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盘,向内而去。
香味飘过王一章的身边,他立刻分辨出这根本就不是膳,而是药。
“哎呀,不好……”他忽地作势一拍手,吓了正要引他出去的小内侍一跳。
“王老掌柜的,怎么了?可是落下什么?”小内侍日常得了王一章不少好处,对这个财神爷很是喜欢,态度也好得很,立刻关切地问道。
“上一次送进来的山参略有些不妥,我这次特意新送了些来,忘了给黄老爷说一声,先别用……”王一章说道。
小内侍吓了一跳,“哎呀,你怎么不早说,已经用了……”
说着转身就往回跑,“快,快,去告诉黄老爷……”
王一章很自然地跟在他身后一同去了。
文郡王府是旧宅新建,花园水池,亭台水榭古朴不失,精巧盈余,煞是赏心悦目,但住在这里的人却并不一定心情很好,如果可以的话,相信郡王更愿意同另外三位郡王一般住到太后寝宫外的几间小宫苑里。
黄内侍捧着托盘走在九曲回转的湖中走廊上,看着眼前垂着层层布幔的湖心亭,再一次整了整衣衫。
他刚要张口请示,就听身后蹬蹬蹬蹬的脚步声响。
“黄老爷,黄老爷……”刻意压低却又想要他听见的声音随之响起。
那布幔根本就挡不住声音,黄内侍忍不住怒火上头,转过身要训斥这没规矩的小子,却见王一章颤巍巍地过来了,心里不由咯噔一下。
“你,你……”他忍不住结巴,也顾不得规矩,紧走几步,一把抓住王一章的手腕,在他耳边低声道:“你别胡来……”
“黄老爷,是这样,我是来告诉你,上次送来的山参成色不好,要是用的话,先用这次我送来的那些……”王一章似乎不明白他说什么,忙忙地说道。
黄内侍说不上该松口气还是提口气。
“你……你……,成色不好你还敢送来……”他只得愤愤道,看着手里的托盘,觉得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一阵风吹过,将布幔撩起波浪。
“什么事?”一个清凉的声音从幔后传来。
黄内侍忙肃正躬身,要答话。
王一章已经抢着跪下了,“保和堂王一章,惊扰郡王了。”
黄内侍人精一般自然立刻明白王一章的目的了,不由恨恨地瞪了他一眼,用眼神示意他别乱说话。
布幔后的声音沉默一刻。
“王一章,为了你们保和堂,你可真豁得出去……”声音不急不缓地传过来,却带着寒风的犀利,掀去幔帐外人身上的伪装。
“请郡王恕罪!”王一章立刻匍匐在地说道。
心内难言惊讶,却又觉得没什么可惊讶的,这个年纪不大的小郡王,显然不好糊弄,对于这等位于大周权利顶峰的人来说,这世上只有他们不想要的信息,没有他们要不到的信息,更何况,顾十八娘还是一行当中的翘楚。
“既然如此,我就助你一力,成全你,让人家这辈子都还不起你的人情,如何?”幔帐里的声音似乎带着一丝笑,却是满满冷意的笑。
只有自己死了,人家才能一辈子都无法偿还人情……
对于一个郡王来说,让一个商户人去死,是很简单的事。
王一章额头的汗立刻就下来了。
一旁的黄内侍更是瞪了他一眼,该,一再提醒你不要说不要说,你不听,这下好了,将自己搭进去了吧?
“贱民谢郡王……”王一章咬牙说道,将袖子里的信拿了出来,高高举起。
幔帐里有轻轻的笑声,用王一章这等人的耳朵听起来,这笑声带着几分孱弱。
笑声很快沉寂了下去,继而是沉默,就在王一章紧张的腿微微发抖的时候,郡王终于又开口说话了。
“拿进来吧。”
这声音如同天籁,王一章只觉得松了口气,差点瘫在地上,顾十八娘说了,只要文郡王肯接了信,一切就没问题了。
但如果王一章知道信上写了什么,保证就是死也绝对不会把信递过去,很快他就明白了这一点,在他一口气还没松到底时,幔帐里突然响起一声断喝。
“大胆!”
