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十八娘的意思是自己连他坐牢这样的大事都没害怕,还会怕一个顾渔。
“十八娘,你怨我不?”他握住妹妹的手,面上带着一丝愧疚。
顾十八娘摇摇头,“哥哥做得对,我怎么会怨哥哥……”说着笑了笑,“我只是心疼哥哥……我一点也不怕,我想如果万一哥哥你救不得,其实也没什么,我和娘找根绳子一挂死了,咱们一家还是团团圆圆的……”
顾海的眼红了,有眼泪要忍不住涌出来。
“十八娘……”他要说些什么却终是哽咽不成声,只是用手紧紧地握着妹妹的手。
过了一刻才想要化解这有些沉重的气氛,强笑一下说道:“其实在牢里我没受罪……”
顾十八娘知道哥哥的心思,便顺着话笑问道:“哦?不是说大牢里如同阎王殿,各种人都想不到的刑罚……”
“的确有,我当时还真见到了……”顾海笑道,看着顾十八娘明显紧张起来的神情,“不过,很遗憾,我只挨了一顿板子……”
他说到这里忽地停下了,皱了皱眉头,似乎想到什么。
“怎么?”顾十八娘问道。
“我想也许文郡王很早就帮我了……”顾海沉思一刻说道。
“怎么说?”顾十八娘也有些意外。
“那一次我挨板子……”顾海回忆道,自嘲一下,“其实,我还真有点挨不过……”他捡着字眼说,怕顾十八娘心里难受,“……我快要昏过去了,迷迷糊糊见有一个人冲了进来,制止了行刑……后来我就只是挨骂挨训,却再没挨过打……而其他几个同科……十八娘,你也瞧见了……”
顾十八娘默然,接顾海出狱那天,顾海是走出来的,但其他三个进士却都是抬着出来的,更有一个已经是气进的少出的多,眼瞅着是不行了。
“这么说,是文郡王派人打点了牢里,所以哥哥免受了刑讯?”顾十八娘说道,如果真是这样,那她倒有些以小人心渡郡王腹了。
“我不清楚,那个人后来又来过一次……”顾海回忆道,“只是,我看不清他的样子……”
“不管怎么样,我们都该去谢谢文郡王……”顾十八娘说道。
顾海点点头,他抬起头看向门外,夕阳的余晖被夜色一寸寸吞噬,想到这一段的事,心内五味杂陈,想到被勾了死刑,为了体面由皇帝恩准饮了毒酒的李大学士,他的拳头不由攥紧。
这些贼人,老天难道瞎了眼,就不收去,反而收走良善之臣,天理何在,天理何在……
一道湛蓝的亮光忽地闪过,顾海以为自己眼花了,愣神一刻,就见门框扑扑地抖动起来。
这是天神在告诫他胡言乱语吗?
“地动了!”顾十八娘一声惊叫,将顾海一推,兄妹二人冲出了屋子了。
而就在此时,整个京城都感受到这次大地的震动。
文郡王端坐在桌案前,手里拿着笔,随着大地的抖动,墨汁洒落在雪白的纸张上。
门外一片惊叫,乱跑乱喊,侍卫内侍都冲了进来,而就在此时,大地停止了抖动,除了惊慌未定的人,一切似乎并无异样。
“郡……郡王……”侍从们跪了一地,要请他立刻到安全的地方去。
“郡王……地动了……”谋士兼老师的中年男人神情更激动,他第一次失礼地抓住了文郡王的衣袖,手抖个不停。
“嗯。”文郡王放下笔,淡淡道,烛火在他脸上投下一篇阴影。
“那……那快去避避……”中年男人低声说道。
“避什么避……”文郡王似乎笑了笑,再一次拿起笔,“不如你们去看看那小子死了没,如果他没死,我有什么可避的,如果他死了,那我也没什么可避的……”
五月末,宿安西的信州发生地动,倒塌房屋无数,死伤近万人,对于才得一时安宁的大周来说,实在是一件伤元气的大事,朝中官员取消一切休假,全力投入救灾中,而顾海赴任的日期也被提前了。
城外顾海被无数人围着,说笑着一一辞别,饮了无数杯酒,收了无数张送别诗,直到众人皆微醺,就地或坐或卧,顾海才得以跟顾十八娘说话。
接曹氏的人还在路上,注定是见不到儿子一面。
“等哥哥那边安顿好了,我和娘就过去。”顾十八娘知道顾海心里难过,笑着安慰。
因为要赴任的地方位于大金大周界线,日子不太平,顾海拒绝了顾十八娘带着娘一同赴任的建议,再三劝说后,才同意她们过段日子再跟去。
