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利州回来之前,他听说顾渔为了十八娘将平阳侯弹劾了,他当时还有点惊异,觉得这种事有什么好弹劾,反而还会被扣上无理取闹的帽子,没想到大理寺竟正正经经地接了,并且准备传唤平阳侯,他当然知道,大理寺这样做必定是受了上头的指示,他猜想也许是太子……
但今日看到这个弹劾朱烍,没错,顾渔的折子是弹劾朱烍,半点没提朱春明以及其他的朱党,甚至还对尸骨未寒的朱春明又是哭又是赞,顾海终于明白,大理寺为什么正式的接下弹劾平阳侯的折子……
对于很多人来说,这折子所说的事不过是很小的事,不值得大惊小怪,但这世上,偏偏有一些话,会刺痛一些人的心,而这个人恰恰就是将要看到折子的隆庆帝。
这是一个心思诡异喜怒无常的皇帝,且最擅长用最大的恶意揣度自己的臣子。
他的脑子里到底是怎么样的?怎么能写出这样的奏折?朱春明当初构陷叶真等一干人也不过如此手段吧……
这个人……顾海抬眼看这顾渔,以前对他提防,但更多的是不屑,但现在却是只有一个念头,这个人……真可怕……
“你把这个献上去,然后你花圃里藏着那些才可以算是宝贝了……”顾渔在一旁缓缓说道。
顾海合上奏折,耳边犹如刀戈相撞,心口澎湃起伏,他深深地吸了好几口气,才压住想要嘶吼的冲动。
“你是说要以我的名义……”他问道。
“怎么?你不是正想这么做吗?”顾渔淡淡道。
顾海没有说话,将奏折塞入怀中。
“当然,这么做的后果,你十有八九要被立刻推出去砍头……”顾渔淡淡道。
“不是还有一二吗?”顾海截断他的话答道。
顾渔笑了笑,“而且就算成了,也不过是撕开一道口子,至于接下来会如何,没有人可以保证……”
顾海亦是笑了笑,没有说话。
门外边响起驳驳声,顾渔知道这是外边给的信号,提示此地不可久留了。
“三日后,监察使邹大人会过来,那时候你便可以上折子了……”顾渔低声说道:“哦对了,别担心,这折子是模仿你的字迹写的,日期也是你在利州的时候……”
顾海已经看出来了,点了点头,看着他转身向外而去。
“顾渔,”他开口唤道,顾渔的脚步未停,“你为什么这么做?”
“这么做,不成,我又没有什么损失……”顾渔嗤声一笑,侧头看了他一眼,“如果成了,我自有我该得的大利,我干嘛不做?”
“不管你为了什么,我谢谢你。”顾海忽地躬身大礼一拜。
“当不起……”顾渔说道,转过头大步而去,走出暗门,他的视线环视幽暗腐臭的四周,似乎看到空中悬浮着的灵魂,用只有自己才能听到声音淡淡道:“……我答应过你的,我不骗你……”
而与此同时,京城外的村镇上,紧挨着官路的一间茶棚,虽然临近傍晚,但过往人流依旧很多,卖茶的老两口迎来送往很是忙碌,与热闹的前边相比,后门则安静了许多,木门被轻轻地推开了,走出一个瘦小的身形,裹着头巾,蹑手蹑脚地走出来,看上去鬼鬼祟祟。
她才走了两步,斜刺里冒出两个人影,将她猛地拦住。
“你做什么去!”来人低声喝道,穿着都是泥瓦匠人打扮,手里还拎着做活的家伙。
“我……我……”被拦住的人抬起头,露出惶惶的泪眼汪汪的面容,面色发黄,眼角到耳侧一块黑斑,很是丑陋,就算顾十八娘此时正在她面前,只怕也认不出这就灵宝。
“你又想进城去见你家小姐对不对?”拦住她的年轻人低声喝道。
灵宝的眼泪便泉涌而出,“小姐……小姐要被砍头……我们不能不能连累……”
“你去了才是连累她!”两人同时低声喝道,一左一右架起她塞回门内,“你要是不信,就去试试!看是不是让她死得更快些!”
