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走了几步脚步渐缓,回身看了一眼地上的花知落,回去执起她的手轻放了封行水掌上。
叶还君出门时封竞与任督风正打得难解难分,庄外庄内,两派人马黑白两衣,一眼望去如棋盘上密密麻麻散乱的棋子。叶还君皱着眉,此刻谁也不想帮谁也不想管,只想着这些人全死了最好。死沉无气的封行水让他一刻也不想见,喧闹血污的庄院他一刻也不想呆。叶还君一路向庄外走,目不斜视,旁若无物。他想离开这里,最好等这些人的尸体烂成泥了再回来。
“再来啊,小子!你的气力呢!这几下就完了?”任督风的声音传过来,对面的封竞被逼得节节后退。声嘶力竭的爆发,激愤而出的那几招,提前将封竞的气力用完了,任督风后起之势渤涌,几下便将封竞逼得只有被砍的份。可他又不置封竞于死地,恣意挑拨戏弄,有意侮辱嘲讽。
“你小子真是封行水的亲弟吗?就这种水平?能力气度都差太远!”任督风边砍边调侃。
封行水的亲弟?叶还君缓缓驻了脚步,他回头看满脸通红的封竞,封行水以前的一句话意外跃入脑中:以前,一想到我在为止剑宫尽心尽力还要看纪焉的脸色我就生不如死,但现在一想到我死了纪焉还能逍遥活着,阿宝又没人照顾又觉得死不如生。
“阿宝……?”叶还君自言一声,语气轻弱,却刚巧让封竞听见。封竞身体明显一抖,一边挡招一边奇怪地看了叶还君一眼。
一眼一过,须臾之间,众人突然安静了下来,打得不亦乐乎任督风蓦然住了刀,他眼望庄口,表情有些惊讶,又有些敬畏。这喧腾不休的吵闹声,好似突然被一股无声的气势蓦然压下,瞬间静得只闻风鸣。
暗金缎衣,半面雪质面具,单如秋叶的身板,移步之间,却是沉如泰山的迫人气势。无人知晓庄前的那队雪璁白马是何时来的,亦无人知晓他是怎样到的,如此安静,气息稳沉轻祥,开步如风行雪落,如此内敛的姿态,却在移步之间带出张扬不可侵犯的王者之威,所过之处,无人敢发一语,众人屏息静气,动作眼神如避猛虎,如畏圣神。
他停在院中,问:“封行水呢。”明明是问句,因得他僵硬无感情的声音,听不出半点疑问。任督风蓦然转醒,早上围住红叶山庄时他已送信到天下庄救援,却万没料到楼重会亲自前来,连忙抢上前去拱手敬声道:“回庄主,封行水身中翻云掌,已死了,尸体便在厢房主榻上。”
“就这样死了。”雪质描红的面具挡去他大半张脸,无论从表情或是声音,皆辩不出他的情感,那一句话,到底是惊是疑是憾?无人可知。他缓缓扫视了庄中一眼,视线轻落在叶还君身上顿了几顿,任督风观色上前道:“他不是止剑宫的人。”须臾,又问:“庄主,可要取封行水的首级?”
楼重的视线从叶还君身上慢慢转开,滑过一旁的封竞,道了句“不用。”楼重回身,竟真准备离开。叶还君松了口气,他了解楼重这种人,名高威重,封竞这种毛头小子,还没有入眼为难的资格。
楼重的清高,本可救封竞一命。可这种因不屑而得来的“饶恕”,对封竞而言却是莫大的侮辱。他年少轻狂,血气方刚,根本没有为自己权衡的意识,他只知道,前方渐远去的那人是杀害他大哥的凶手,是造成花知落不幸的祸首,他承受的失亲痛苦,只因为他三天前出手的一掌!这个人,是整个止剑宫现在的芒刺,将来的隐患。
三月之春,风气微寒,封竞站着,却是全身都渗出了热汗,他紧了紧手骨,突然蓄势,刀面翻转,寒光拆散如芒,一声长喝,那锋利冷重的长刀迸势而出,擦过任督风来不及挡下的刀尖,呼啸着向楼重的背景急旋劈去!
