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正这样想着,庙口便有了动静。
“也来得这么早?”连扣眼角一笑,下一刻却觉出了不对。
庙外的脚步轻、利、快,却漫成一片,听上去就像是三四十个高手合围时的行步之声。
连扣晓得她自己做的是拿人钱财,替人取命的买卖,这种事求的就是神不知鬼不觉,要的就是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所以没有人会在谈这种事的时候带一大堆的杂人来,连扣深知这一道理,所以她只带了她自己。
连扣年芳二十,虽然手上已经过无数次这样的买卖,但她的防心与第一次相比,不曾减下过一分。有人打了一辈子的鹰,最后被却鹰叼瞎了眼:这江湖,杀人的人永远都是最容易被杀的,她极懂这个道理。
她一提气,轻轻跃上了庙里最高的一根横梁,无声无息。
庙外的脚步声突然都伏了下去,连扣轻飘飘立在庙里的横梁上,穿过斜对面破窗往外看,一人多高的杂草蒿从里,赫然反射着一片片刀光。
连扣虚着眼,她做了七八年的买卖,没有见到过这样的雇主:生意还没谈,却先布下了十面埋伏。江湖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她突然庆幸自己来得早,预先知晓了这里的境况。
老旧的破木残门吱呀一声,有两个人一前一后走了进来。
连扣立在梁上,目光随着那两只模糊的身影移动,前半个庙无月光照射,夜深光弱,连扣眼力很好,却什么也看不清。为首之人着雪青长衫,走得不紧不慢,跨过由月光划出的黑白线,悠悠站定了,另一灰衣人侍站于后。连扣低头看,可惜那人站在她的正底下,只看得到他的头顶和松松别着的两支黑玉簪,那内蓝的黑玉清光在月光下泛涟起漪,简直要压了月华的光芒。“这一支黑玉簪的价就够买一百条人命了。”连扣心中习惯地换算开来。她看了看屋顶的半轮隐月的位置,与相约时间还有二刻,她又看了看窗外的剑芒,一时犹豫着要不要下来与雇主打个招呼。
庙门吱呀一声,竟又有一人闪了进来。
连扣却立马认出了那人,杀手集团的信使陈无血。自连扣干这一行知道陈无血这个人时,他的左腿就已经跛了,走路左右摇摆,很有特色。虽然她从不知道陈无血为什么会跛,她也不想知道。
连扣心道:“原来今晚赴约的不止我一个人。”
“公子倒是来得早。”陈无血走近那人,笑道:“夜黑月高,该谈谈生意了”。
陈无血的声音锐利尖细,一字一句就如从一只鸭子的脖子里挤出来似的,在这阴森的破庙里被风一吹,直如鬼叫般刺耳难听。
“棋缺不成局,人缺不成意。”那人的语气温清如暖风,声音却傲冷如流雪,礼带三分,留笑一抹,“一时三刻过得很快,陈左使再等一刻。”
陈无血疑道:“难道你约了不止我一人?”
那人沉默未见有答,陈无血浑浊的眼珠子向他瞟了瞟,立在了一边。
此后一刻之间,庙门断断续续连开六次。
乖乖,这人莫不是将江湖上一半的杀手集团的信使都约了来?连扣瞧着底下一字排开的七个人,心中惊叹。七人之中她认识四个,都是现今江湖上有名的杀手集团的信使,做的都是替自家收谈杀人买卖的活计,这雇主到底是何方富贵神仙,约得动这一大票的人?
“人到齐了。”说话的是那雇主的灰衣男侍,声音平朗利索,“废话不多说,五千两黄金,两笔买卖,第一笔一百两黄金买七人的性命。第二笔便是用剩下的四千九百两黄金,买一个人的性命。”'网罗电子书:。WRbook。'
好大的手笔。
七人一时竟无人应声:四千九百两黄金,买一个人的性命,江湖上值这个价的人命五根手指数得过来。这一笔买卖着实诱人,却一定不好做。
陈无血呵呵了两声。
那书生模样的雇主侧过身来:“陈左使有何指教?”他相询之间还轻低了一下头,好似在对陈无血这位老江湖表一份晚辈该有的敬重。
“指教不敢。”陈无血道,“只是敢问公子,你同时约来七人是何用意?听公子之意,其中一人的性命十分难取,难不成你想让我们七家合作?”