砰的一声,幔帐被拉开了,一股狂暴气息涌了出来。
王一章愕然看去见布设文雅的厅内已然狼藉,古朴的矮桌被掀翻了,精美的茶具碎裂在地,一个头戴紫金高冠,身穿朱红长袍的清隽少年负手而立,子夜般的双眸看向王一章。
“好大的胆子,来人,将建康顾氏湘女捉拿而来!”他沉声说道。
捉拿?难道不是请吗?就算不是请,那传总可以吧?竟然是捉拿!
这是怎么回事?
一张薄纸随风飘到王一章面前,他低下头去,才看了一眼,就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建元七年六月,文郡王没……”
第138章 对话
威严肃正的文郡王府禁军将顾十八娘带走的消息很快传遍了有心人的耳内,这消息让他们极为震惊。
“这兄妹俩果然不愧是兄妹俩,一个敢触怒天子,一个则敢冒犯郡王……”
“顾氏女救兄心切,其行情有可原!”
“那她应该去大理寺鸣冤,去惹文郡王做什么?”
“对呀,郡王严禁干涉朝廷刑狱大事,找文郡王根本就没有用,反而更添是非……”
“顾进士才十七岁,他的妹妹自然更小,小姑娘家的能为哥哥跑到京城来就已经不错了……”
一时间,嘲笑的同情的言论纷纷。
而顾渔听到这个消息,却没什么意外,作为状元,他不用再参加朝考,等着直接下令到翰林院去报到就可以了,只不过因为李大学士的事,朝考迟迟未开始,今科三百名贡士除了待在牢里的四位,都还在等待分配。
不管朝考成绩如何,大家各自地去向基本已经定了,趁着尚未正式公布的这段难得时间,大家都在互相走动拉关系,以图将来官场上互相帮衬,尤其是那些最末等的特定外放的人,为了将来能前程顺利,纷纷跟留在京里的同科们搞好关系。
顾渔接到的宴请以及拜访多不胜数。
“都拿走……”他随手将小厮递上的某某人的请帖扔在一边。
“少爷,这么多请帖,一个都不去啊?”小厮一脸为难,捡起请帖放在桌子的另一旁,那里已经堆放了厚厚的一沓。
至少现在他还没心情参加这些人的应酬。
“这个疯丫头……”他自言自语,一面回答小厮的话,“就说此时不便,他们知道我什么意思。”
不管怎么说,顾海跟他是同宗同族,出了这么大的事,他顾渔不是忙着找关系疏通就是惧怕受牵连而闭门不出,这时候不参加宴席不见客,是很合情合理的。
“都已经给她说了朱大人跟文郡王的关系,她怎么……”顾渔微皱眉,很是不解,伸出修长的手指抚着额头,“他们在仙人县的时候,跟文郡王到底有什么特别的交情?”