“愚蠢!”叶还君咬牙闭眼暗骂了一声。
楼重侧了一下脸,长臂一伸,五指一张,那长刀刀尖铿然凌空而驻,携猛虎之势的亮刀,此刻在楼重的指尖,嗡颤如一只乖驯的懒猫。杵我逆鳞者,杀无赦。楼重袖袍一甩,长刀回掉刀尖,携万钧之势疾啸而来!
雪青身影一闪,倏然挡在了封竞身前,风势骤涌,无形之气如溃堤之水急起冲撞,迸荡真气让周围几人的发丝直飞而起,不过片刻之间,风停势落,长刀铿锵落地,叶还君喉头泛甜,不觉后退了一步。
楼重原只是侧首,此时不禁转过身来,他打量了叶还君两眼,开口道:“说,你的名字。”
叶还君此刻都不知是什么心情了,封竞的自不量力固然愚蠢,而自己方才的出手怕是有过之无不及。自己负伤在先,此刻明显不是楼重的对手,此番相救,结果只能是多死一个人罢了。自己出手之前已经明白这些,却仍出手相救了,只因为突然意识到这人可能是封行水心念之人——阿宝?
叶还君闭眼暗恨:刚得了个抽身之机,这刀一挡可又把自己绕进去了。你现在在做什么?为了一个死人拼死拼活?叶还君,你太可笑了。
“你要护他。你不是止剑宫人,却心向止剑。那你……”楼重看着叶还君,“不能活。”他话音落时,起手突然向叶还君袭来!叶还君却是想不到他是说打就打,连一句狡辩的机会都不留人,眼见掌风逼面,连忙起掌相抗,两掌相触,叶还君立感楼重内力浑厚骇人,决不宜久抗,他一咬牙,扭头对身后的封竞喝道:“你看什么!还不快走!真要我死在这里你才甘心?!”
一旁任督风闻言笑道:“走?走得了么?!”他说着挥刀朝封竞扑去,叶还君双目一凛,急运七层功力,右手长臂手朝任督风背后一伸,五指成爪,一道劲风急起,瞬间竟将任督风吸了过来,未及任督风站稳,叶还君起手在其后脑一劈,只闻一声闷哼,那任督风竟倒地不支了。
楼重本未尽全力,他一掌袭来愿是试探之意,此刻见叶还君相抗之时还有余力害人,不禁叹服他的能为:这人若为止剑宫所用,以后必是甚于封行水的顶梁之柱,思及至此,杀意突起。
楼重的真气短时之间爆增数倍,生死危急之刻,叶还君开用万象诀最高上式,引动全身浩然真气全力以抗。深厚真元借势而运,方圆急风劲扫,走石飞沙,一时间,似乎整个地面都在摆荡颤动。强悍的逼命掌气被暂时压制,叶还君的体力真气却在快速流失,万像诀的反噬寒气自体内喷薄而出,不过三数,周身地面竟泛起轻薄白霜。
“你,具有万法不破的罡气,这是万象诀的奇迹,可惜你……”楼重的嘴角突起一丝难得的笑意,“未练到第十层。”
69
圣猼之血 。。。
万象诀的不破罡气,在楼重全力逼压下渐露破绽,无尽的护体真气,几乎要在下一刻耗失殆尽。“你的名字,还没有告知我。”楼重看着强驽之末的叶还君,一字一顿道,那僵硬的声音里似乎还隐了一丝淡淡的可惜。
“名字?”突然传来女子娇冷的声音,一张牡丹一样的华丽艳容从叶还君身后慢慢错出,白肤血唇,墨眉艳鬓,姿颜轮廓鲜明犀利,一丝不苟如她的清洌的声音,“止剑宫主花一色。”
楼重愕然。须臾,三字脱口而出:“你醒了。”一贯僵硬的声音终于带点难得的惊奇。
花一色带血唇角一勾,一声筝响,手中立转一抹妩媚剑光,楼重收掌急退,袍袖一抖,右手瞬间涣出一柄青光剑。逼命真气骤然消失,叶还君意志倾刻松溃,他后退几步摇了一摇,终是不支倒地了。
花一色的剑光凄艳狠辣,碰撞之间筝鸣如曲,楼重的剑风稳沉霸道,剑气迸散如狂魔怒神。两剑相较,招式如暴雨纷纷落下,剑气横扫八方,一路摧石毁木。急进速退之间,两人破厢入房,但听几声剑啸,四周墙面呯然一动,两条人影从房顶缠斗窜出,连带整个瓦顶哗然一掀,那南墙半面因得楼重数掌早已汲汲可危,此刻顶塌梁断,只闻轰然一声,整面墙就从顶到脚直直朝院中倾倒了下去,一时间碎瓦乱响,尘灰大涌,众人四溃而散。
“哈哈哈……”花一色的笑声从飞尘中传出,衬着毫无间歇的金属摩擦声,颇具振荡人心的狂嚣,“两年不见,楼庄主今非昔比啊,怎么?两年前的旧伤到现在还没好吗?”带着挑衅的话语,一金一红两条人影破尘而出,剑声骤然一歇,两人齐齐收剑起掌,呯然一声闷响,各自疾退三步。
一掌而过,花一色的手臂瞬间缠上了紫黑之色,她抬手瞧了瞧,嘴角开出一抹笑,那紫黑之色便在这一笑之间倏然褪去,眨眼又复了女子的白皙光泽。“翻云掌?”她抬头笑看楼重,脸上带着明艳煞人的妖娆,“别人一触必死的毒掌,于本宫却毫无用处,楼庄主,你说,本宫是不是你天生的克星?”
