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位士子,先生要见的是顾存之,还请你在此等候。”他态度谦和但却不容置疑。
顾海咬了咬下唇,看着顾渔对自己一笑。
“对了,我投帖子的时候,觉得此等大儒必不是俗人,识人察物信眼见为实,因此我另附上一篇习作,因为临时起意,忘了给海哥儿你说,没想到先生会看在眼里,真是意外……”他用折扇遮挡一下,侧头低声说道:“……真是白白浪费了海哥儿你打赏的那些银子……”
说罢,一笑,拱拱手,转身跟着那男人飘然而去。
顾海脸色变幻,怔怔站了一时,深吸了几口气,转身走出长队。
“少爷……”两个书童忙跑过来。
“走吧。”顾海沉声说道。
两个书童看他面色不善,互相对视一眼,乖巧地谁也没多话,应声是就去牵马。
顾海站在大路上,将拳头攥得咯吱咯吱响,这顾渔果然对他不善!别说同宗兄弟,就是同一个建康出来的,也该相互扶持才对,竟然如此……
也罢,天下得不到名师指点的人多了去了,难不成就没有人成就一番事业?
因为走神,并没有发现有一队车马走过来。
七八个衣着鲜亮的青年,均骑得是黑色骏马,拥护着一辆看似简单却吸引人视线的马车缓缓的驰来。
这是一辆朱红色由两匹白色骏马拉着的马车,门窗一色黑纱,隐隐看到内里一个端坐的高瘦身影。
虽然毫无配饰,但随着马车的走近,却散发出令人不可忽视的尊贵之气。
“闪开!”
一声低沉的喝声将愣神的顾海惊醒,抬眼就见马队逼近,忙避向一边。
来这里的学子们要么骑马要么步行,坐马车来的少之又少,又带着如此多护卫的更是少之又少。
这车里坐的是什么人?顾海不由向隔着没几步缓缓驶过的马车投去好奇的一眼。
马车里端坐的身影似乎也正转身,向他看过来。
马车眨眼而过,云梦书院门口排着的长队忽然散开了一条路,有两三个男人从内飞奔而出,迎着这辆马车。
马车并没有停下,而是掠过他们直向内去了。
“少爷……”牵马而来的书童低声唤道。
顾海收回视线,不管来的是什么人,跟他都没关系,他还是老老实实地回去自己苦读吧。
“走吧。”他拿过缰绳,要翻身上马。
“请问,是顾海公子吗?”身后突然传来一声问询。
顾海有些讶异地转过身,看来者是一个中年男人,穿着打扮跟带顾渔进去的那男子一般,神情和蔼,带着笑。
“是建康府仙人县的顾海公子吗?”他又忙问了句。
仙人县?顾海面色有些古怪,确切说,他是建康府的,仙人县这个地方,基本上只在提起他父亲时才会提上一句。
“我是。”他压下惊讶,点头答道,心里猜测莫非是有仙人县学堂的旧人来了?大家乡试的时候自然也见过,但这次到建康来,还真没遇到过。
那男人闻言松口气,笑容更加可亲,伸手做请,“公子请随我来。”
他的方向指的是那门口有无数学子排队静候,此时已经大门紧闭的云梦书院。
顾海直到走进去,还有些晕乎乎的,如同踩在云里雾里。
古树参天的一个正堂外,站着好几个学子,其中有顾渔,他正与几个人闲谈,忽地看到顾海进来,万年不变的神情终于变了。
“你怎么进来了?”他惊讶失声。
顾海绞着眉头,实话实说,“我也不知道……”
第109章 借势
顾海就这样进了云梦书院,成了建元六年李建周大儒十名弟子之一,他和顾渔都心知肚明,这一切可不是黄世英那托人的帖子可以办到的。
顾渔掩饰不住惊奇的旁敲侧击几问,却问不出所以然,干脆收了客套的笑,转身走开了。
看他吃惊又愤愤的样子,顾海很解气,但心里同样很不解。
他找机会问那引自己进来的男人,那男人只是说有人介绍,但至于这个人是谁,却是半点不透露。
