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种形势下,退反而就是进,避反而就是抗。
顾慎安的神色微微有些激动,多少年了,在同僚眼中他就是个遇事只会躲的小人,唯唯诺诺在要紧的纷争前屁都不敢放一个庸人,没想到连这么个小姑娘都能看出来他这种躲何尝不也是表达了对那些奸党的不满。
顾慎安咳了一声,借着喝茶掩饰了下情绪。
“一听说是要探跟这次李大人有关的人,从上到下一概拒绝了,以往打个偏锋,借着看别人的名头放进去也就放进去,但这次,竟是谁也不敢,”他转回正题,面色沉沉说道:“说是小朱大人发话了,谁要是敢在他眼皮下捣鬼,就让他也进去住着。”
这也就是说,顾海的事没那么轻易就能揭过去了,顾十八娘只觉得心内冰凉一片。
“十八娘,你怨海哥儿吗?”顾慎安忽地问道。
顾十八娘的眼泪忍不住掉下来,怨不怨哥哥贸然行事累及家人担忧,怨不怨哥哥慷慨赴死抛下她们不管不顾。
“十八娘,别怨他。”顾慎安叹口气说道:“我孔孟子弟,当仗义执言,不畏强权,亦不避祸,更何况海哥儿还是为了恩师……”
他说着苦笑一下,“我这样说有点站着说话不腰疼了,十八娘定然要问既然如此我怎么不去仗义执言,大周朝这么多官吏为何不去仗义执言,这一届贡士三百人为何不都去为师请命,人人若如此,哪里还能由奸党坐大到如此地步……”
他说着话长长叹了口气,望着眼前的梅花茶杯,“如今世道,臣子们多思自保想着自己立于朝堂不容易,虽然明知奸人胡作非为,但想着做臣子的又不是自己一个人,就是自己不出头也总有别人出头,又或者说我韬光养晦寻机而发,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云云为推脱借口,而年轻一辈的学子们只为功名,想着自己寒窗苦读不容易,只指望封妻荫子光宗耀祖,谁肯去为不相干的人和事胡乱出头,自有身居高位的阁老们思虑这等大事,至此造成人人自危,看得破,装糊涂,至此越发造成奸党气焰嚣张,世风日下,道德沦丧,再加上自从经历金灾国变,圣上的心态也变了,只爱顺言吉景,不爱逆言直臣,纵容奸党肆意行事,是以这是十几年来,朝中敢挺身而出仗节死义的人越来越少……”
“所以,十八娘,你别怨他,眼睁睁看着老师出事儿,做学生的不可能就站在一旁不言不语,更何况海哥儿本就是个刚烈性情,李大人为什么会有此劫难,大家也都心知肚明……他上请愿书时已经给我留书一封,知道自己此行危机重重,但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所以才要自请出族,也托我照顾好你们母女……”说到这里,顾慎安再一次叹口气,接下来的话说起来就有些踌躇,声音也放低几分,“……此事毕竟事干重大,圣心难测,奸党虎狼,李世芳李大人被判了死刑,其妻子儿女皆流放千里,削为民户……家父身为一族之长,维系一族存亡,有不得已的难处……,他自己也知道做出让海哥儿除族的决定,必将引来清流士子无数责骂,自此后将永世背上小人胆小懦夫无耻之徒的骂名……”
顾慎安已经很久没有说过这么多话,这其中的好些话都从来不曾在人前说过,最多在书房自饮自醉自言自语。
他说完了感觉前所未有的畅快,看向这小姑娘,也不知道她能明白多少,却见这小姑娘面无表情。
“十八娘,你可明白?”他只得问道。
“就是说,我哥哥死定了。”顾十八娘抬起头,木木问道。
她果然听明白了,明白得干净利索,顾慎安心里五味杂陈。
“我没有怨哥哥,”她淡淡说道:“爹爹在世时曾说过,天地间自有浩然正气,小时候给我和哥哥讲故事,说当日张子房在浪沙中椎击秦始皇,不在乎他击中或是击不中,意义在于他敢扔出这块石……”
顾慎安默默地念了边这句话,心里对那个基本上没有留下任何印象的顾乐云微微起敬,那个才学庸庸又福薄早亡的文弱书生,倒也竟是满腔刚烈之气。
