缀,对一旁准备布菜的顾妈妈笑道:“这肯定是三丫头的花样,她呀,就爱鼓捣这些小玩意儿。”
顾妈妈年纪渐长精神体力比起殷府繁盛那会已是减了大半,一趟寺院走下来早已累了。可看到食案旁的的大少爷,再想到今儿宇文府那遭子事,心里沉甸甸的,愈发没了像往常一样下去休息的心思。她是跟了殷老太太陪嫁过来的,几十年下来,主仆情谊深厚,她又如何不懂老太太的酸楚,只得打叠着精神相陪着,彼此有个宽慰。顾妈妈虽比老太太小几岁,却因早年痴心于绣技,坏了眼,如今眼已是有些昏花了,老太太不提,她倒真没注意,当下不由细细打量:甜白瓷碟上红艳艳的丁香萝卜粗条搭成“井”形,周围两三叶绿油油的十香菜,切半的蜜橘随意叠放着,最出众的是那把淡青小油伞,精精巧巧招人眼。这点缀放在别的菜上倒也罢了,这芙蓉鸽松一味的汤炖,入眼少的就是那份清爽色泽,真亏得三姑娘这份心!念及此,顾妈妈毫不掩饰的赞道:“三姑娘人巧,做出来的物儿也巧。让人看着,倒不忍心下箸了。”
犹自萧然的殷正则瞧见那道菜,也觉喜欢,随口问道:“三妹妹这点缀可有名字?”
殷三娘闻言心中一动,似不经意瞟他一眼,嘴角含笑:“谐趣,大哥哥以为可使得?”
坐在上首的殷老太太停了咀嚼,意味不明的眼从殷三娘身上转向殷正则,似乎也在等着他的回答。
“谐趣?”殷正则默念两遍,又瞧了瞧那与菜式配搭巧妙地点缀,点头赞许:“确是雅致。”说完,自举箸夹了眼前的茄汁鸡笋,放在食碟中,和着清粥细嚼慢咽。
殷老太太无声叹了口气。
十一章 回院
膳罢,殷老太太遣了顾妈妈下去休息,喜鸢几个在一旁伺候,大家说说笑笑倒也热闹。
巳时未到,晴园就来人了,是大少奶奶的陪嫁丫鬟彩屏:“回老太太,湛菊姑娘小产后流血不止,早已断了气息。大少奶奶说,她毕竟服侍大少爷一场,也算尽心尽力,按姨娘身份入殓。大少奶奶还说,还说……”随着周围说话的声音弱下去,彩屏放缓了语速,撩起眼脸瞧到殷正则脸上有变青的趋势,硬着头皮把未完的话继续,“她是晴园主母,没保住大少爷的骨肉晴园上下人等俱是有错儿,就是大少奶奶也免不得,自明日起要自罚禁园半月,斋戒祈福。”
殷正则碍于祖母面前,强压着心头火,眼眸中寒星点点,映着皱紧的眉头,倒起的眉梢,多少添了些戾气。
彩屏瞧着不妙,嘭,跪下,急急补充道:“这都是大少奶奶回了大老爷和夫人的,夫人还说,这几日大少爷不妨歇在芸园的陶然居,方便早晚用功。”陶然居有扇小门,通往大书房,平日那里清静敞亮,确是读书的好地方。二老爷殷鸿介最爱的消遣莫过于一个人在大书房消磨时光。
殷三娘也不插话,自寻了杌子坐,拿帕子压了压嘴角,抹去那丝不屑。大伯母也太心急了些。
“大老爷也同意的?”
彩屏一震,抬头望去,殷老太太目光如炬,炯炯的盯着她。吓得彩屏忙低头应道:“是。”
殷老太太在罗汉床上闭了眼,不再说话。
沉闷了好一会儿,殷正则才还原脸色,郁郁的看向殷老太太:“祖母……”
殷老太太仍旧闭了眼,冲殷正则摆摆手:“既如此,则哥儿就去吧!读书识礼自然是好的,莫负了你父母一番期望。”
殷正则喏喏应了,也不理睬跪着的彩屏,径自走了出去。
彩屏尴尬的给老太太磕了头,又冲三姑娘和众姐妹点点头,爬起来急急追赶殷正则。
“三娘留下,你们也都下去吧。”殷老太太的声音静若潭中古波,没溢出一丝半点情绪。
众人行礼退下,只殷三娘慢慢走向罗汉床倚靠了老太太,柔柔唤了声:“祖母!”