“妹妹,你代娘受我一拜。”顾海撩衣跪下。
“儿不孝……”
“儿让娘担忧……”
“儿让娘受怕……”
他郑重叩三个响头,抬起脸,已是两行热泪。
顾十八娘也早已泣不成声,伸手扶起顾海,兄妹二人拭泪惜别。
而在另一个方向,官路上一辆孤伶伶的马车正缓缓而行,夏风透过薄薄的车纱,掀起两边窗帘,露出内里顾渔瓷白的脸。
脸上残留几处青淤,却并没有破坏整体的美感,反而让他少了几分阴柔,增添了几分英飒之气。
风卷来那边的欢声笑语,以及歌姬吟唱的送别曲,更显得顾渔形单影只落寞聊聊。
自从自己被外放县令的消息传开后,众星捧月的场面一去不复返,大宴小请也再无消息,反而看热闹的冷嘲热讽幸灾乐祸的满目皆是。
但这等人情世故,对于顾渔来说,那是他十几年来常吃的家常便饭,根本就丝毫无扰。
世人就是这样,你若好时,人人捧你,恨不得掏心挖肺地对你,但你若坏时,便恨不得人人落井下石,想要踩你成泥,似乎只有这样,才能发泄他们曾经捧着你时压抑的羡嫉。
“渔儿,正所谓福兮祸所伏,祸兮福所倚,海哥儿的事正是说明这一点,如今的他成了清流的表率,获得无数称赞,而你……”顾慎安的话响在他的耳边,那一声叹息带着几分无奈,也有几分失望,“不过还是那句话,祸兮福所倚,你年纪轻轻,起得太快站得太高,并非什么好事,如今外放下去,脚踏实地地磨砺一番,将来之事也未尝是定数……”
是的,他顾渔并非就此完了,一切才刚刚开始,顾海你等着瞧吧,这些人们……你们等着瞧吧。
顾渔掀起车帘,扬起手中长鞭,啪的一声打在马身上,马儿受惊鸣声起步,夏风徐徐中,暗青薄纱车孑然走向一方,车中的少年身影决然而洒脱。
顾海的身影已经看不见很久了,送行的士子文人们也已经散去,顾十八娘还在柳树下矗立凝望。
天空几声闷雷划过,有雨点落了下来。
灵宝撑着伞站在她身边,望着顾海远去的方向也是一脸怅然。
“还是我跟少爷去吧……”她喃喃说道。
顾十八娘回过神,看着她一笑,“等找到灵元,咱们一起去,大家都去。”
灵宝知道她的体谅,不知道该笑还是该哭。
“小姐,我能找到我哥哥吗?”她一脸虔诚地看着顾十八娘问道。
顾十八娘对她的神情有些不解,但还是郑重点了点头,“能,一定能。”
灵宝展颜笑了,如同盛开的夏花。
“小姐说能就能。”她如同放下一块巨石,一脸轻松。
顾十八娘哑然失笑,“难道我是铁口直断……”话到嘴边,怕坏了灵宝的情绪忙又咽下。
灵宝却并不在意,一脸坚定地点头,“小姐就是,小姐说灵宝是好命的,灵宝果然是好命的,要不然也不会遇上小姐,小姐说少爷一定没事,少爷果然逢凶化吉平安无事,现在小姐说灵宝一定能找到哥哥,那就是一定能……”
顾十八娘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得笑而不言。
“我们回去吧,买个好点的房子,等娘来了,就收拾好,安生地住着。”她笑道,挽着灵宝的手转过身。
她已经决定不回建康了,一则是对家族人寒心,二则是要答谢王一章相助的恩情,三则是想要在京城见见世面,自从正式拜刘公一年就要过去了,她不可能总是躲起来不与世人打交道,这样,岂不是辱没刘公的名声。
“好。”灵宝也很高兴,她抬起头,却见小姐的笑凝结在脸上,顺着小姐的视线看去,见丝丝雨雾中,驶来一辆马车,一个中年男人正跳下来。
“顾娘子,借一步说话。”他大步走过来,面色沉沉说道。
第142章 渐变
一个谎言就要用无数个谎言来掩饰,这一点顾十八娘早已经想到了,当时的她本就是借准文郡王的病,抓住这些位高权重追名逐利人怕死的弱点,一击而中。
缓缓行驶的马车中,顾十八娘与中年男子相对而坐,按照此人的级别完全可以用上好的薄纱马车,但这辆马车却是普通得有些寒酸的粗布幔帐,透气性很差,但隔绝外界探视性也很好。
“我这次来只是要知道一件事……”中年男人沉声说道:“你怎么会知道?”