灵宝被吓得不敢再说话,只是掩面低声哽咽。
“你听我们的没错……”过了许久,二人放缓声音低低道。
灵宝哽咽着点点头,看那二人要走,忍不住扯住其中一个的衣角,“我……我哥哥……他……真的……真的……不在了么……”
二人身形停下了,回头看她一脸的哀戚惶恐,眼中闪过一丝不忍,年轻些的面上便有些犹豫,张口要说什么,被年长的轻轻拉了下。
“记住我们的话,你不出现,你家小姐才是最安全的,否则……”年长的人低声说道,说罢不再停留,关上门走出去了。
灵宝慢慢地跪坐在院子里,掩面低声哭泣,声音传到前堂,喝茶的人都见怪不怪。
“这个丑丫又犯病了……”客人们耸耸肩说道,一面对拎着茶壶的老婆婆喊,“你们捡了这个也不能养老,还不如去慈幼堂抱一个来的好……”
“没病没病,俺家丫儿没病,就是丑了些,客官可别这么说……”老婆婆笑嘻嘻地说道。
“你这老婆子还挺护短!”客人们笑起来,茶棚里很是热闹。
外界的热闹纷杂,对于顾十八娘来说,一概不知,她每日就是坐在厅堂里,看着外边的春景大发呆。
“顾娘子,有人送东西来。”外边差役唤道。
顾十八娘有些诧异,关进来这么久,还没人跟她送过东西,顾海一定是关起来,曹氏在建康也不一定能自由,除了昨日太子突然造访的意外,竟然还有人给她送东西……
“这是?”顾十八娘看着一个小厮打扮的人低着头抱进来一套锦被褥,打开来,竟然还有一些医书,并一纸包,散发着药香。
“是谁?”顾十八娘不由问那小厮。
小厮却是低着头,恭敬的弯着身子,一句话也不说,便慢慢地退了出去,他的身上带着不是一般小厮的气质,那是一种严格训练久日养生的奴性。
倒春寒是很冷,这里的被褥并不是很好,夜里会冷……所以,这几日她有些风寒……
她拿起纸包,拆开一看,顿时愣了,这是……
“治风寒的药……”她喃喃说道。
谁?谁知道她微染风寒?差役们?不可能,要不然她也不至于要摘了迎春花煎水凑合来喝……
迎春花……顾十八娘想到一个可能,顿时心脏竟然不争气地漏跳几拍,她怔住了。
她的视线扫过桌案上摆着的一席锦被,两本精良的药经书,最后再次落在满满一包的祛风寒发热的草药上,鼻头慢慢变酸,继而有眼泪沿着面颊一颗一颗掉下来。
原来……如此……
第228章 乍起
东宫内,黄内侍只把那小太监问得不能再问。
“还有什么?”
“顾娘子还做了什么?”
