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病了真病了……”信朝阳忙说道。
“人吃五谷杂粮,难免的……”顾十八娘哦了声说道,迟疑一刻,坐了下来。
信朝阳坐在对面,抚着短须又开始笑。
自从蓄了这短须,他便多了这个下意识的动作。
谁也没说话,室内的气氛有些怪异。
“狗骨烧灰为什么欠款?”顾十八娘干笑一声率先开口问道。
“欠款?谁欠款了?真是太大胆了……”信朝阳立刻皱眉说道,对一旁侍立的小厮问道。
“少爷,您病着,掌柜的没敢打扰您……”小厮忙回道:“没您的手章,那笔银子便晚了几天……”
“快给顾娘子送去。”信朝阳说道。
小厮忙应声颠颠地下去了。
顾十八娘目光审视他一刻,见神情的确有些萎靡,脸色也有些发白。
“什么病?多久了?”她问道。
“也没什么,这就好了……”信朝阳却未正面回答,打着哈哈道。
“那你好好养养吧,”顾十八娘也没有再问,笑了笑,站起身来,“多保重……”
“我送你……”信朝阳站起身来。
“外边风寒,留步。”顾十八娘摇头道。
信朝阳就看着她笑。
“你笑什么笑。”顾十八娘皱眉,“我说这话很不正常吗?”
信朝阳哈哈大笑,“没有没有。”
说着先一步越过她出门,顾十八娘在后抿抿嘴跟上。
才走出屋门,就见一个小厮跑过来。
“少爷,袁小姐来了……”他说道。
“哪个袁小姐?”信朝阳随口问道,停脚,“我不是说过病了,不见客。”
“衢州参将袁家小姐……”小厮忙说道,一面抬眼看,“就是咱们路上救得的那……”
他的话音未落,信朝阳就察觉身后人的气息异样,忙转头看去。
“十八娘?”他不由问道。
顾十八娘面色微白,双目怔怔,竟似木讷一般。
“衢州袁家……”她喃喃说道,眼圈陡然变红,“可是……袁素芳……”
“叫什么我倒真不知道……走到蔡州时遇到盗匪,这位袁家的小姐受困……他们说家里是这里的参将……”信朝阳说道,皱眉审视她,“你……认得她?”
“你说,你救了她?”顾十八娘面色古怪地看着他。
信朝阳点点头,“也不算救吧,大家都被围困……怎么了?”
顾十八娘摇摇头,没有说话,面上浮现一丝古怪的笑,似忧伤似悲戚。
“这次竟然是你救了她……”她喃喃说道,说着深深吐了口气。
信朝阳笑了,开玩笑问道:“那么那次是谁救她?”
顾十八娘并没有看他,而是将视线落在门边的方向。
沈安林……
也是在蔡州,也是盗匪,他威风凛凛地救了她,她感恩地上门道谢,不方便见男主人,相邀的自然是自己的这个女主人……
看戏……游园……说笑……那般的携手为欢姐妹情深……
对于那一世的顾十八娘,枯守寂寥中,无疑是天降甘霖……
“十八娘,怎么了?”信朝阳收起玩笑,神色凝重,看着一滴眼泪从那姑娘面前滑落。
“没事……”顾十八娘伸手擦了一下,笑了,“只是想到一些事,失态了……”
信朝阳看着她,伸手轻轻拍了拍她的肩头,笑了笑,没有说话。
“听闻信少爷病了,素芳特来探望恩公……”门外有轻轻的软声响起,一个女子的倩倩身影出现。
顾十八娘看着那个女子缓缓走进,娇艳明媚如出水芙蓉的面容渐渐在眼前放大清晰。
似是察觉到审视,她也看过来,灵眸转动,略一迟疑,浅浅一笑,算是颔首打招呼。
顾十八娘亦是一笑,便移开视线。
人生总会遇到这样那样的事,命运也好,缘分也好,又有什么呢?