“不是我知道……”顾十八娘低头说道:“此事说起来是荒诞之言……”
中年男人冷哼一声,“荒诞之言?你又不是没说过……”
顾十八娘忙俯身称罪。
“说。”中年男人沉声说道。
“小女曾大病一场,几欲死去,是时恍惚见一老僧走到身前,说了几句话,推了小女一把,便醒了过来,病也就此痊愈了……”顾十八娘垂头说道。
原来说谎话其实很简单。
“果真荒诞!”中年男人冷哼一声,皱眉,“什么时候的事?”
“建元五年四月。”顾十八娘答道,声音并无半点迟疑。
“那几句话是什么?”中年男人又问道。
“小女醒来后记不真切……”顾十八娘低声道:“只记得他说我哥哥命里大灾,我梦中不信,与他争辩,他便说了七年五月六月这几件事……”
马车中一阵沉默,只闻车轮吱呀响。
“小女原是不信,醒来后也就忘了,没想到哥哥真遇大灾……”顾十八娘低声说道。
“那顾海生,郡王则生也是……也是那老僧说的?”中年男人问道,说出这句话极不情愿。
顾十八娘垂头,应声是。
听了中年男人的回禀,文郡王一脸不置可否。
“郡王……不信?”中年男人迟疑一下问道。
作为一个文人,他自己也不信这些,作为一个谋臣,再清楚不过那些所谓的祥瑞天言是怎么一回事,但这一次的事实在是挑战了他的认知。
“郡王,人打听了,那姑娘在建元五年四月因上山砍柴跌落山崖,差点丧命……”他又接着说道:“……建康那个妇人生两身合婴孩的消息正在问……”
“不用问了。”文郡王抬手打断他。
“郡王……”中年男人有些愕然,抬头看着他。
“未知生,焉知死。”文郡王淡淡一笑。
“可是那丫头说的都……”中年男人皱眉道。
文郡王摇摇头,“人道近,天道远,那丫头说的不信也罢。”
中年男人一怔,难道郡王一直都没有信那顾家娘子的话?那为什么会改变主意去替顾海说话?没有人比他更清楚文郡王原本的的确确不打算管顾海的,至于那些后来分析的清流之类的话,对于目前的他们来说根本就没什么用,如果目前文郡王确立了皇储身份倒还好,皇储身份未定,那些事都是空谈。
“那丫头说要来道谢?”文郡王换了话题问道。
中年男人从凝思中回过神,点了点头,“郡王可要见她?”
事实上他已经回绝了,这等身份低贱的匠人,要道谢自在家中纳拜便可,来郡王面前还不够资格。
他看着面前的文郡王神色若有所思,嘴角浮起一丝笑,似乎想到什么高兴事,心中不由一惊,莫非……
按郡王如今的年纪也到了成亲的时候,因为选储事关重大,便搁置下来,生在亲王之家,锦衣玉食娇花美眷拥簇,男女之事早已知晓。
少年风流乃是正常人伦,郡王既然并非信那顾家娘子荒诞之言,却在见过其一面后,改变了主意,莫非是因红颜故?