不管有什么交情,文郡王都绝不会为了顾海这个小小进士,得罪朱大人得罪皇帝。
“渔儿。”顾慎安踏步进来,脸色微沉,“海哥儿的事只有靠你了。”
顾渔恭敬地接了过来,亲自给顾慎安捧上茶,才点点头。
“只是如今陛下正在气头上,缓些时日我再上折子……”他思忖片刻说道。
作为皇帝钦点的状元,顾渔有一次请求赦免亲人罪行的特权,因为顾虑重重,一开始谁也没敢动这个念头,后来顾慎安认真地想了想,觉得还是让顾渔行使一下这个权利的好。
“如此也好……”顾慎安点点头,看着顾渔颇有些歉意,“此行必定会拖累你……”
虽然状元都有这个权利,但大周朝有史以来,还没有一个状元真正如此做过,一则但凡成了状元的人,家世都极为不简单,根本就没有人会犯能够触怒皇帝的罪行,真要家人有这样的罪行,能不能参加科考尚不一定,就侥幸参加了,皇帝通过司学部门的备案,也绝对不会给这个人点为状元的机会。
笑话,那岂不是自己否认了自己。
因此像顾渔这种情况的还是头一次出现,可以想象,这势必会引来皇帝不满,前程肯定会受影响,说不定会被寻个借口扫出翰林院,以状元身份外放个七品小官,从此一辈子再也无成就大事业的机会,最大的事业也就是当个知府而已。
以顾渔这般年纪,又颇受皇帝喜爱,将来一定会被重点培养,说不定成就比他顾慎安还要大得多。
但眼下族里突然冒出顾海这个倒霉催的,生死事大,总不能真的眼睁睁看着他去死,而且是在明明有机会相救的情况下。
但怎么用,什么时候用这个特权,顾慎安很谨慎,这也是他并没有给顾十八娘说这个的缘故。
只有当皇帝真的下令要处死顾海的时候才能用,这是保命,而非脱罪。
但就目前来看,皇帝的意思很是模糊,让人捉摸不透,这让他很上愁。
顾渔笑了笑,“这就见外了,在世人眼里,我们毕竟是同宗同族……哪里就一句除族就能脱得了干系……”他不紧不慢地说道。
这话让顾慎安再一次想到顾海的行径,对整个顾家的影响,想到自己老父亲为此要承担的骂名……
他不由情绪复杂,最终情感战胜了理智,叹了口气念了句这小子!抬起头再看眼前丰神俊秀的少年。
“其实李大人和海哥儿他们之所以有今日之祸,并不是什么得罪了朱大人。”顾渔淡淡一笑。
而是得罪了皇帝。
不过这句话不好说出来。
顾慎安心里明白,看着顾渔,心内更是五味杂陈。
“他要是有渔儿你一个小指头的好,我们顾家就此可享大荣光了……”他说着一捶桌子,“这次侥幸救得他性命,一定要打发得远远的,省得不知道哪天就给添了祸事……”
顾渔只是笑并没有接话,转动着手里的笔。
“十八娘去求了文郡王,不知道怎么,似乎惹恼了他……”他低声说道。
顾慎安却是不知道这个消息,这些日子他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刑部,想要托关系找门路打听圣上对顾海到底怎么个意思……
“什么?”顾慎安大吃一惊,自己已经提醒过她了啊?怎么……
果然是兄妹俩!顾慎安不由懊悔,看上去挺沉稳,却原来也是个愣头青!
“她到底想怎么样?”顾慎安差点揪下一把头发。
而此时的顾十八娘,跪在文郡王府内一厅房的地上,看着由门外迈步而进的一双朱红小朝靴,耳内也听到这样一句话。
“顾氏,你给本王这个是何用意?”文郡王的声音由头顶传来。
顾十八娘低头跪在地上,没有允许,是绝对不能抬起头来。
他已经不是她所认识的蔡文。
“你以为诅咒本王,本王就会怕你不成?”文郡王接着说道。
他的声音清凉淡然,因为时间久了,顾十八娘早已经忘却了当初的蔡文是怎样的语音,因此无法做出今时和往日的区别。
他的声音里并没有丝毫怒意,只是有些淡淡的让人心里发寒,似乎这世上没有任何事能让这少年有所触动。
“不是诅咒,是预言。”顾十八娘低声说道。
既没有被突然被禁军带走的惊吓,也没有见到郡王的惶恐。
她的声音也是淡淡的,只是声音略低,以显示自己的身份不敢与郡王相比。
“预言?”文郡王的声音轻飘飘地落下来,伴着下落的还有一张纸。
“……建元七年五月末秦州地动,建元七年六月建康有妇人诞下两身相合的女婴,六月秀王子文郡王殁……”他毫无感情地重复着这几句话,“这就是你所谓的预言?”
“是。”顾十八娘答道。
“你这是什么意思?”文郡王问道。
听不出声音喜怒。
“郡王,”顾十八娘低着头,沉默一刻,忽地低声道:“您信人能死而复生吗?”