“若真是如此,你未免也太不懂江湖规矩了。一家的杀手做一家的买卖,收一家的钱,从不与另家合作。”
“陈左使多虑了。”那书生开口道:“一笔生意自然只与一家做,我只是不知道……”
“不知道什么?”
“不知道你们当中有何人敢接这一笔生意。”
“笑话。”
雪青衣衫人笑意更浓:“极好极好。江北武林之首九华堡,大堡主陆云海的首级,你们谁愿帮我取?”
月光灼灼,无人相应。
江湖大小帮派,高低门堡,不至一千亦有八百,路上名流剑客,仇人怨者的性命更是不计其数。对这些站着的人来说,杀一人,就如取山之石,舀江之水般轻易无声,不值一提。
可这次不一样,这人要取的是巅峰悬崖的一颗石,风口浪尖的一瓢水。
太难。
雪青书生低头悠闲地瞧着自己的手,他的手很白,月光下如渡霜雪,修长,漂亮。
他叹了一口气,不无遗憾道:“无人接。”
连扣屏息,窗外刀光冽冽,她顷刻间预晓了底下七人的命运。
雪青书生突然垂下了手,清声道:“那么你呢?”说话间竟抬了头,如早知她的存在般理所当然地朝连扣望了过去!
不仅连扣、底下的七名信使,就是连那位灰衣侍从也惊了。
连扣的第一反应是:不可能。
她一直以自己的无息心法为傲,且她的身形全在角落暗处,怎么可能会被这书生识破看穿?!
便是这一惊之隙,灰衣侍者抢先动了,一剑铮鸣,寒光折散,弯刀飞旋而来,撕光厉空,刀音如鬼叫。
连扣凌空一个翻身,只听“啪”地一声折梁巨响,四周飞木走屑,脚下腰身粗横梁的已被弯刀硬生生割撞成两断。连扣忙使一招“千金踏”,被逼着落立在那公子的前面。
身后“邦啷”一声巨响,横梁整个碎塌了。
灰色侍者拱手向那公子请罪:公子恕罪。属下愚蠢,竟未先觉梁上有人。
19
毒花最美 。。。
不可否认,连扣看到叶还君那张脸的瞬时片刻,一如平常少女般失了神。
不过,也只是瞬时片刻而已。
连扣知道这种失神的表情,会出现在任何一个第一眼看到她的男人脸上。而方才,自己竟然对这书生模样的贵公子也露出了这种表情。她顿时为自己感到羞耻、厌恶。
“公子的功夫造诣当真了得。”连扣习惯性地假笑,她微抬下巴,轻而易举露出那种清澈柔媚的眼神————她一贯拿来对付男人的神态,“公子的这桩生意,一赤门风信使连扣,替一赤门接下了。”
庙外埋伏的箭尖刀光要饮血,她不得不接。
叶还君不语,他盯着眼前这个女人,也失了神。
混搅着三分痴三分愕,轻许笑容,轻许叹息。
可惜这些连扣全瞧不见,她看着叶还君眼神,只知道又一个男人恋上了她的美貌。
她想:原来也不过是一个普通男人罢了。
她几乎是用嘲讽的语气问 :“公子,你盯着的我脸看什么?”她先抽了身,所以有资格嘲讽。
叶还君的眼睑轻合,再开,却是一片温柔清明,他笑:“这生意原就非一赤门不可胜任。二百定金明日会送至府上。”他转脸看了看站在连扣身后七人,对她道:“那,你先将第一笔生意做了吧。”
连扣对着叶还君勾笑,身后那七人未得其意,就觉寒光一晃,剑势杀气铺天盖地而来,正后的三人未及惨叫已被这横扫的一剑击得飞身出去,“啪啪”撞在柱门上没了动息。陈无血身子机敏,跳开三丈险避了剑气,他明白过来立时骂道:“王八羔子!老子买了四十年的命,不想今天要被人买!”他尖着嗓子忽地对连扣发出冷笑,簌然从袖中抖出一柄短把镔铁斧; “小免嵬子自不量力,不要怪老陈我心狠!”