她已经放下了,放下了惧怕。
就如哥哥所说,人之一生,波折无数,变幻莫测,路都是自己走出来的,既然踏上这条人生路,就不要怕,崎岖坑洼也好,坦荡平坦也好,守着自己的本心,坦坦荡荡而活,痛痛快快而生,不惧生,不怕死。
尽心竭力,虽曰为学,子曰学矣。
正文完
番外卷
番外1 未散
绍熙五年六月初九,伴着一声景阳钟响,大周绍统同道冠德昭功哲文神武明圣成孝皇帝,崩于乾清宫中,享年六十周岁。
一声声哀嚎渐渐远去,文郡王只觉得自己的身体越来越轻,原来这就是死啊。
他的眼前慢慢地浮现一生中熟悉的人和物,就像做梦一样,不过,人生本就像梦一样。
他一个不起眼的藩王的不受宠的长子,连将来的继承藩王位都摇摇晃晃未知,突然吉星高照,成了大周朝的一言九鼎的皇帝。
这真是梦一般,在这梦里他经历了得意失落、悲欢离合,尝到了权掌天下的快意,也尝到了孤家寡人的孤苦,百味杂陈,难以言喻,今天一切都结束了。
不管你是什么人,最终不过是一捧土。
天地不仁,视万物为刍狗。
眼前的亮光越来越亮,他的身体也越来越不似先前那样轻,反而越来越重,开始下坠。
这是怎么回事?多年权掌天下已练就了他喜怒不显泰山崩于眼前而不惊得性情,察觉此异样,也不是微微皱了皱眉头。
他到底也是天子,这地府的阎王见了自己,料想也不该怠慢。
念头闪过,身体猛地一坠,速度之快让他不由踉跄,下意识地伸手相扶,触手是粗糙的感觉。
眼前亮光刺得他不由闭上眼,耳边开始有清幽的鸟鸣声,接着是虽然安静但不失生机的感觉四面传来。
这是……地府吗?文郡王慢慢地睁开眼,眼前绿树盈盈,隐隐还有流水潺潺声,他站在一棵大树下,手正扶在树上。
这是一棵很有年头的老树……文郡王轻轻地摸索着树干,他突然发现自己的手……
这不是他那双老人枯瘦的手,而是白皙的光洁如玉的少年肌肤……
这是?他不由抬手抚向自己的脸,触手柔滑细腻……
他抬头望着这棵树,好熟悉的感觉……
远处有朗朗的读书声传来,更衬得这环境清幽怡人,这不像是地府啊……
文郡王抬脚沿着碎石小路慢行,一路走来,熟悉感越来越强,这个地方他来过……
这里是……他的脑子里不断回响这一个名字,却迟迟不能脱口而出。
他此时走到一个路口,眼前景致豁然开朗,正前方的大门外一尊铁仙鹤展翅欲飞。
铁鹤书院,建康,仙人县。
这埋在心底最深处的记忆猛地翻上来,让他不由轻轻叹口气,视线环视四周,没错,就是这里,那一年,他十七岁,那一年他在这里临时落脚,以养身体为由待进京候选,那一年,他在这里遇到了那个姑娘……
“如果能死而复生的话,殿下你想回到你人生的什么时候……”
耳边浮现一个轻柔的声音,面前也浮现那个记忆里已经有些模糊,但却感觉熟悉无比的面容。
如果这种事从来不在他的脑子预想,但当奔走半生,手握无边江山志得意满的时候,心里终是有些遗憾,因为,他没有留住那个想要陪在身边的人。
皇宫上下,包括臣子在内,都知道他这个皇帝不吃猪肉,那是因为曾经身有疾而不得不的忌讳,但没人知道,那种忌讳只是两年而已,但他却是终生未吃,其实他只是想让自己记得,有个女子曾经殷殷切切地嘱咐过他,他不想自己忘了她……
人人都知道,他这个皇帝,喜欢冬日下雪的时候漫步皇宫花园的梅林,且不准任何人相随相伴,是因为他这个皇帝爱静,其实他独自漫步时,并非一个人,而是想象着那个女子正陪在自己身边,就跟真实有过的三次那样,安静随行,却安心无比……
曾经,年少的他以为自己不会遗憾,所以轻易地放手了,但随着时间的流逝,那种想念的感觉却越来越浓。
如果,能够重来一次,他那时绝对不会放手……
“学堂清雅之地,几位最好出言谨慎些!”一个清脆带着隐隐怯意的声音陡然响起。
这声音如此熟悉如此真切,就在耳边,文郡王不由惊回神,他再次将视线投向大门外,只觉得心跳猛地停下了。
“呵!轮到你这小娘教训我们!”身材瘦长的少年大呼小叫,“把东西给我,这个忙小爷我还就是帮定了!”