伴着这句话,她猛地抬起头,看向文郡王。
而文郡王也正将视线看向她。
依旧是那个清雅如竹的少年,只是少了几分儒雅之气,多了几分华贵威严之感。
憔悴满满的少女面上,神情镇定自若,或者说,神情如古井无波。
“这跟你的预言有关系?”他淡淡问道。
顾十八娘并没有在他脸上眼中发现一丝异常的波动,看来文郡王并不是如同自己一般死而复生的……那事情就更简单了。
她想着,脑子里又飞快地将事先演练无数遍的话又过了一遍。
“我也不信。”她接过话答道,将视线微微垂下,“所以,我希望人能珍惜生命。”
“也就是说,我应该帮你,这样我才能保住性命?”文郡王的声音带着几分玩味,“是不是这样?”
“不是帮我,是帮我哥哥,”顾十八娘微微低着头说道:“还有一句预言,”她看着他,抿了抿干涩裂缝的嘴唇,“建康七年六月,顾海死。”
“这个倒不是什么预言,而是事实。”文郡王嘴边浮现一丝笑,说道。
他转过身,在正中的椅子上坐下,端起茶杯喝茶。
“郡王已经身体有恙了吧?”顾十八娘说道。
并没有想象中被触及忌讳而暴怒,文郡王只是放下茶杯,点了点头。
“于是我就会因行猎磨伤一根手指的缘故而死去?”他淡淡说道,一面伸出自己的左手,尾指上裹着一圈薄薄的布条。
“是或者不是……”顾十八娘重新垂下头,答道:“不是还有另外两个预言可以印证……”
今天是五月二十日。
头上传来茶杯盖轻磕的清脆声音。
“顾湘,”文郡王站起身来,“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是的话,我哥哥死,郡王也……”顾十八娘低着头说道,并没有再次将那个贵人忌讳的字眼说出来,点到为止。
“不是呢?”文郡王见她竟然没有再说下去,不由微微一挑眉追问道。
“没有不是。”顾十八娘答道,抬起头,神色淡然。
“所以呢?”他接着问道,一手扶着自己玉石腰带。
“所以,我哥哥不死,打破预言,或者我哥哥死,命运依旧。”顾十八娘答道。
文郡王看着她一刻,忽地笑了,笑容很快一收,大袖一挥,负手而立,不怒自威。
“顾湘,你以为这些话可以吓到我?”他问道。
“那就请郡王治小女诅咒郡王之罪,然后郡王自等着既定命运到来,而郡王你心中所念之事,便交由哲郡王接手即可。”顾十八娘抬起头,神情泰然地说道。
听到她前面几句话,文郡王神色并无异常,待听到最后一句哲郡王,不由神色一变。
哲郡王这三个字,绝对的震动了他。
秀王妻妾众多,子嗣虽然不多,但比当今皇帝可要好多了,而且基本上都养活了。
他身为长子,身后弟妹共有七人,哲郡王是他的三弟。
她为什么不说二弟或者四弟?为什么偏偏说出来的是三弟哲?
莫非她说的是真的?
文郡王脸色的微变,并没有逃过顾十八娘一直警醒的审视,直到此时她才微微松了口气。
兵法有云,攻城为下,攻心为上。想要说动蔡文此类贵人,就得抓住他们的弱点,针对这个弱点抛出诱惑,让他和自己的利益绑在一根绳上,这样才算是能得到他正眼相待。
看来那一世是哲郡王取代文郡王成了皇帝,而这一世,文郡王虽然还没死,但哲郡王对他地位的威胁依旧存在。
这其实也要多谢命运的强硬要一切回归既定的执念,这对她来说自然是祸事,但也未尝不是喜事,因为她知道命运的倔强,所以反而有更大的自信抛出记忆里曾经发生过的事,在这一世,没有人为的强行刻意干扰,这些事一定会按照既定的安排逐一实现。
顾十八娘忽地想大笑,命运,还是那句话,你或许是强大的,但不一定是无所不能的,至少她的脑子她的思维她的一举一动都是她自己的,命运夺也夺不走阻也阻不了。
而且她甚至可以利用命运的既定轨迹来获得有利于自己的消息,来帮助自己改变自己一家人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