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作奸犯科之事的后果,是要从家族中驱逐,被家族中驱逐意味着什么,她自然知道,朝廷取人,忠孝第一,才学第二,纵然海哥儿学问超群,但也注定不得入仕,十八娘再能挣钱,也要备受人唾弃,这天下之大,将再无他们母子三人立足之地。
到底会发生了什么事?
家里发生的事,顾十八娘并不知道,她坐在要药铺里试着炮制苍术,根据刘公书上说,炒炭、炒焦、煨、土炒、醋酒盐麸炙,每一种炮制方法炮制的苍术燥性皆不同,这真是神奇。
“小姐……”灵宝在外说道:“保和堂的王掌柜说要见你……”
顾十八娘正盯着火候,伴着灵宝这一句话,炭爆出一个花,幸亏她躲闪及时,没有伤到眼,她轻轻揉了下脸,心里有些不安。
“好,请他后堂坐。”顾十八娘说道。
收拾完这里,锁上门,简单洗了手,来到后堂,王洪彬正在堂里坐立不安,屋里已经撤了火盆,但他的头上却出了一层细汗。
“顾娘子……”见到顾十八娘进来,他忙上前大礼。
“王掌柜无须多礼。”顾十八娘还礼,看着他的脸色,“王掌柜有何事?”
王洪彬似乎不敢看她的眼,低着头,下定决心般得说道:“是想劳烦顾娘子去一趟……药行商会的会长,万盛隆的黄庆明掌柜想要见见顾娘子你……”
自从被认为是刘公之徒以后,这还是头一次有人要自己去见他,而不是来送拜帖要见自己。
顾十八娘心猛地一沉,她看着王洪彬,“哦?不知道有什么事?”
她的声音平淡无波,王洪彬觉得一双视线似乎要穿透自己,他有些不敢抬头。
这件事是不是做得不太对,也等不到京城老爷子的答复……想到保和堂如今的困境,就如多数人说的,只能这样做了。
“黄老掌柜的想问顾娘子一些……一些事……”他说道,终于抬起头看向顾十八娘。
这一天终于还是来了,顾十八娘看着王洪彬,只是她没想到,第一个将她推出去的人会是保和堂,会是王洪彬。
令人难堪的一阵沉默。
“好,走吧。”顾十八娘转过身迈步先行。
小时候顾十八娘曾经看过一次街头杂耍,长长的绳子悬挂在半空中,一个身形轻盈的姑娘在上面健步如飞,或跳跃或翻转,看得让人心惊胆战又激动不已。
自从被认为是刘公之徒后,她觉得自己现在就像是在走空中的悬绳,而且是没有任何技巧依仗地走,可是她别无退路,只能走下去,进可能万劫不复,退则必是万劫不复。
“顾娘子……”
马车停下了,王洪彬的声音在外响起。
灵元掀起帘子,伸手扶她,脸上带着担忧,眼中一片坚毅。
顾十八娘下车,看了眼保和堂的门楼,又看了向王洪彬。
王洪彬移开视线。
“顾娘子,这事我们也是万不得已……”他低声说道。
顾十八娘看着他,没有说话。
你们逼不得已,就可以来逼我?她从王洪彬身边而过,迈步入门。
保和堂生意依旧,他们穿堂而过,来到后院的迎客大厅前,厅门大开,可以看到里面已经有很多人,或坐或站。
“顾娘子来了。”不知道谁先喊了声,屋内骚动起来,视线齐刷刷地投了过来。
与以往见到她都抢着出来迎接不同,大厅里的人你看我我看你很是踌躇。
“顾娘子。”一个儒雅温和的声音从大厅内传来。
顾十八娘只觉得眼前一亮,见一个白衣如雪的年轻男子迈了出来,黑发簪挽,腰佩青玉,面带笑容。
“顾娘子快请。”他拱手施礼。
满屋子人只有他一个迎了出来,顾十八娘面上不由浮现一丝笑。
“信大少爷,有礼了。”她垂目还礼,含笑道。
信朝阳面上闪过一丝惊讶,这应该是他们第一次见面吧,他信朝阳在家中名声赫赫,但一则大有生在建康药行界并非翘楚,二则对外掌权者是他的父亲,再加上他为人一向低调……
信朝阳一念间已经再一次梳理了记忆,确信他们的确从没谋面。
她怎么一眼就叫出自己,而且很平淡的语气,似乎,并不陌生?