“你父亲泉下有知亦会为海哥儿为荣。”他感叹说道:“我不如他也……”
“哥哥决然依心行事,我自然也要决然依心行事,他以命救恩师,警世人,我便以命护他,各尽其心其命,无怨无恨。”顾十八娘淡淡说道。
说到底她和哥哥都是同一类的人,一旦认准一件事,死不回头。
对顾十八娘来说,如何评价哥哥的行径根本就不在她思虑范围内,自从知道这件事后,就只有一个念头,就是救,与要取哥哥性命的力量抗衡。
圣心难测的皇上,杀鸡儆猴的朱大人,这是大周朝最重的权势力量,能与之抗衡的人太少了,顾十八娘这等人家在他们面前根本就是蚍蜉撼大树,完全无法抗衡。
“不,还有人,还有人能抗衡。”顾十八娘喃喃道:“文郡王。”
“文郡王?”顾慎安愣了下,旋即明白了,文郡王在簪花宴上给顾海打招呼的事早已经传遍京城,作为一个皇位竞选者,一举一动必定引起很多人注意,虽然明面上严令郡王皇子与大臣结交,但对于大臣们来说,这是不可能的事,因此这次进京来的四位皇子,已经将朝中大臣划分为四方力量,当然也有不少人持观望态度,不敢轻易站队,例如一向明哲保身的顾慎安。
“如果是别的郡王倒还好……”顾慎安叹口气,苦笑一下,看着顾十八娘面上颇有些不忍心。
顾十八娘心里立刻有了不好的预感,看向顾慎安。
“朱大人是支持文郡王的……”虽然在自己书房里,但据说朱大人手里有无数暗线,暗察着朝中无数大臣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谈,顾慎安小心地压低声音说道。
什么?顾十八娘是真的震惊了,她不由噗通一声又坐在椅子上。
前世她只是个内宅妇人,今生也只是多了一项制药技能,跟商人打交道多了一些,对于朝中局势动向知道的少之又少简单得不能再简单,就连这些也是基于前世那些许记忆以及零星话语,就目前来说她根本就不知道这些朝堂纷争势力交错。
她曾经认为这些事永远跟自己无关。
但她明白顾海是因为替恩师李大人鸣不平得罪了朱大人,明白顾慎安这样的尚书级别的人物都救不得,明白要想救顾海只有找能制衡朱大人的人,明白如果再找不到人能出手救顾海,顾海就必死无疑。
她因为他们认得文郡王,而心中存有一丝侥幸,但万万没想到,这个朱大人竟然是文郡王的支持者。
她再是一个妇人,也知道皇子之争意味着什么,原本这等贵人就不是她能轻易求到帮助的,更何况顾海得罪的是他的人。
一个十几岁的才过了殿试待分配的进士,一个是位极人臣十几年的跺跺脚朝堂都要抖三抖的首辅老大人,哪个对他来说重要,根本就想也不用想。
很快这个结论就再次得到印证,这天晚上王一章过来了,带来了顾十八娘所托事的结果。
“顾娘子……”王一章一脸歉意,他叹口气,“老夫无能,有负所托。”
“是没见到还是他不见?”顾十八娘淡淡问道,屋内只点了一盏灯,这还是因为王一章来了,才临时点起来的,光线昏暗,勾勒出顾十八娘瘦小的身影。
“郡王府戒备森严,文郡王深居简出,老夫尚无资格亲见其面,跟其内侍说了缘故,昨日郡王在府,内侍寻机将话传了,只是……”王一章说道。
“只是如何?”顾十八娘问道,声音依旧平稳无波。
“什么都没说……”王一章低声说道:“说郡王歇下了,他待机会再与我说……”
室内一阵沉默,二人一个是老人精一个也不是糊涂蛋,都明白这分明是文郡王不见。
不见……
不见……
哥哥会死,没有人肯伸手救他一命……
顾十八娘的双手握紧了扶手,望着昏昏的室内,只觉得浑身如同火烧。
随着她能力越来越大,命运赋予的压力也越来越大,最初的周掌柜,到中间的族人们,都一一被她顾十八娘击退,所以这一次从天而降的是一座大周朝权利巅峰的大山。
命运似乎已经玩腻了这个游戏,准备一击而破,让尘归尘土归土。
王一章又低声说些什么,顾十八娘没有听清,好像是安慰她的话。
就这样了,没办法了吗?还是眼睁睁要看着哥哥死吗?