这个人到底是谁?顾海百思不得其解,因此在写给顾十八娘的家信上,也只得按下不提,只说顺利进了云梦书院。
看完顾海的来信,已经许久没有开颜的顾十八娘脸上浮现一丝笑。
“娘,哥哥已经拜在李先生门下了。”她拿着信,以从未有过的轻松步伐走进曹氏的屋子。
曹氏正跟着两个仆妇挑选布料,准备做新夏衣。
“恭喜夫人。”仆妇们立刻应景地道喜。
“多谢佛祖菩萨保佑。”曹氏喜得两眼泛泪光,合十念叨。
“得去谢谢三奶奶……”她说这话就整了整衣衫,要往外走。
顾十八娘点点头,笑而不语。
“还写了什么?”曹氏一面理发鬓一面问道。
“别的没什么,就是吃得好住得好,一切都好……”顾十八娘又看了眼信说道。
显然,顾海是报喜不报忧。
这是顾海第一次独自离家这么远,出门在外哪里有在家舒服。
“幸好有渔少爷作伴……有个照应……”曹氏感叹道。
顾十八娘一笑,皱了皱眉头,要说担心的也正是跟这个渔少爷作伴,可是如果不跟他,便也没有这个拜大儒为师的机会,命运还真是很……有意思。
“我不求哥哥大富大贵,只求平安无事。”她不由看了眼曹氏屋内供的佛,喃喃自语。
和曹氏一起走到门口。
“跟着夫人,半步不许离开。”顾十八娘再一次低声嘱咐四个仆妇。
仆妇们对于这样的命令已经听得耳朵都要生茧子了。
“是。”大家郑重地低头应声。
坐着马车从巷子而过,见顾长春家门外车马隆隆。
“他家来客人了?”顾十八娘问道。
赶车的家院忙回道:“回小姐,是顾老爷回来了。”
顾老爷也就是顾长春的长子,也就是顾洛儿的父亲,礼部侍郎顾承重。
顾十八娘哦了声,掀起纱帘看着又一队车马过来,下来许多衣着鲜亮的男女。
“还有,泉州的亲戚也来了。”家院又补充道。
顾十八娘满意地点点头,她们母女妇道人家,不方便出门乱逛,因此选买仆从时,特意挑了些获罪大户人家的那些年长的仆从,果然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打听消息有一手。
被丫鬟仆妇拥簇着得顾洛儿从门外跑出来,扑到一个年长妇人怀里,笑声远远地传来。
“那是顾洛儿小姐的姨母,朝廷一品诰命淑芳夫人,这一次是去探望驻守北边的丈夫归来特意路过……”家院接着说道。
果然来往的都是权贵,顾十八娘放下车帘,马车穿过街道而去。
“小姐来了。”灵宝跑过来扶她。
她的精神始终有些恹恹的,原本才圆润起来的脸几天时间又消瘦下去。
顾十八娘抚了抚她的头没有说话,灵宝低头掩饰泛红的眼圈。
“这是鹿茸……”
顾十八娘看着刘公递过来的鹿茸,略一思索,伸手拿起一块瓷片,轻轻地开始刮去茸毛,随后在面前的小灶火上一燎……
啪的一声,刘公手里的木棍打在她手上,手背上立刻显出一道红印,顾十八娘似乎是已经习惯了,手里的鹿茸依旧牢牢地抓在手里,并没有掉下来。
她低声说了声是,便将鹿茸方才一边,重新拿起一个,重复先前的动作。
两三次后,刘公终于嗯了声。
“背。”他负手说道。
“去毛者,挂、刷、烫、挖、撞五法,刮者茸毛类,刷者枇杷、石韦等叶绒……”
语调流畅,倒背如流。
这一天将这五法挨个做了一遍,端着各色药摆到刘公面前,顾十八娘有些忐忑地看着他的脸色。
刘公的脸皱巴巴的根本看不出喜怒,他眯着小眼逐一看过,哼了声。
“怎么样?”顾十八娘有些紧张地问道。
“还算可以吧。”刘公不紧不慢地说道。
顾十八娘脸上的笑意就忍不住散开了,这可是学药以来,刘公给她的最高评价了。
“瞧你,还高兴!”刘公白了她一眼,“这么久了才有点长进,你还好意思高兴!”