她的年纪豆蔻,形容清秀,气质娴雅,如果在他处见了,绝对不会把她和整日跟药材炒锅打交道的药师联系起来。
“信大少爷不怕独秀于林么?”顾十八娘与他擦身而过,低声笑道。
“真金何怕火炼?”信朝阳笑答。
顾十八娘一笑,不得不承认,如此场面信朝阳如此相待,她心生几分感激,但对于信朝阳的用心,她不得不多留个心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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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看了眼信朝阳,这个男子十年前和十年后竟然没什么变化,想必笑面郎君的称号也不会变,那一世就是他谈笑间定下连环套,不知道套住了多少商家,轻则元气大伤,重则家财散尽,才铸就了一跃为建康榜首的药行大家。
信朝阳自然看得出顾十八娘这一眼中意味深长,心中更是吃惊,却百思不得其解,只得暂时压下念头,跟从顾十八娘进了屋子。
见她进来,倒是有不少人给她问好。
大厅很是宽敞,一眼扫去,大多数人都有些面善,不过,那面善来自前世的记忆,今世倒还没有打过交道。
顾十八娘的视线落在最上方的几位人身上,几人均是年近五旬的老者。
他们的视线也都看了过来,其中一个小眼精光的老者眉头微皱。
“你就是刘公之徒顾十八娘?”他突然开口道。
顾十八娘看向他,察觉到他话语中的不屑以及些许怒意。
“这是建康药行会长,黄老爷。”王洪彬在一旁忙低声介绍,脸上很是尴尬。
这黄老爷子真是一点面子也不给。
顾十八娘倒是不认得,毕竟那一世顺和堂发达后,对外打交道的事都有管事的出面,她一个内宅妇人很少去见这些人,点点头,含笑道:“我是顾十八娘。”
并没有回答前半句话。
“你说你是刘公之徒?”坐在黄老爷身旁的一个老者嘴边浮现一丝了然的笑,紧跟着开口问道。
顾十八娘看向他,见他体态微胖,面容和蔼。
“这是……董老爷……”王洪彬低声道。
他就是董老爷?顾十八娘看向他。
“久仰大名。”她忙说道,微微施礼。
见她如此知礼,董老爷点了点头。
顾十八娘这才问道:“不知今日唤小女子我来有何事?”
“有人告保和堂行欺诈之事,销刘公制药。”黄会长淡淡说道,一面伸手一抬,站出来四五个人,手里托着盘子,里面摆着瓷瓶。
“这些是假的!”
“我们花了大价钱,结果这些根本不是刘公秘制!”
“……呸,什么刘公紫金丹……”
保和堂在场的人面色不安,其中几个年轻人不服气地冲那些人愤声。
“谁说这些不是?这些都是顾娘子做的……”
“顾娘子,你可要作证。”
顾十八娘看向那些药,心里苦笑,她千防万防,没想到还是防不住。
“王掌柜,这怎么说?”她看向王洪彬问道。
听她如此问,王洪彬神色一变,带着几分惊慌看向她。
事情好像跟他们设想的不一样。
前一段保和堂再也顶不住压力质疑,几个年轻人便纷纷提出要抬出刘公之名,他一时犹豫,就任年轻人行事,将一半紫金丹摆在大堂,宣扬出去。
一时间,形势果然好转,但没想到还没笑两天,就有人告到了药行商会里,而且来了好些知名大药师,做出了鉴定。
这紫金丹只是有些神似刘公之技,但绝非真品。
这一下可惹了大麻烦,建康药行商会足以借此将他们驱逐出建康,并且必将累及整个保和堂的声誉。
“三叔,这有什么上愁的,请顾娘子出来一说不就好了,这的确是她做的药,她断不会不承认的。”大家纷纷说道,对于此事不以为意。
“可是这些药大家说不是刘公制药……”王洪彬迟疑。
“那就不管咱们的事了,让顾娘子跟他们论证去。”大家说道。
想到顾娘子卖药时曾说的那些话,王洪彬很是犹豫,将此事一五一十地告诉了京城老爷子,但由于路途,回信一时还没收到,药行商业协会带着众人上门来了,他不得已只得去请顾十八娘来。
顾十八娘既然是刘公之徒,自然能证明自己,其实这是很简单的一件事,想必顾娘子并不介意,王洪彬心里这样想着。
但此时看来,似乎好像不对。
他还没来得及答话,顾十八娘已经看向那些人,问道:“敢问你们买这紫金丹多少钱?”