利益,所有的人都是为了利益,朱大人为了利益,弄死叶真将军,那个李大人为了利益,要弄死朱大人,朱大人自然要弄死妨碍自己利益的人,就连族长顾长春为了全族的利益也不得不将顾海除族……
利益……有利才有益……
这时王一章的一句话忽地飘过耳边,顾十八娘猛地将视线对准他。
“你方才说什么?”她问道。
王一章愣了下,原来这小娘子根本就没在听他说话,不过也可以理解,这事要是搁自己身上,自己的精神状况可能还不如她。
“……我说郡王可能真的没听内侍说……”他说着话,压低声音,“郡王最近身子不太好……”
顾十八娘只觉得一道亮光闪过眼前,她不由伸出手,虚抓了一下。
“太好了!”她喃喃自语。
王一章吓了一跳,几乎要伸手去掩住这小姑娘的嘴,我的姑奶奶,你就是再恨人家不相助,也不能对人家幸灾乐祸啊,这个人可是个郡王!很可能就是未来的天子!乖乖,已经进去一个哥哥了,难不成自己也不想活了?
昏昏的室内似乎突然亮了起来,王一章看过去,烛火下顾十八娘的双眸闪闪发光。
“王老先生……”她猛地站起来,冲王一章大礼参拜。
“不敢不敢,老夫有愧。”王一章忙站起身来虚扶一下。
“还要再麻烦王老先生……”顾十八娘说道。
似乎一瞬间这顾娘子精神焕发了,王一章心里惊异得很。
“顾娘子请说。”他忙答道。
“明日再去郡王府……”顾十八娘说道。
王一章没有丝毫迟疑,也没有问为什么,立刻点头说声好。
顾十八娘面色有些动容,她忽地上前几步,给王一章跪下。
“好孩子,使不得。”王一章伸手扶住她,声音也有些哽咽。
这一夜,顾十八娘屋子里的灯一反常态,彻夜未熄。
第137章 一掷
顾十八娘坐在桌子前,面前摆着纸笔,但此时的她紧闭双目,脑海里那一世尘封的记忆徐徐打开,这一次她没有一丝愤恨,而是感激,感激她曾经历过这一切,曾经痛彻心扉的经历,此时看来,竟是无比的珍贵,怀着激动的心境,细细地将所有的记忆悉数回放。
过了很久很久,她睁开眼,拾起笔,一手扶袖,慢慢地写起来,蝇头小楷由少变多,书写速度也由缓变疾,纸张很快堆积起来,眼前厚厚的一沓子纸,这上面书写了她的一生所见所闻所知,大到隆庆帝薨的日子,小到自己在沈府吃过的一日三餐。
虽然那一世这个时候的她是个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闺阁待嫁女子,但不管怎么说,她也经历过如今大家从来没经历过的事,在某种程度上来说,她可以称之为先知。
当然,那一世因为根本就没有文郡王这个人,自然也没有有关他的任何记忆,但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她的确知道一些文郡王所不知道的事,这就足够了。
“你们这些人,只认利益,只要不关系自己的利益,什么人什么事都是无所谓的,那我就跟你们谈利益,只有让你们意识到你们跟哥哥绑在一根绳上,才能让你们动心……”
“娘和哥哥,我已经失去过一次,我也死过一次,虽然死很可怕,但真要是死又没什么可怕的,既然命运非要我们回归死亡,那也至少不能死的很窝囊……”
“这些重臣皇族,地位权势在他们心中无比重要,只有戳中他们的痛楚,他们才会正眼看你……”
“文郡王,你若是同我一般,也是逆天改命而来,那就更在意未来的命运,也知道命运的厉害……”
“纵然不是同我一般死而复生之人,那身份地位权势,对你来说也是天大的事情,如果你知道这一切将会被剥夺,我看你还怎么坐得稳……”