顾十八娘哈哈笑了。
笑意一直到她往家走的路上还没消去,脑子里一边又一边地将所学的技艺演练,忽地听外边人马车队杂乱声,自己的马车猛地停下了。
“怎么了?”顾十八娘掀开车帘,看到已经到了巷子口,对面正有一队车马走来,身旁还有仆从相护。
“小姐,是泉州淑芳夫人的马车……”赶车的家院眼尖,忙说道。
顾十八娘沉吟一刻,道:“咱们退后让路。”
家院应声,忙调转马头,才退到路边,淑芳夫人的马车已经到了眼前。
顾十八娘无心查看,放下车帘。
“顾湘。”忽地听外边一声清喝。
这声音很是熟悉,顾十八娘心不由一沉,她掀起车帘,见淑芳夫人的马车已经停下,车帘被丫鬟打起,露出其中端坐的顾洛儿。
她的神情肃重,下颌微微抬起,目光灼灼地看过来。
不好,这是要找自己麻烦!顾十八娘心里沉吟,旋即一声冷笑,她的麻烦自始至终都没少过,还怕多着一个?
“姨母,这就是我堂妹顾湘。”顾洛儿忽地转开目光,换上亲切的笑容看向坐在身旁的妇人,含笑说道。
顾十八娘随着她的视线看去,见这位淑芳夫人年约四十,正眯着眼养神,听到这句话,猛地睁开双眼,看了过来。
“你就是顾十八娘?”她猛地喝道,声音响亮,带着朝廷贵妇的威严和气势。
顾十八娘低下头,说了声是。
“大胆,还不过来跪下见过淑芳夫人!”陪侍在一旁的一个妇人断喝道。
顾十八娘一怔,抬起头看向她们。
跪下?
淑芳夫人面如无表情,顾洛儿嘴边带着一丝笑。
“怎么?听说你去做了匠人,莫非将十几年的小姐礼仪就此都忘了不成?”淑芳夫人慢慢说道。
顾十八娘看向顾洛儿,这只会搬弄口舌是非的女子!
顾洛儿并没有避让,而是毫不掩饰用就是我告状的眼神看回来。
如果顾洛儿没有叫住她,没有向淑芳夫人介绍自己,倒罢了,但现在她已经引荐了,见了这样御封的夫人,跟其他的富贵妇人不同,如果曹氏在,因为其夫曾有官职,可以免跪,但顾十八娘就不同了。
不管怎么说顾洛儿是一般的小姐,跟她口头相争没什么,但跟这个淑芳夫人却是绝对不能硬碰,要不然一个大逆不道压下来,吃亏的绝对是自己,还没出处伸冤。
顾十八娘便起身下车,低头站在车边,在众目睽睽之下跪下了。
“顾湘见过淑芳夫人。”她沉声说道。
“你这个姑娘,听说家里有个几个钱,就目中无人,飞扬跋扈起来?”淑芳夫人看着她,皱眉说道。
看来顾洛儿并没有把那天挨骂的全部内容都说出来,想来也是,她就是想说只怕也说不出口,顾十八娘心内猜测。
“小女并不敢……”她垂头答道。
“敢不敢的,我自看得出来。”淑芳夫人打断她,目光扫过眼前跪在地上的姑娘,见她穿着打扮倒也不张扬,只是脊背挺直,放在膝头的双手关节绷紧。
果然是个倔强的丫头!淑芳夫人不屑地哼了声,此等暴发户她见得多了,以为有几个钱自己就高人一等天不怕地不怕了。
“洛儿你也是,什么人也都往你跟前带,传出去,累坏了你的名声。”她嗔怪地看了眼顾洛儿,懒得再理会地上的顾十八娘,摆摆手,车帘放下了。
顾十八娘低着头,听着马车起步。
“十八娘……”顾洛儿的声音在头顶传来。
她抬起头,看到顾洛儿不喜不怒的神情。
“我就是靠家里,靠他人之势……”她压低声音,看着顾十八娘慢慢说道:“你有本事,不靠别人,那又如何?我还是可以让你站,也可以让你跪,你有什么好得意的?”