殷老太太苦涩的眼睁开,眼底的欣慰像吐出的蚕丝,团团绕了殷三娘:“你是个心思灵透的,可惜,你大哥白白糟践了你这份心哪。”
被晴园的事扰了心情,殷老太太似乎也去了胃口,草草用完午膳就歇了。
正巧素如来请姑娘回去,殷三娘禀了祖母,自带人回了漱玉轩。
甫入屋内,殷三娘就寻了湘妃软榻软趴趴歪了上去。几个随后进来的贴身丫鬟看了不免抿嘴微笑。
殷三娘也不介意,都是素日信得过的,在她们面前没得继续拘了自己,连带着懒散下来的声音都沾了糯软:“这五日也辛苦大家时时揪着心了,回了咱们的院都好生歇歇,别熬的一个个都没了牙嘴。”浓浓的睫毛眨啊眨的,落在了春秀身上。
春秀当即脸红,漱玉轩的几个大丫鬟就数她心软嘴拙,前日误拿了辛夷苑肖姨娘的食盒,被她的丫鬟满香拿住,夹枪夹棒的乱损一通,也只知背了人偷偷淌泪。不妨秋茗看到,闹得漱玉轩人人尽知。
素如向来厚道,看不得春秀在众人面前臊没了脸的样子,也知道姑娘无非是想激起春秀的硬气性来,可春秀生就的绵静,俗语说的好,移山容易移性难。是以素如笑着解围道:“既是姑娘吩咐了,大家就下去休息了吧。”她是殷老太太身边的一等丫鬟,拨给了三姑娘后接管了漱玉轩的内外。
等秋茗,春秀离开,素如放下彩绘竹帘,自坐了外间胡床上,解开针线包继续绣没做完的淡彩山水荷包。
院内小丫鬟轻手轻脚来回走动,悄声细语的交谈合着沙漏中细细的流沙声,更添了几分静谧。殷三娘侧了身子,在宣软的迎枕上挪出舒服的姿势,闲静的眼一一扫过屋内,屋角贴梗海棠黝黑弯曲如铁丝的枝干上粉白相间的花瓣光洁剔透,小小的皱皮木瓜有的已开始成形,弥漫了白木香的铜双鱼耳香炉,打在竹篾窗纸上的婆娑树影,在在提醒着殷三娘,确是回漱玉轩了。提了几日的神不由缓缓松弛下来,倦意漫天席地卷过来,沉沉的眼皮合着扬起的嘴角一起坠入梦乡。
第十二章 拨火
芸园正屋里,殷鸿盛和殷徐氏凛然危坐,一副刑堂会审的架势。
院里丫鬟婆子站了一地,诡异的没漏半丝声音。落日的余晖隔了高高的墙漫过来,洒在院里众人的脸上,半明半暗。人人敛了声息,就怕一个呼吸重撞破了哪根弦。倚霞焦急的望着院口,刚彩屏派来的小丫鬟说大少爷没回晴园,直接从寿春堂过来,算算也该到了,怎么人还没影儿呢?
正屋静的渗人,却能让人感觉到一股股压抑的怒气数罟当头般兜头罩摄院中众人。
大概又过了一炷香的时间,倚霞的心悬空的好似忘了如何呼吸,才堪堪看到殷正则沉着两腿踱进了芸园。
“大爷来了,老爷夫人在屋里呢。”倚霞赶着垂首打起门帘,一个字不敢多说。
请安的话未出口,就看到有东西冲自己过来,殷正则险险躲过,“啪”!一地碎烂的瓷片。殷正则一日之内酸涩,委屈齐涌心头,一时气性上来,直绷绷跪在当地,紧闭了眼,要砸就砸吧!
“你个孽……”像鱼鲠卡了嗓子,殷鸿盛的目光团团围定了殷正则,这是?三弟的衣赏!
好半天,主屋没有动静,院里众人悄悄互打眼色
景院屋内肖姨娘上穿宽袖对襟子衫,下着花纹长裙的家常衣服,随意束一条帛带,手中的梅花攒心络子已打了大半。约摸是打得时间长了,颈子酸疼,活络脖颈间隙看到贴身丫鬟满香的身影,急问道:“可打听清楚了?”。
满香未回话,先就着凉透的茶灌了一通,才觉得干裂的嗓子舒服些。早间她随肖姨娘去夫人房里请安,察觉夫人面色有异,遂被肖姨娘一个眼色指使了出去。几个院里亲姐姐热妹妹的拉扯忙活半天,终是多少得了信儿:“姨娘别急,这事跟咱院没牵扯。”说着,挨近肖姨娘,咬着耳朵透露一番,末了绞着手指嘀咕,“晴园现在跟铁箍似的,连个水都滴不出来。芸园的嘴也都紧上了。亏得大厨房里的柳妈妈早间往晴园送了趟膳,不然,我还真不知道怎么耧消息了。”
肖姨娘睃了她一眼,不耐烦的打断:“得了,得了,包银菱镜后头匣子里自己拿两串钱买胭脂去。”提着的心却放了下来,转而暗笑,大房的戏码可真够热闹的,一折接一折。前几天为着大老爷连着五宿歇在韦姨娘房里,对生病的五娘未多探看,大夫人已是施了一次泼醋大法。没想到今儿的戏份更足,园内一尸两命轻飘飘消散,园外爷们儿嚎丧着大闹寿春堂,这晴园要没个猫腻,鬼都不信。肖姨娘倒没有一锥子戳到底的心思,蜣螂刨坑,没个好处谁乐意惹来一身臭骚味。稳了心神,肖姨娘不由带出了笑模样,随口问道:“丹院有动静吗?”服侍夫人回来的路上,她可没漏看庞姨娘身边少了个夹竹。