烛光将屋子照得红彤彤的,在这初春的夜里,显得格外的温暖,但顾十八娘的眼里却闪着冷光。
那一世有关这一年这个时候所有的信息,全部从记忆深处翻了出来,命运的压力,死亡的威胁,逼无退路的窘境,将她的能力发挥到极限。
她从来不知道自己原来记得这么多事情,在这些纷纷杂杂涌来的信息中,她仔细的筛选,选出可以用来赌这一把的资本。
伴着一张张纸的书写,墨一次次地用完,她不得不一次次地拿起墨条重新磨墨。
“像他这等贵人,心底冷酷,行事谨慎,我此行此举实在是虚无荒诞至极,如果一字不对,一环有错,不仅救不了哥哥,自己只怕也难逃一死……”
顾十八娘的手停了下来,但最终又接着磨起来。
既然都是死,哥哥死是因为大义,自己死是因为大亲,同样是死,比起上一世那种窝囊已经完全不同,命运虽然能让他们结果不变,但过程却不是能够掌控。
“从这方面来说,你……”顾十八娘拾起笔,冲着虚空一点,似乎对上命运的冷森的脸,“你并不是能够主宰一切的……”
她说着大笑起来,这声音传到屋外,让此时轮守的昏昏入睡的阿四打个激灵醒过来,却发现四周是一片夜静,除了小姐屋子里通亮的灯火映出伏案的身影外,别无异样。
揉了揉发酸的胳膊,顾十八娘将眼前所有的纸张扔进火盆里,屋子里顿时浓烟密布,推开窗,让夜风清洗室内,东方已经隐隐露出发白鱼肚。
是死是活,就看这一掷了。
关上窗,顾十八娘重新提起笔,再在脑海里将想好的话语串了一遍,低下头在一张空白纸上写下一行字。
晨光终于透入室内时,一辆马车摇摇晃晃地从楼外楼门前向西而去。
文郡王府,一队兵卫正在交接,四周人迹罕至,冷清肃杀。
马车声由远及近,在清晨听起来格外引人注意。
“什么人?”兵卫们齐声喝道。
“军爷,我是保和堂王一章,来给司药处送药的。”王一章忙走下车,恭敬地拿出一张朱红封面的帖子。
“是王老先生。”兵卫显然认得他,但依旧接过帖子,认真看了上面的日期签注,这才一挥手,由一个小兵往门房递了进去。
不多时,一个内侍装扮的男人走了出来,带着习惯性的笑。
“老先生来了,这边请。”他说道,一面指了指角门。
兵卫这才放行,王一章这才上了马车,临进门的那一刻,不由伸手按了按袖口,那里薄薄的一封信,却觉得沉如巨石。
办完事情,王一章寻机请见了那位文郡王身边的内侍。
“你怎么又来了?”内侍见了他,脸色很是难看,竟从袖子里拿出一张银票,塞给王一章。
这张银票是王一章塞给他的,见他竟然塞了回来,王一章心如明镜。
看来那日这内侍真的将话递进去了,而文郡王的态度也正如他和顾十八娘猜测的那样,不见。
这内侍是害怕了……当然不是怕负了自己所托不敢收钱,而是怕文郡王的态度……
看来文郡王对于顾十八娘真的没有见的意思……
王一章犹豫一刻,不知道自己手里这封信还有没有递出的必要,这等贵人已经明确表达拒绝,如果再相求,只怕适得其反,反而对顾海更无益处……
“黄老爷,郡王的膳好了,您老给送过去吧……”
一个小内侍在外说道,打断了二人的谈话,黄内侍如同解脱一般,忙嘱咐王一章快回去吧,自己亲自接过小内侍手里的托盘,向内而去。
香味飘过王一章的身边,他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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