“身怀异血的怪物,也配有炫耀的资格。”楼重的声音依旧僵硬,一字一顿地听不出任何感情,“你的剑术依旧是你唯一可赏之处,无差别的自发攻击,依然无双可媲。可惜,没有第二个楼书笑可与你配合了。”
“这世间使左手剑的并非只楼书笑一个,庄主的’青光龙痕’剑总有一天要断在’不世全筝’上。”花一色抚了抚手中的长剑,微微笑道。
“’不世全筝’,另外半筝在哪,早已随楼书笑流落江湖,欲寻无期了。”
花一色看着楼重,明艳的面庞带着不动的微笑,“那现在如何呢?再打下去么?如果今天你我必要有一人倒下,庄主认为会是旧伤未愈的你,还是破印初醒的我呢?”她叹了口气,“本宫认为,恐怕是前者的可能性居多啊。”
两人对峙不动片刻,楼重终于转身,天下庄的人马屏身随于其后,一路敬畏着出了红叶山庄。楼重的离去,让花一色更加坚信:两年前的两派混战,楼重其伤未愈。
纪焉的人马赶到,扫了一眼满庄狼藉,跪在花一色面前直道救护来迟,万望恕罪。众人在倒塌的厢房中挖出封行水与花知落的尸体呈放在花一色身前,花一色低头看着,明艳的脸庞扫了层落寞,却只是冷清地落寞着,再无其它表示。花知落是她的亲妹,封行水是她多年的左右臂手,这般一夕死了呈在她的眼前,她的眼神中却不带一点激愤,好似这世间的人事生死没有可以触及其内心痛处似的。再抬头,连那点落寞也自眼中去了。
花一色下令回宫,众人扶起院中带伤未死的止剑宫人,在封竞示意下,还连带了昏迷不醒的叶还君。
刚与天下庄混战过一场的止剑宫从里到外一片狼藉不堪,死伤过千不说,还去了一个大护法封行水和二宫主花知落,这般重创之下,止剑宫上下却无一丝颓委的气氛:花一色重掌止剑宫,这份喜悦盖过了一切,好似这付出的死伤鲜血都只是在为其回归举仪献祭而已。不过一个下午,整个止剑宫重新整顿完毕,鲜血净洗,残尸入土。浩瀚详和的黄昏中,临江矗立的七宫三殿宁静安和,好似早上的那番喧争杀戮不过是另一个时空发生的旧事而已。
封竞累极,他的思绪从未像现在这样恍惚,封行水的尸体一入宫门便被人拥接了过去,他自然看到了许多人为其掉泪,只不过眼泪抹去,就说上了安敛装棺的后事,他坐在一旁看着封行水的身体缄默不语,整队的医师垂手在立如例行公事,他们神色悲伤又冷漠,封竞突然想:要是花一色现在依然在水石冷房睡着,看到封行水的死这些人是否还能如此镇静?这些人要的不过是一个群龙之首,却从未将封行水视为真正的主子看待,不由又想到现下春风得意亳发未伤的纪焉,封竞突然觉得封行水这般为止剑宫万分不值,悲恸之余心上不禁拢了层重重的空虚。
封行水的三四个贴身侍女红肿着眼睛走上前来,垂目说要带他们的主子去净身,封行水被抬离开他的视线,封竞坐了片刻,站起来走到长廊上,有侍宫人看见他破甲带血的恍惚疲惫模样,敬声劝他去敷药休息。
封竞倒是没去休息,一路慢走着到了花一色所在的后殿,对门外侍者说要面见宫主。那侍者进去了一会又出来,道:“宫主正在调息暂不见人,只教我传一句话:封护法的仇,止剑宫早晚会报。”那侍者面色敬肃着,“封司重伤在身,快些休息去罢。”
封竞也未再求,花一色的脾性他多少知道,再说无益。转身出了后殿,也未回自己的房院,一径去了封行水的书房,一坐便呆到了第二天早上。
