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想到了很多事,有关沈三夫人的记忆轮番浮现,那温和的话语,慈爱的面庞,以及日常的说教,此时看来,竟是另一番感觉。
那种亲热的感觉竟是一种流于外表刻意而作出来的,不管她怎么回想,都无法说服自己察觉到一丝曾经认为的脉脉温情。
是她变了,如今的她已经完全变了,所以眼所见也就变了吗?
方才她早回来了,乍见沈三夫人激动的心情无法抑制,但看出对方来者不善,因为那前世留下的唯一温情让她无法面对二人之间的冲突,便站在门外没有进来,于是她看到了这样一幕,看到记忆里从来没有的一个沈三夫人。
顾十八娘闭上眼,深吸一口气。
好吧,事到如今,已经完全不可以再幻想这沈三夫人是真心爱护她,所以才要促成婚约。
对于她顾十八娘来说,自欺欺人的行为绝不可以有,一旦心存侥幸,下一刻必将万劫不复。
假如就是沈安林所说的,她是为了钱,那么换一个角度来说,那一世她顾十八娘没有钱,沈三夫人又是为什么?
按照沈三夫人方才露出的高高在上以及不屑来相照,那时候的顾十八娘身上没有任何优势,劣势倒是一大堆……
劣势!顾十八娘将茶杯一放,眼睛不由一亮。
“十八娘?”曹氏忙关切地问道。
方才见女儿若有所思,神色忧愁,只道她为方才的事担心。
“别怕,悔婚不是什么大事,常有的事,不是什么稀奇,何况他们有错在先失礼在前,就是对簿公堂,娘也不怕……”曹氏抚着顾十八娘的头,轻声说道。
她说着话,忽地转身走入内堂,顾十八娘不知道她要做什么,忙好奇地跟上。
“这个……”曹氏从箱底拿出一张纸,斑斑点点发黄。
“这就是沈三老爷当年与爹爹写的婚契?”顾十八娘伸手接过。
见上面字迹潦草格式混乱显然不是正式的礼书,并没有提及生辰八字之类的,而只是说约定为儿女亲家,末了还赋诗一首,大意是憧憬下次大考扬眉吐气,虽然带着浓浓的酸腐气,但也不失少年正茂的意气风发……
“这是他们醉酒时写下的……”曹氏嘴角含笑,似乎又见丈夫酒醉扬着礼书回来大说大笑的模样,笑意很快散去,只余下满口的苦涩。
顾十八娘点燃桌上的火烛。
“门不当户不对……”她喃喃道。
娶自己这样一个身份地位的,又是一个无父无母无兄弟姐妹的孤命人,对沈安林这个大家嫡子来说,意味着什么?
“笑话……耻辱……”顾十八娘伸手一扬,火星聊聊而起,瞬间将这张薄纸化作灰烬。
就看今天沈三夫人的表现,她是一个愿意被人当作笑话,被人贴上耻辱的人吗?
室内一阵沉默,母女二人望着那灰烬各有所思,一阵风吹过,灰烬四散而去。
“所以娘,她不会真的去参我们一本!”顾十八娘淡淡说道:“她是个极要面子的人……”
说着扶曹氏坐下,“这次婚事不成,如果外人知道是我们悔婚不认,你说谁更丢人?”
要说他们悔婚不认,只怕没人信。
“所以,她丢不起那个人!”顾十八娘笑道:“她恼羞成怒是必然的,那也没什么,不过是传播一些污蔑咱们的谣言……我倒是无所谓,只是哥哥的亲事只怕要受些……”
她的脸上浮现几分忧色。
“十八娘……”曹氏低声说道:“……有什么比活着更重要……”
命里此时的自己和顾海已经不在人世,更别说什么挑婚论嫁……
“是。”顾十八娘笑着点头,眼神异常的明亮,“不过,她要敢通过关系在官场上刁难哥哥,我一定不会让她好过!”
她双手攥紧,“光脚的不怕穿鞋的,我看闹大了,谁怕谁!”