其余三个也各自亮了兵刃。(奇*书*网。整*理*提*供)
他们都是老江湖了,对这种被算计的事没有激愤,因为这种情绪只会是多余:常在河边走,迟早要湿鞋。
心里看得透所以临危不惧,何况对方看上去只是个初出茅庐的小女子。
四个对一个。 “兵兵啪啪” 半柱香里就连拆了近百招,庙墙刀光闪映如月光折漏,火光溅射倒如元宵的烟花般热闹。
竟成平手。
陈无血感叹:江湖水真是后浪推前浪。他余光看了一眼一直站在那公子身旁的灰色侍者,心想这人若也参战,他们四人可就没有全身而退的把握了。他突然大喝一声,从战局中抽身出来,胡诌道:“老子想起来丑时还有约,先走一步!”
他这一走原本还有点胜算的合围之势立即破了个大口,对面的梅成冲一个恍神,立时被连扣的长剑刺了个对穿。另两人见势不妙也转身欲走,掠到庙门口踢飞了那残木门跟着陈无血往外冲。
陈无血第一个冲出庙门,他回头看连扣,却不见她追将出来,他正心疑,忽闻周遭一阵紧密的飞矢之声,未及反应,接听身上“夺夺”一片响!
声止,紧接一分死静。陈无血惊愕地低头,数十支铁脊箭赫然在身!砰砰两身,他身后的两人相继中箭倒地,陈无血瞪大着眼也仰栽了下去,口涌黑血,全身抽搐不止。
叶还君施然走了过来。他低头看满脸狰狞的陈无血,面上依旧是冰冷的温柔颜色,清目一眨,长睫随之一扇:“你东厂原是最有潜力接这笔生意的人,可惜你不接。我要保证从庙里走出去的只有接单的人。”他抬头看了一眼满地横尸,无奈道:“东厂陈无血,无归门梅成冲,千刀堂甘子戴,还有里面那些躺着的人,哪一个都江湖上名声赫赫的杀手信使。”他轻叹一口气道,“这些人我一个也惹不起,没办法,只能将你们都灭口。”
陈无血满是污血的手举僵如枯木,黑血堵着他的喉道以致发字不清:“我投胎……不成人……也要变成砒霜,等你来……吃死……!”他脸部涨血,咬着一个死字断了气。
叶还君轻笑一声道:“荣幸之至。”
连扣倚门打量叶还君,雪青长衣汲汲坠地,束腰广袖单衣襦衫,盘龙黑玉,及腰长发,世间如此这般美若天神,恶如罗刹之人还找得出第二个么?她兀自一笑,道:“其实公子多虑了,干这一行的口风都很紧,你放了他们,其实也无妨。”
“口风很紧?”叶还君笑,“九成把握与十成毕竟不一样,能成十就决不屈九,哪怕再花十倍苦心。”他向连扣走来,衣摆搅动月光,眉眼如画带浅笑,神色从容如春日踏青,他递给连扣一纸信封,如递一枝桃花:“这里写着暗杀陆云海的具体事宜,一过便知。”
连扣接过信封纳入袖中。
“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似燕归来……”叶还君突然道,“姑娘,我一直想问,我们见过么?”
连扣笑:“没有。”
“你一直姓连?”
连扣抬头,眉一皱,却不再答。为了搭讪无话找话的男人她见得多了,从没人张口会问这么个奇怪的问题,这未免关心得过多了吧!她习惯性地勾笑:“公子,今晚明月妩媚,你多赏赏,在下还有要事在身,不得已要别过了。”
驱客么?叶还君低头一笑,眉梢登时飞起万种风情温柔,笑出于心,完全不似之前的机械冰冷,连扣看着,以为他还要说什么,不想他带笑转身,踏步走了。
“你看明月多妩媚,料明月,看你亦如是。”风中飘来一句,犹有一分笑。
月瘦如刀。
叶还君趁着夜色回了堡,他没回上景楼又往陆云千的上风楼去了。
楼外院墙站着两个侍卫,更深夜静以致睡眼朦胧,叶还君行到近前了竟还不知有人。叶还君身后的贴身灰衣卫赵龄皱了眉,上得前来,不耐地在一人胸口拍了拍,那人轻啊一声睁了眼,却是从梦中惊醒般,他一转眼看到了叶还君,忙结巴道:“公……公子……”
赵龄轻声骂道:“公什么,快开门!”