文郡王闭上眼,一步一步走过去。
“你们……在做什么?”他缓缓地开口,从自己口中滑出的声音那样陌生,带着轻微的颤抖。
门口站着的三个少年顿时转开身形,让一个瘦小的姑娘身形呈现在他眼前。
她看过来,带着难掩的惊恐与怯意,面容逐渐与印象中融合在一起。
文郡王不由闭了闭眼,将几乎涌出的眼泪挡回去。
“这位兄长……”声音在面前响起,带着惶恐带着无助。
文郡王睁开眼,看着这张近在咫尺,伸手便可真实触摸的人儿。
“我想请兄长给我哥哥带句话……”她咬着下唇,闪着目光说道。
文郡王的视线有些贪恋地抚过她的脸,这张脸熟悉又陌生,熟悉的是眉眼,陌生是他从未见过的神情,惊恐,无助,茫然,害怕,当然,她的眼中已经隐隐有了倔强以及防备。
这种防备在他动心的时候,已经完全成形,坚不可摧。
“好啊……”他缓缓开口,小心地控制着自己的神情,以免吓到她。
她的眼中闪过一簇惊喜。
“兄长,谢谢你……”她连连矮身施礼,带着从不被人相助的惶恐,慌乱地表达谢意。
“不用谢……”文郡王只觉得鼻头微酸,他浮现一丝笑意,“我去帮你转告你哥哥……”
他说这话,转身就走。
“兄长……”身后传来带着犹疑的声音,她疾步跟上来,似乎要笑一笑,“我还没说……”
文郡王便笑了,看着这真切的面容,他点点头,“好,你说……”
“请兄长转告我哥哥,竭其力,致其身,虽曰未学,子必谓之学。”她整容说道。
“好,我记下了。”文郡王含笑点头。
她的脸上笑意展开,带着真切的感激。
“谢谢兄长……”她低头说道。
“不用谢,很高兴能帮你……”文郡王含笑说道。
他的态度太过热情,那姑娘便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探寻,以及那让他再熟悉不过的戒备。
这一次,他再不要看到她这种对自己的戒备……文郡王点点头,不再说话,转身向内而去。
这一次,他有足够的时间……
这一次,他必将全心呵护她……
这一次,再不让她一个人面对那么多艰难……
这一次,他要她放心地将手交给自己,不惧不疑不悔……
番外2 吉日
天启三年,七月十八,黄道吉日,诸事皆宜。
建康城里看上去与往日一般,但街上的人都隐隐察觉有一丝不寻常。
街道上来往的马车很多,人也很多,仔细看,这人流竟然分成了明显的两路,一路向城西,一路则涌向了城东。
“这街道上也没有张灯结彩……”两个富态的中年男人下了车。
信家只有大宅上张灯结彩,彰显大喜事的气氛。
“这么大的事,也太寒酸了……”更多的汇集过来的人纷纷点头。
对于他们这些大药商来说,结婚那可是大事,绝对要银钱花起来如流水一般。
“老信给那几个不成器的儿子成亲,还摆了三道街的宴席呢……瞧瞧……”药商们腆着肚子,指着空落落的街道:“要不是大门外挂着喜字,谁知道这是大有生的大少爷成亲……还不如过年热闹呢……”
“就是,更何况,这次娶的可是顾娘子!”有人双眼放光,笑的三层下巴颤颤,“大药师啊,这可是大大的喜事啊……要换作我,我非让全建康城都跟过年一般!”