退让忍受不是不可以,但她顾十八娘有底线,谁要是挑战了她的底线,就休怪她鱼死网破损人不利己。
她没有通天的权势也没有可依仗的贵人,有的就是困兽死搏的意志。
顾家门外,沈三夫人的马车疾驰而去,豪华的马车中沈三夫人钗裙散乱,脸色铁青,放在膝头的手指因过于用力而发白。
“这个贱妇!这个贱妇!”她从牙缝里重复地挤出这句话。
“夫人!”一个圆脸妇人忙凑上前,“一定要去参他们一本,给京城的老公爷他们写信,让他们出手处置他家的儿子……”
她的话音未落,一个巴掌重重地落在脸上,妇人倒在车架上,顾不得疼痛,忙伏头在地,浑身瑟瑟。
“你还嫌我不够丢人吗?你以为让大家都知道是他们拒绝我们的亲事是什么值得炫耀的事吗?”沈三夫人瞪着她,咬牙切齿,“蠢货,跟我滚远点!”
妇人惶惶不安,连叫停也没有,竟掀起车帘跳了出去,马车疾驰,妇人滚倒在路上。
车夫似乎没看见,神色不变,扬鞭催马不停。
待他们过去了,后边跟随的马车才敢停下来,两个仆妇带着幸灾乐祸地笑拉那妇人上来,那妇人跌破了衣裳,捂着红肿的脸又羞又惭任人笑钻进马车,一行人消失在顾家的巷子里。
两日后,沈家内宅。
“夫人,找不到婚书……”几个仆妇低头对坐在大厅的沈三夫人回话。
已经恢复平静,看不出喜怒的沈三夫人闻言只是将茶杯重重一放,起身转入内堂。
“老爷,老爷……”沈三夫人轻声唤着。
床内沈三老爷只是昏昏而睡,过了许久才似醒非醒。
“婚书呢?跟顾家的……”沈三夫人忙问道。
“嗯……”沈三老爷迷迷瞪瞪地在枕上转头,“……哪有……什么婚书……没有……休想……”
沈三夫人重重吐了口气,不甘心地在床边坐下,抚着沈三老爷的手。
“……你不是说,吃醉酒,写了一张约……还提了诗……”她轻声细语地伏在他耳边道。
沈三老爷似乎想到什么,孱弱的脸上浮现一丝笑。
“……绿篙轻摆穿楚城……渔歌遥呼送江风……好诗……”他喃喃道。
“老爷记起来了?放在哪里呢?”沈三夫人面带喜色忙问道。
“烧了……”沈三老爷喃喃道,忽地头一歪,脸上竟流下眼泪来,“文娘……文娘……我对不起你……”
沈三夫人面色一沉,她慢慢坐直身子,听着床上的沈三老爷呜呜咽咽含糊不清地唤着文娘陷入沉睡,室内静谧一片。
沈三夫人只觉得握在手里的那只手冰凉,她的视线落到床边,那小桌子上摆着一个黑漆妆盒,篆书雕花文娘二字赫然入眼。
她猛地站起来,几步过去抓住那妆盒,就要往地上砸。
“夫人!”一个老妇忙不知从哪里跑出来,托住她的手,冲她猛地摇头。
“夫人,不可,老爷尚未……林少爷也还没……”老妇低声说道:“……不是这个时候……”
沈三夫人神色变幻,手慢慢地放了下来,将那妆盒重新放好,还伸手轻轻抚了下,似乎是要擦去上面的尘土。
“我走到今天整整用了十五年……”她低声喃喃,“……十五年,也不过是一眨眼……”
“是,夫人……”老妇伸手扶着她,“……林少爷已经上京往军中去了……老奴得到消息,北边这场大战越来越激烈了……”
“不是说要议和吗?”沈三夫人转身漫步而出,“……竟然还接着打,又要死好多人了……阿弥陀佛……”
她的声音带着忧愁悲悯,眼中却是一片冰凉。
“不过,那贱妇一家的事也不能就这么算了!”她咬牙说道,“这么多年了,我还未受过这等气!”
“是,夫人放心,”老妇抬起头微微一笑,“只要她在建康一天,就休想好好嫁人!”