满香喜滋滋收了把玩的串子钱,眉开眼笑回道:“没有。我还特意看了,那院门虚掩着,只一个小丫鬟在门口伙着咱院的玉儿捉草玩儿呢。院里很静,许是庞姨娘歇了。”
肖姨娘不屑地撇撇嘴。
忽又见满香迟疑片刻,抖出一句:“从辛夷苑出去的时候,远远地,我看到红裳似乎塞了个物件给秋茗。”
肖姨娘准备打络子的手停了,眼神渐渐深暗:红裳……秋茗……物件……物件?秋茗!……三姑娘……大夫人!诡异的笑倏地浮在肖姨娘低垂的脸庞上:“满香,那日青岚的娘不是央了你一样绣活吗?你去屏风后头绣匣里拿那条双鱼戏水戳沙帕子给她,就说你做的,本忘了,今儿看见红裳送东西给秋茗才想起,这帕子虽不值什么,却是干净能见人的。”
满香皱着小脸,姨娘不是讨厌那个婆子的聒噪吗,怎么又让自己去套近乎呢?甩甩脑袋,掂不清楚,满香索性搁下不想了。绕过屏风,捡了那条帕子,出院寻张婆子去了。
第十三章 雏鹰
寿春堂前有一片一人深的水塘,殷正醇夏日最喜欢走过小石桥进入苍凌水榭,欣赏环着水榭的荷花灿艳逼仄人眼,圆润的荷叶层层叠叠,偶尔鱼儿跳跃带起的水珠滚圆的落在荷花荷叶上,清清亮亮的色泽映在眼里,堪比冰水中湃的西瓜入喉,浅丽明亮舍忍不得。
而此时,环顾四周天冷水凉,水塘中只有寥寥的残叶不时拂起涟漪,荷梗瑟瑟抖动。哪有往日的潋滟?殷正醇不禁内心萧瑟萋萋。
“各时节有各时节的妙处。春时地气回升,落絮盈面,令人惴惴喜痒难耐;夏则繁艳惹怀,明媚之色深邃入骨;秋就高爽宜人,入目三分清,沁人心脾;冬呢,褪去浮华,尽显铮铮傲气,即便是冻煞人的冷,也冷的别有风味。”殷三娘灿亮的双眼灼烫了殷正醇,“三哥何必厚此薄彼,轻慢了上苍的馈赠。”那年她不过九岁。
打从那时起,殷正醇就把“宽博”二字铭刻于心。与一个小丫头比量心胸,想来也够汗颜了。习习秋风携了水汽,扑润在脸庞,肌骨生津。殷正醇心底豁然,迈步进了寿春堂。
接连绕过抄手游廊转角的两处假山石,隐隐绰绰望见第三处假山青石径上一丫鬟装扮的拎着食盒从小厨房方向走来。殷正醇紧走几步,打眼看来却是喜鸢。殷正醇玩心顿起,匆匆扫视周遭,折下一木莲花枝,瞧她走近,猛掷出去,回身躲了假山石后。
“呀!”软软的条状物正落在食盒前,喜鸢惊退一步,手中的食盒颤了颤,洒出来的汁水滴了几滴在喜鸢新上脚的鸦青平纹履上。抚着胸口定神细瞧,却是条花枝,喜鸢泛着羞恼的明眸四下里寻觅,片刻后,又好气又好笑的瞧见殷正醇眨着狡黠的眼从山石后头走出来。
“我道谁这么有胆色,未料是三爷拿我们丫鬟取乐。怨不得三姑娘说你是赤心未泯,一时一刻拘不得。”
殷正醇自小跟祖母身边的丫鬟厮混惯了的,闻言不以为忤,反笑驳道:“想是近日喜鸢姐姐在三妹妹面前得了什么彩头,如若不然,怎么姐姐口中心里一时不忘呢。”微眯了眼,浓密的睫毛簇得两眼更晶亮了,未几,目光越过喜鸢破颜而笑的脸,落在三层食盒上。借着开始昏暗的日头,殷正醇隐隐看到错开的食盒里的点心,语带关切,“怎么?祖母未用午膳吗?”不怪殷正醇这么想,殷老太太深谙养生之道,一日两膳,过了未时鲜少进食。
半蹲下收拾妥当食盒,喜鸢错后殷正醇半步,压着殷正醇的步子缓缓跟着,行趋间略略形容今日的情景。
罗汉床旁即墨和辛荷谈论着要做的暖帽的花色款式,殷老太太有一搭没一搭的淡笑指点着。
“孙儿给祖母请安。”殷正醇笑吟吟立在床尾拢袖行了礼。
侧首望见殷正醇,殷老太太笑溢双眼,忙吩咐即墨拿来锦墩:“可是刚下学?今儿却是晚了许多。”
“廖外傅今日兴致很高,授完课引我们去松桧山二亭赏景。”殷正醇偎上前坐下,攀了殷老太太有些雀跃地说道,“说是万卷书抵不上一步路。祖母,您没瞧见,站在岧峣之地,风光截然不同。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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