“五十两一瓶!”
“我还好,只花了三十两!”
王洪彬的心彻底沉了下去,两耳嗡嗡响,模模糊糊听地顾十八娘问:“那么,王掌柜,你能告诉大家我多少钱将这些紫金丹卖与你的?”
王洪彬只觉得嗓子干涩,动了动嘴唇,却没有发出声音。
“好,你不说,那我来说。”顾十八娘冷冷一笑,将那时的话一字一句大声说出来。
只听得满场人色变。
保和堂更为哗然。
“姓顾的,你骗人!”
“你要不是刘公之徒,我们怎么可能要你做药?”几个年轻人跳出来红这眼喊道。
这话是事实,大家的视线又都回到顾十八娘身上。
“是谁说我是刘公之徒?”顾十八娘微微抬着下颌,看着他们道。
站在人后的信朝阳一直含笑看着场中,并没有跟着大家议论纷纷。
“少爷……”有人按不住好奇低语道:“这顾娘子是要做什么?”
信朝阳一笑,微微抬手遮挡一下,低声道:“困兽之斗。”
那人不明白,信朝阳不再多说,目光投向场中那瘦弱小姑娘身上,她的双眼闪闪发光,娇俏的面容上流露出强大的精神意志力。
兽在困中,已无脱身之计,唯有咬住站的最近的人,就是死也不要那害她入困局的人好过。
“从来都是你说,你们说!”顾十八娘目光环视一遍,看着场中的人。
“我有说过吗?”
“一人抢,从者众,是你们辨别不清,如何来怪我?”
“王掌柜,你让我做紫金丹时,我是怎么问你的?”
王洪彬动了动嘴唇,终是无声。
“我问你,要药效,还是要名声,你说要药效……”
“敢问董老爷,我做的紫金丹,药效如何?可是次品?”
董老爷闻言一笑,摇摇头,又点点头,转身与身旁几个老者低语几句,才转过身来。
“上品。”他说道。
“那么我第一并没高价卖药,第二没有卖次品假药,第三我没说是刘公秘制,那么,敢问今日请我来是要证明保和堂行欺诈行径么?”顾十八娘含笑说道。
王洪彬蹬蹬后退几步,脸色灰白。
保和堂众人顿时哗然。
“你!你!”几个年轻人冲出来指着她怒目相向。
“我如何?”顾十八娘毫不退步,“我可有半句说错?”
“你说你师父姓刘!”其中一个年轻人涨红了脸喊道。
这个年轻人就是第一次卖了煨葛根的那个,但顾十八娘并不记得他,闻言一笑,“没错,我师父的确姓刘。”不待那年轻人再说话,看向大家朗声道:“不知道在座的有没有姓刘的,或者家里有姓刘的药师?”