时间飞梭而过,沈三夫人那边出乎顾十八娘的意料,竟然没有丝毫的动静,似乎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事后,顾十八娘犹豫再三,还是派人悄悄去查探沈安林,对于那日他突然的谈话,她想再多问几句,但回来的人告诉她,沈安林回军中复职去了。
“这个时候?”顾十八娘一愣,转头一算,跟记忆中谋和。
她跟沈安林与明年成亲,成亲时,沈安林征战在外,这么算起来,也就是这个时候出发的吧?
她忽地打了个寒战,也就是说,再见他沈安林时,他就应该是个……瘸子。
这是命运的事,与她无关,何况他只不过是瘸了条腿,比起自己丢了性命要幸福的多。
望着低空盘旋的燕子,顾十八娘摆摆手,让小厮退下,再不去打听沈家的任何事。
转眼到了六月底,放下京城的来信,顾十八娘揉了揉酸胀的胳膊,走出制药房。
顾海在云梦书院稳稳当当,而顾渔也并没有什么动作,只是发奋读书,在即将到来的决定未来官途的会试面前,所有人都放下其他念头,唯有拼搏,等待命运的择选。
灵宝寄身与一家药行,晚上做洗药工赚钱,白日走街串巷寻找灵元,但依旧没有下落。
一声咳嗽打断了顾十八娘的沉思,她转过身,见刘公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了,正疾步往自己的屋中走,咳嗽得满面潮红。
第117章 知恩
“师父……”顾十八娘脱口而出。
掩着嘴,压制住一阵巨咳的刘公瞪了她一眼。
“老伯。”顾十八娘换称呼,疾步往他面前走,“正好你回来了,让彭先生给你把脉……”
刘公的咳嗽过去了,冲顾十八娘摆摆手。
“别逗了,我还用他把脉……”他说道,“你的功课做完没?一天到晚闲操心!”
“彭先生是神医……”顾十八娘不理会他转移话题,接着说道。
“就是华佗……”刘公顺口道,话一说半收住,看着顾十八娘显然一脸坚持,便嘿嘿笑了,“我说丫头,我自己的病自己知道……这样吧,你去给我做个滚痰丸来……”
“吃这个就成?”顾十八娘对医理不通,狐疑问道。
“成。”刘公点头,催着她快去。
顾十八娘哦了声,这才转身。
“对了,七月初一您不出门吧?”她又转过身问道。
“做什么?”刘公一手抚了抚胸口,问道。
“有件喜事,我在白鹤楼设宴,想请您赏脸也去。”顾十八娘笑道。
“什么喜事?你哥哥中进士了?”刘公好奇说道,一面又摇头,“不对,还没考呢……再不然是你这丫头定了人家了?”
顾十八娘但笑不语,只要他一定去。
“行,白吃饭,我还能不去……”刘公嘿嘿道。
顾十八娘这才笑着转身而去,脚步轻快。
这丫头很少笑,就是笑也是假笑,刘公揉着乱糟糟的头发,若有所思地看着少女挑选了药材进了炮制房,虽然相处日子不长,但他很清楚能值得这丫头露出真心笑的时候不多。
这个丫头……刘公叹了口气,转身进屋了。
与此同时,建康的所有药行都收到署名顾十八娘的请帖,不管规模大小,这让很多人都很吃惊,也很惶恐,尤其是曾经参与那次保和堂事件的药行药师。
那件事之后,保和堂退出建康药行界,其他地方的生意也大受损失,而且名唤董老爷的一个名药师,也不知道何故销声匿迹了,但所有人都心知肚明,这一切都跟这位顾娘子脱不了干系。
帖子上什么都没写,大家互相打听,也打听不出个头绪,只得忐忑地等待七月初一的到来。
一场夜雨过后,万物静籁,曹氏托着汤盅来到顾十八娘的门前,见屋中一如既往亮着灯,在窗棂上映出一个伏案静读的纤瘦身影。
“十八娘……”曹氏推门进来。
“娘,怎么还没睡?”顾十八娘忙起身笑道,一面伸手接汤碗。
曹氏看着女儿单薄的面容,伸过来的粗糙的手,心内五味杂陈。
“十八娘,你想好了?”她叹口气道。
顾十八娘一笑,将汤茶几口喝完。
女儿的一举一动一笑一言,都跟以前天壤之别,不似以前也不似同年的少女们,这个体内真的是二十多岁的灵魂……
离开母亲哥哥单独活了十年的灵魂,再经过生死,这个灵魂已经足以坚强明智了。
看到自己的孩子变得令人欣慰,是件高兴的事,但想到这改变是怎么来的,曹氏就觉得心刀扎般地疼。
如果丈夫还在,如果不是家势凋败,女儿也不会做出这个选择吧?