今日是借着淑芳夫人,以后顾洛儿就是保定侯府的媳妇,虽然不是长房不能袭爵位,但讨个诰命夫人不是什么难事。
顾十八娘明白她的意思,看着她,神情也没什么变化。
“祝你永远靠得住。”顾十八娘淡淡答道。
“承你吉言。”顾洛儿淡淡回道。
马车驶过,顾十八娘站起身来,轻轻抄了抄衣上的土,无视四周躲闪的视线,慢慢向巷子里走去。
伴着她走过去,围观的人都议论开来,按道理顾十八娘见了诰命夫人的确应该下跪,但一般来说作为亲家熟人,这个礼节完全可以免了,只要淑芳夫人一句话而已。
但看起来,淑芳夫人并不愿意说这句话。
看来这是故意要顾十八娘丢丢脸了,大家议论着猜测着,再看巷子里,那姑娘走得依旧稳稳当当,似乎方才的事并没有发生过。
曹氏带着人急忙忙地迎着她跑过来,仆从们信息灵敏,告诉她说有人为难小姐。
“十八娘怎么了?”她问道,看着女儿神色如常。
“没事,方才淑芳夫人路过,我与她见礼,娘,没什么大惊小怪。”顾十八娘含笑说道,伸手揽住曹氏的肩头,往家走。
“果真没事?”曹氏问道。
顾十八娘一笑,展开手转过圈,“你瞧我哪里有事?一根头发都没掉呢!”
曹氏心底泛酸,转过头,说了句没事就好,声音却有些哽咽。
就是有事又如何?她这个做母亲半点帮不上女儿,只会拖累女儿。
顾十八娘拍拍她,没有说话,视线看向巷子的那头,心底的火苗终于冒了起来,在眼里燃着。
你借你的势来让自己高兴,那我自然也可以借我的势让自己高兴,人活一世还不就是为了个高兴!
“对了娘,我正要与你说件事,”顾十八娘与母亲携手往家走,“我想,老族长留给咱们的那个香料行是该拿回来了。”
曹氏愕然地看向她,那不是说笑?是要来真的?
听着下人的回禀,同样愕然的还有顾长春。
“什么?她说什么?”他站起身来,皱眉问道。
此时的族长议事厅里,正进行每月例行的会议,宽大的屋子里坐满了人,乱哄哄的很是热闹。
但当下人回禀顾十八娘求见时,大厅里突然安静下来。
“十八小姐说,她今日来是要老爷兑现去年的……话……”下人说出这话都有些结巴。
去年的话,听上去是很没有头脑的一句话,但大厅里的人突然都兴奋起来。
顾十八娘,去年的话,这两个词联系在一起,立刻让那件似乎已被淡忘的事又重新变得清晰起来。
“胡……胡闹!”坐在最后的顾乐山猛地站起来,抖着稀疏的胡子道。
“怎么能说是胡闹呢……”坐在前排的五老爷咳了一声,“乐山,你这么说,好像那一日族长也跟人家一个小孩子胡闹一般!”
顾长春脸色黑了几分,看了那老头一眼,心里暗骂一句老东西。
他前几天才知道,就是这老家伙故意掩下了老族长丧礼时那份与顾十八娘相关的丧仪帖子,二千两银子的丧仪啊,要是他当时看到了,香料行的事也许就不会拖成今日这个境地,那日之后他就会找个机会软和一下了,哪里会像现在拖久了想软和也没法子软和了……
到底是让她进来还是……顾长春十分为难,如果不让她进来,好像自己怕她似的,很丢人,但如果让她进来,她真的证明有资格拿下香料行……那自己也丢人……
总之今天是丢人丢定了……
这孩子,也太不通人情世故了!怎么能如此行事?太嚣张太狂妄太不知进退!顾长春心里愤怒渐浓。
大厅里响起低低的议论声,还有嬉笑声。
听说这顾十八娘并不是那刘公的徒弟,不过是机缘巧合留下那刘公在她药铺当炮制师傅,像这等炮制师傅都是付很多钱的,有的甚至能占药铺盈利的九成,就这样还很多药行恨不得抢过来当祖宗……
想她顾十八娘无根无基,指不定那个药铺就是全属于那刘公了,她也就是顶着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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