那小姑娘虽然称得上几分清秀,但要论姿色却并非出众,更何况又是操匠业之身,且大胆妄为之行。
不过少年人的心思也不好说。
中年男人心思纷乱间,文郡王已经摇头说了声无须见,让他的猜测更加扑朔,但这等儿女之事不值得如此费心,便丢开不谈。
“郡王,太后宣。”
阴柔的内侍声音从外传来。
换上正装坐着马车进入皇宫,穿越重重宫殿后,停在了太后的宫殿外。
文郡王走下马车,在小内侍的带领下踏入宫门,就见另外三个郡王都站在那里。
太后寝宫中绿荫葱葱,栀子花坠坠枝头,清香扑鼻。
此时三人正站在树下发出一阵笑声。
“王兄。”他走过去,冲其中最年长的那位施礼。
“王弟来了,路上可累了,先坐下来歇歇,太后娘娘让我们稍等一刻。”年长的郡王面含微笑说道。
四个郡王,三个都被留在宫里,只有文郡王,因为那次宴会上露出病态,被太后不喜,设府在外。
他这话看似关心,实则提醒文郡王此番际遇,满是嘲讽之意。
文郡王自然明白,一笑不语,又问候另外两个年幼的郡王……
几人互相见礼,文郡王这才看到两个年幼的郡王正揪着一只花白猫嬉笑,猫儿不喜人抓,焦躁叫个不停。
“可是太后娘娘的猫儿?”文郡王随口问道。
“不是。”年长的郡王摇头,带着几分笑看着挣扎要逃的猫儿,“宫墙上掉下来的,太后娘娘不喜猫狗,正要赶出去……”
他的话音未落,那猫儿挣脱两小郡王的手,撞到他的衣角上。
“走开。”他皱皱眉,抬脚踢了下,将猫儿甩到文郡王脚上。
猫儿瘦弱,毛色粗黄,显然并非人精心养护,被这一脚踢得似乎晕了头,仰面在文郡王脚下,竟翻不过身。
文郡王不由低头看去,猫儿神情惊慌,却又因天生野性,显得几分张狂。
这是一种求生的精神,万物皆同。
“王兄,踢给我。”两个小郡王招手喊道。
他也不喜欢猫狗,换做以前,定会厌恶地一脚踢开,但在这一刻,却犹豫了一下,随后弯下身,伸手一抬,让猫儿借力翻过身。
“去吧。”他低声说道。
猫儿趁机撒脚跑开,三下两下上树跃上墙头不见了。
两个小郡王跺脚,年长的郡王则含笑不语。
一声威严的咳声忽地响起,让乱哄哄的场面顿时安静下来,大家转过头,见一个明黄的身影站在宫门口,身后依仗簇簇。
一时间众人跪倒一片,山呼万岁声起。
“起来吧。”隆庆帝缓步而来,因为久受病患折磨,面容带着几分不正常的孱白,让他几乎从来不笑的脸更添几分阴翳。
他的视线一一扫过几位郡王,最终停在文郡王身上。
“文儿,随我来。”他忽地说道。
这句话让在场的人大吃一惊,就连文郡王本人也难掩惊讶之色,自从来到京城,这还是皇帝第一次主动邀请他说话。
自己的年龄在这几位候选人中不上不下,不占任何优势,更何况前一段又犯了风寒之症,更是让皇帝也好太后也好,对他的态度比另外三位要差很多。
“文郡王,快些吧,别让陛下等着。”一个笑眯眯的老太监提醒道。
文郡王回过神,冲老太监道了声谢,快步跟上已经走过去的隆庆帝,在一众人惊异不定的眼神中迈入了太后的寝宫内。
很快这个看似不起眼的由野猫引发的一幕就传遍了大周的王公贵族耳内,所有人将开始重新地打量这个文郡王,继而引发一阵重新站队暗潮不足为外人道也。
这个消息几天后也传到了建康,但引起的确是另一样轰动。
顾海和顾渔两个出人意料的结局引起的震动尚未沉下去,文郡王颇得隆庆帝青睐,赐饭留宫畅言,对于这么多年一直对期望自己还能生出儿子所以对别人家儿子很是没好脸的隆庆帝来说,此举实在让人不得不猜测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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