曹氏的眼泪啪啪地掉了下来。
“娘,这有什么难过的?”顾十八娘放下汤碗,笑道。
“我是高兴的……”曹氏擦去眼泪,掩下心酸,抚着女儿散开如水般铺下的乌发,灯光下看去,女儿明眸皓齿,算不上光彩夺目,但也清秀可人……
“娘,我想,有个士族身份,找个好婆家得个好姻缘,不一定是就是幸福的全部定义。”顾十八娘对于曹氏的心事了如指掌,她一笑,“更何况,什么叫好姻缘?难道只是嫁个富贵权势人家就是好姻缘?”
说着自嘲一笑,“这样的话,我也算是幸福之人……”
曹氏垂泪,怜惜地抚着她的手,那一世士族身份没有给她带来任何益处,落下的只有刻骨铭心的悲伤仇恨。
“娘,”顾十八娘迟疑一刻,问道:“你会不会觉得有我这样的女儿很丢人……”
她的话没说完,被曹氏掩住了嘴。
“娘一定是几世苦修才得来福气,有一个你这样的女儿。”曹氏柔声说道。
顾十八娘一笑,隐瞒在心底的那一丝担忧化去。
“这是你哥哥刚送来的信……”曹氏拿出一张薄纸。
“又写信来?”顾十八娘一惊,前几天才收到信,这又来,莫非有什么事?
“十八娘……是我让人告诉你哥哥……”曹氏柔声说道:“这是你的大喜事,也是咱们家的大喜事,错过了,你哥哥定会遗憾……”
顾十八娘微微一怔,因为怕影响顾海的备考,她并没有告诉他这件事,潜意识里何尝不是怕他反对。
娘虽然这样说,但顾十八娘明白,她一定也是怕儿子反对所以去信说服。
哥哥会怎么说?顾十八娘拿着那张薄纸忽觉得沉重,自己的行为的确是有些出格……但却是非做不可!
她深吸一口气,打开这张薄纸,这不是严格意义上的书信,更像练习诗词的草稿。
一张薄纸上,只聊聊写了两行字。
心头感恩血,一滴染天地。
顾十八娘只觉得眼前一热,掉下一滴泪。
七月初一,天晴如洗,顾十八娘扶着刘公下车时,刘公还一脸不自在。
“来个吃饭,还非要换衣裳!”他嘟嘟囔囔,皱着脸,身上穿着一件新作的青绸夏衣,不时地拽两下。
“我的麻袋呢……”他又忙回头找。
“在这呢……”彭一针笑哈哈地恭敬地将麻袋递过来。
刘公伸手抓住,这才觉得心安几分,哼了声,自己大步向内走去。
大厅里已经坐满了人,礼盒在白鹤楼门楼里堆积如山,看到他们进来,所有人都站起身来,纷纷问好。
“你个丢人败家的!”刘公显然没料到这么大阵仗,顿时黑了脸,扬手给了顾十八娘一下,“说过多少次了,咱们药师就是做药,不跟人打交道!”
说着一脸恨铁不成钢,碍着人多,压低声音咬牙切齿,“你这个丫头,笨得要死,指不定什么时候被人骗了还帮人数钱……”
听着他毫不客气地指责,顾十八娘只是笑。
“师父,你对我真好……”她突然打断喋喋不休的刘公,闷闷说道。
声音里带着鼻音,似是从心底袅袅而来。
刘公不由一怔,一丝暖意忽地从枯老的心里升起。
这丫头虽然没有过人的聪明,但识人察物上眼却是很犀利,总能在别人话里剥丝抽茧,一针见血。
再多的话似乎没有说的必要,刘公转过头叹了口气。
“顾娘子,顾娘子……”坐在左边靠前位置的信朝凌看顾十八娘过来,忙扬着手打招呼。
顾十八娘看到了,冲他一笑,目光又落在安坐饮茶的信朝阳身上,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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