一早有人来寻他,止剑宫常驻在外的一些分教阁主今天一早都来齐了,宫主正在主厅,问封竞要不要去见见,封竞疲累着一双眼,呵笑一声问:“这些人来干什么?庆贺花宫主大醒吗?要不要再开个酒晏以飨众人?”他语气连讽带嘲脸色极为不善,那带话人又岂是愚钝之辈,语言嗑结半晌道了声“在下告退”便急急退走了。封竞这才起身,回了自己的院房,换下带血铠衣着了件灰色缎袍往医房去了。
在医房,封竞又遇了件令其抑郁的事,大医苑尸厢冷房的门口无人看守,安放在里间寒床上的封行水尸体胸口被人划开了一个大口。封竞勃然大怒,红着脸将苑中负责熬药的几个女婢骂了一通,却无人知晓那尸体上的伤口是怎么回事。封竞愈发闷火,左右却不见一个医师,想必是在别处忙着医伤,于是大声命令几个女婢,要主医者都回苑来。时不过刻,确有几个医师回菀来,封竞指着封行水胸口的创口要解释,他一边说着一边怒骂,火熄片刻,才有一医师唯唯诺诺上前来道:“这伤是花宫主所做,清早她到这来取走了封护法身上的’叩心血’。”语落片刻,见封竞不发一语,只一张脸冷得令人发寒,上前又诺道,“总司放心,这创口几位医师会处理,用白尸散粉扑一扑便看不出来,决不会坏了封护法的仪面。”
封竞一颗心直入了冰窖般僵硬寒冷,站着沉默半许,觉得心脑都绞痛起来。再不说什么,只拨开众人慢慢走了出去。
“封司昨日带回的那位公子怕是不行了!”一医者突然在后头唤道。
封竞懒立半晌,回头道:“怎么不行了?他不过受了楼重一掌而已!”那医师闻言跑上前来解释道:“那人的伤绝非一掌所致,怕是之前已受了极重的内伤,他寒气侵骨入腑,自身经络都冻伤了大半,且这人身弱,小方于伤无用,悍方身体又受不住……”
对于叶还君,封竞并无过多的认知,这人先是在他眼前带走了封行水,两日之后又擅闯长玄殿,剥了他的衣服让他在众人面前丢尽了脸面,再来又是擅掳花知落,还使其死在了红叶山庄,他本是恨他至极,巴不得将其大卸十八块,可偏偏这人在楼重眼皮底下拼死救了他一命,还醒了花一色,对了,他还叫他“阿宝”,这是只有封行水会叫他的小名,这样亲密的事这人又是如何得知,这人到底是敌是友?封竞至今没敢驽定。医师还在一旁碟碟不休地说着叶还君的病情,封竞听不下去,他不耐烦地一挥手,问道:“他是死定了么?”
“此下,唯宫主圣猼之血可救。”
封竞笑一声道:“且不说他不是止剑宫人,宫主不可能救他,便算他是止剑宫人,没有一个够高可称的身份地位,宫主也不可能为他献血。你可将圣猼之血当成了路边药草?不过……”他说到此处顿了一顿,沉思自语道:“也不见得一定不救……我问你,”他话峰一转,语有轻讽道:“你可见过比他生得更好看的男人么?比之我们以色侍人的纪护法,又是如何?”
那医师听得他一番荒唐话,却是轻笑不语。封竞继续问:“宫主可有见过他么?”医师回道:“不曾见过。”封竞笑道:“那便让花宫主见见啊,要救不救,便听宫主的意思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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