“得了吧,不就是因为娶得是大药师,所以才低调的……”有知情人说道。
“啊?那是为什么?”人们问道。
“能为什么?以前,哪有咱们药商娶大药师的好事,都是咱们拼着命地把女儿塞给人家……能让娶就不错……原本那些药师们集体闹着要大少爷入赘呢……”知情人低声笑道。
众人闻言,互相看了眼,继而哄堂大笑。
“大少爷这次可是给咱们争脸了……”
“哈哈,待会可要好好看看那些药师们的脸色……”
“早就受够他们那高高在上的鸟气了,这次可算大大的荣光……”
他们猜得没错,此时坐在顾家的药师们脸色的确不怎么好看。
“老太爷,这些人是来道喜的还是问罪的?”顾家几个管事的抹着汗对顾长春等人说道:“那一个个脸拉的长的……”
“估计还是在为没招赘的事不高兴呢……”顾长春汗颜道。
“那一会儿他们在咱们家吃席还是去姑爷家?”管事的问道。
“废话,他们肯来这里就不错了,那边想都别想……”顾长春瞪眼,“桌椅都安置好了没?”
听见这话,管事们的脸都也拉长了。
“老太爷,这……这……实在是安置不下了……”他们齐声说道。
“啊?”顾长春有些意外,“有那么多人来吗?五百桌还不够?”
“老太爷,江浙的药师们都来了,还有福建河南……这算起来足足有五百多户,还有随从……”管事的扳着手指说道。
“还有……官面上的……咱们建康的不用说了,这江浙两省的都来了……”另一个管事的忙也说道:“……二十多个知府……四十多个县令……还有随从……”
“这……这……这么多?”顾长春也愣了。
“这都是海哥儿的面子……”几个老者都捻须笑了,“还有渔哥儿,渔哥儿堂而皇之地请假说去嫁妹……”
“老太爷,老太爷……”又有个管事的满头冒汗地跑进来,嗓子都哑了,“大老爷说,快再收拾个屋子,江宁织造的老爷们来了……”
织造上管事的都是太监……
“他们也来了?”屋子里的人都很是惊讶,“海哥儿他们跟这些人也打交道?不是说陛下最厌恶官员与内侍结交……”
“别想这些了,快去收拾吧……”顾长春一跺脚,赶着向外而去。
天呀,他们顾家不是娶媳妇,只是嫁女儿啊,为什么要置办这么多酒席,而且还都是真吃真喝且不去夫家白吃白喝的主儿……
这一天,整个建康的酒楼几乎全部歇业,分别被两家人包了,热火朝天地准备着几千桌的酒席,从中午吃到黄昏,等着婚礼那一刻到来,这还是建康城头一次见夫家和娘家同样忙碌的。
顾十八娘的屋子里静悄悄的,隐隐有呜咽声传来。
“时候可快到了……”门外等着的姑嫂舅妈忍不住低声道:“拜祭过亡父,还要拜祭谁?”
一旁的穿着吉服得曹氏闻言微微一愣,看向女儿的房间。
“今天是七月十八?”她低声问道。
“可不是七月十八……”众人笑起来。
可是忙晕了,连日子就记不得了。
“是七月十八啊……”曹氏低声叹了口气,眼圈也微微发红。
“娘,你可先忍着,等妹妹出门的时候,你再哭……”一旁的媳妇看到婆婆的神态,忙挽住她的胳膊嘱咐道。
一面招呼众人,“来,别愣着,吉时已到,去劝了姑娘……”
有了这个当嫂嫂的发话,众人便立刻七嘴八舌地说着姑娘快点了推门进去了。
眼睛红肿的顾十八娘坐下来,由着姑姑舅妈们为她绞脸修鬓修眉,装扮起来。
才穿戴好婚服,就听到前院噼里啪啦的爆竹声,花轿临门了。
“拦轿门喽!”
爆竹硝烟还没散去,就听一声喊,信家的人眼睁睁看着顾家的大门被关上了。
这是娶亲该有的仪式,信家的人忙塞了大大的红包进去,门却依旧没开。
“谁稀罕钱!”门内有阴阳怪气地喊声。
信家的人苦笑一下,这拦轿门不过是的象征性的,自来还没玩过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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