大家一愣之后,很快明白她的意思,顿时哄笑起来。
“有!”有人喊道。
“我家也有!”更多的人喊道。
“怎么,除了刘公,天下的药师就不得姓刘了没?”顾十八娘看向那年轻人浅笑道。
年轻人面色涨红,双目冒火,恨不得伸手掐死眼前的人。
“你……狡诈!狡辩!”他咬牙说道。
“生意生意,你情我愿,愿打愿挨,何来狡辩之说?”顾十八娘淡淡道。
“你是何人派来,要害我保和堂?”年轻人嘶声喝道。
“没有人要害你们,是你们自己害自己。”顾十八娘神色有些黯然。
保和堂是无法翻身了,而自己呢,这一次也没什么好结果,今日纵然言语逃脱欺诈之责,但日后这药行也不会有她立足之地了。
保和堂的生路断了,而自己的生路也断了,这一切原本可以避免的,她抬起头,看向王洪彬,嘴边一丝苦笑。
王洪彬垂着头,精神已然涣散。
此时坐在上位的几个老人对视一眼,交换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顾娘子,保和堂固然有错,你也难逃欺诈之责。”黄会长咳了一声,抬手制止住大厅里的乱哄哄,开口说道:“你明知保和堂误会你的身份,却并不说明,不是欺诈还是什么?”
“我说过了,卖的是药效,不是师父的名头。”顾十八娘淡淡道。
董老爷在上嗤地笑了,“顾娘子,如果没有打着刘公的名头,谁会看你的药效?”
顾十八娘面色苍白,却依旧抬着下颌,并没有说话。
“我。”人群里有人朗声说道。
此言出人意料,大家不由循声看去,见白衣青年温雅而笑。
“我信药效,正如顾娘子所说,制药制药,看的是药效,而不是制药人是谁,”信朝阳站起身来,徐徐说道:“顾娘子日后出药,我大有生必定全收。”
顾十八娘没有去看他,而是保持姿势站着不动,她不敢转头低头,只怕眼泪会掉下来。
她的走绳终于结束了,以狼狈的姿态跌落,面对观众的嬉笑嘲讽,她要保持落地时的最后一分骄傲。
“顾娘子,我有些话要问问你,请这边说话。”董老爷突然起身,向一旁而去。
顾十八娘迟疑一下,黄会长冲她点头,淡淡道:“董老爷有些药材的事要问你,你且去听听。”
说完又加了句,“顾娘子……资质可嘉,此次的事,是有些可惜了。”
顾十八娘心里不由一跳,带着几分难掩的欣喜看向黄会长,他的意思,这次的事还有转机。
无可否认,作为建康药行会长,如果他想要扶自己一下,那绝对不是什么难事,而自己也终将能渡过这次难关,至于保和堂,自从他们不顾约定将紫金丹高调出售时,就已经自寻死路了。
她从来就不是悲悯的菩萨。
顾十八娘再不迟疑,低头说了声是,举步过去,和董老爷站在大厅一脚的长桌前,桌子上摆满了药材,外人看来,他们的确是在进行药材的交谈。
“顾娘子,只怕这药行界容不得你了。”董老爷开门见山说道,一面捏起一块煨葛根。
顾十八娘咬了咬下唇,低声道:“还请董老爷指点。”
对她如此识趣,董老爷点了点头,将手里的煨葛根转来转去。
“把书给我,我保你建康城依旧做大药师。”他忽地说道,看向顾十八娘。
顾十八娘浑身一震,惊愕地看向他。
“董老爷说的什么,我怎么听不懂?”她敛神说道。
“你要知道,自古药师都是师父手把手带出来的,当然也有书籍相传,但单靠看书,是学不来真正的手艺,”董老爷面上浮现慈祥的笑,带着几分洞然,“顾娘子做药似是而非,水平不等,想必是自学成材吧?”
顾十八娘抿嘴不语,心中如惊涛骇浪。
“……刘公留下一本书,此书曾经现世,但很快又消失,我想,顾娘子是否机缘巧合得到这本书呢?”董老爷徐徐说道,口中是问话,语调却已经笃信。
顾十八娘苦笑一下,吐了口气,道:“我不知道董老爷在说什么……”
董老爷神色不动,“哦?这么说顾娘子听不明白?”他淡淡一笑,“看来顾娘子不是我药行界中人啊,无缘啊。”
他这是威胁,顾十八娘当然知道,其实交出那本书,对她自己真的没什么坏处,自此一事后,就算她手里拿着那本书,对她来说,也是没有用了。
交出去,换来个董老爷的徒弟的名分,这药行界也足够她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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