“是是!”那侍卫忙躬身将门开了,心中不禁自恼忐忑。
有一次他也是这般值守时贪睡了一会儿,被半夜造访的大护法江东来撞到,硬生生大半夜被拖去起生宛的前门打了五十板子,打完顺手就丢给了起生宛,大医师狠狠在他屁股上涂了一层接骨金粟兰的药泥,边涂边怪他的惨叫搅了他的好梦。这次叶还君半夜造访,他又睡了还不曾行礼,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他真怕叶还君一气到二堡主面前说他这别宛门卫的不是,这可就不是多少板子的问题了。他开了门,忍不住偷眼去瞄叶还君的脸色,却见他面如清霜,却是无风无波,门卫的视线偷递过来,他清目一转,竟送了一丝淡笑:“张守卫辛苦。”
张守卫立时一股激血上涌,感动到恨不得扑到他脚下哭泣,他守了这门三四年,有谁知道过他姓张,有谁说过他辛苦阿!他伸直手做了请字,几乎要到泪眼婆挲的地步:“更深露重,公子请进去罢,二堡主等您多时了!”他低着头年看叶还君坠地衣摆浮动而过,心中又是敬慕又是感叹:这天上地下再无人比这叶公子担得起君子如玉四字了!
20
逆风 。。。
上风楼前两侧红楠粗木架托着四只仿鼎铁锅,里面炭火灼红耀人,银绯色星子腾升飘荡。
张玉正站在门口,他远远见着叶还君,脸上习惯性地做了笑。
“怎么才来,可让二堡主好等。” 他是陆云千的近侍,在九华堡一干奴才中也算得上有头有脸,他平时与主子说话堆着笑尽量让自己表现得谦卑,可叶还君相貌温文,是出了名的好脾性,他仗着这几年陆云千在堡中的扶云之势趾高气扬,心道这公子最后还不是也一样要倚他主子陆云千的一条贵枝,如此想来不禁对叶还君也生出了随意之心,他眼睛平视着叶还君,心里不敬声语不敬神态更是不可能敬,以致脸上的笑让人一眼便看出敷衍。
叶还君未答张玉的话,他目不斜视地踏进上风楼,却是看也未看他一眼。
张玉立收了辛苦做出来的笑脸心里轻哼了一声,他瞧着叶还君进了楼,转头盯上了那个永远距叶还君三步之距的赵龄,长臂一伸,带起一阵劲风堪堪拦在楼门前,双眼朝天悠悠道:“你不能进。”
赵龄抬手正欲推甩,却听叶还君边走边道:“赵龄你在外面等。”说完身影浙远往里间去了。
张玉瞧了一眼赵龄半途而住的推擒招式,讶然又不屑道:“呵,开云手?怎么,叶公子不发话你这小小随侍还准备硬闯?”
赵龄退至一边,他双手叉在胸前轻倚在红柱边上,眼睛看着楼里却是理也不理张玉。
一股阴郁怒火从张玉的心中噌噌窜到了脑门头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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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间十几支罩绢错金灯悠悠燃着,红通透亮。一旁案几上的榧木棋盘黑白错落,陆云千手摩挲着一枚白棋,嘴角一勾:“来了?”他抬头道:“张玉这小子棋艺总不见长进,你不来我连找个可陪我下棋的人都没有。”
叶还君走上前去撩衣而坐,他看了一眼棋盘,笑道:“二堡主棋艺罕逢敌手,岂是随便一人就可做对手的?”
陆云千哈哈一笑道:“照还君的说法,我以后岂不只能自己与自己下了?”
叶还君笑:“左手白棋右手黑棋,这般黑白尽在手,不也痛快?”
陆云千摇摇头:“我说不过你。“他将白子推到叶还君面前道,”你陪我下完这局。“他执起黑子落了一记,盯着棋盘问:“事情办得如何?”
叶还君落下一子:“接手的是一赤门。”温言慵懒,轻淡如同在谈飞柳闲花
陆云千轻嗯一声,半晌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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