只问得小太监都要哭出来,“爷爷,真没了……孩儿也没敢耽搁太久……看到的也就这么多……”
“什么叫耽搁!”黄内侍哼了声,用浮尘拍了拍他的头,“没造化的……我看你这辈子也就这点出息了……谁让你这么急巴巴地回来……”
小太监苦着脸,揉着头,“爷爷,不是您常说,咱们可不敢在宫外久待,更何况那可是刑部那些人的地盘……”
“去去去……”黄内侍甩了甩浮尘,“该听话的时候不听,不该听的时候瞎听……滚滚……”
小太监被骂得一头雾水,迷惑不解地告退了。
黄内侍这才殿内走去,透过一层薄纱幔帐,可以看到文郡王坐在桌案前看那永远堆积如山的奏折。
黄内侍没敢去打扰,就在外边垂手立着,才站住,就听内里文郡王说了声茶。
可真是一刻也等不得……黄内侍心里说道,低着头掩下唇边的笑意,斟了热茶,疾步而进。
文郡王吃了一口,便放在一旁接着看奏折,黄内侍却并没有退出去的意思,反而笑眯眯地开口说话了,什么顾娘子那个意外啊那个惊喜啊那个感动啊,还掉眼泪呢,说着自己也掉眼泪,感叹可是受了罪了,病了连药都没得吃,也不敢说,要不是殿下您有心还不知道要怎么熬下去……
文郡王拿着奏折的手慢慢放下。
“她把被褥放起来了?并没有用?”他开口问道。
“是啊,顾娘子那么聪明,肯定知道是殿下您的心意……舍不得用……”黄内侍忙抹了眼泪,笑着说道。
文郡王没有再说话,微微有些走神,愣了一刻,将视线再次转到奏折上。
黄内侍知道什么时候该说话,什么时候不该说话,这一次没有再絮叨,安静地侍立在一旁,却见文郡王又将手里的奏折放下了,起身向外走去。
“出去走走……”他口中说道,说着话已经到了门口,视线扫过,殿外春阳暖暖,和风煦煦。
“总闷着,倒辜负了这大好的春日。”他缓缓说道。
以前就不觉得辜负了?黄内侍忍着笑心里嘀咕一句,拿着黑锦缎披风给他披上。
“是暖和多了,可是风还有些凉……”他笑着说道,一面主动引路,“殿下,池里新放了一些锦鲤,咱们瞧瞧去……”
文郡王点点头,漫步向西而去。
东宫是从皇宫隔断过来的,建于皇家园林边上,风景秀美,胜在自然。
主仆二人一路走来,黄内侍说说笑笑指指点点,文郡王却似是心不在焉。
倚在栏杆,吩咐两个宫女去逗鱼,黄内侍让说得就要冒烟的嗓子歇息一刻。
“你说,她是舍不得?”一路行来的文郡王开口说了第一句话,他站在白玉栏杆前,目光越过波光粼粼的湖面,面上带着几分怅然,浓眉微微的簇起。
黄内侍还是头一次见他这般神情,一时忘了接话。
“也许,是吓到了吧,她这个人……”文郡王又微微一笑,似是自言自语道,待说了这个嘴边的笑意便是一滞,视线微垂,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一旁的黄内侍已经被认识以来,太子面上头一次浮现的这么多情绪惊傻了,一句话也接不上来。
回过神来后,黄内侍便慢慢地后退一步,垂下头,这等少年青涩情怀,人这一辈子都会有,不管穷的富的贱的贵的……
黄内侍忽地眼圈有些发红,他望着脚下的地面,恍惚看到一个扎着小辫子穿着碎花衣的小姑娘从发黄的记忆里跑出来,脆脆地喊着二牛哥哥,递给他一个嫩柳编的帽子……
春光流逝,转眼已是满目翠绿,京城一处宅院中,藤蔓尚未葳蕤的藤萝架下,坐着四五个人,皆穿着家常袍子,面前摆着香气淡淡的翠茗。
但每个人的面上却没有半点赏春品茶的轻松随意,所有人的视线都落在当中的一个葛衣老者身上。
他的年纪六十左右,慈眉善目中带着久经官场的威严。
“顾含之的折子已经递上去一些时日了,现在是我们动手的时候了……”他缓缓说道。
听到他这句话,在座的几人面上都浮现几分激动。
“老师,我们这就上书弹劾朱党这些人!”
“我早就写好折子了就等老师您一句话……”
“再不能让朱党如此嚣张下去……”
几人纷纷说道,更有人眼圈发红,只有坐在角落里的顾渔没有说话,而是慢慢地品茶,似乎没有听到他们的话。
“不是弹劾朱家……”老者沉声说道。
这话让群情激动人们又泄气了。
“老师,是不是还是没有罪证?存之不是献上证据了吗?”
“那些证据陛下看了,不是也没说什么吗?看来还是不够……”
顾渔低声笑了,引来大家的视线。
“证据不是够不够,而是陛下想不想看的问题……”他笑道。
这些人都是在于朱党历次清洗中幸存下来的,自然一点即通,都轻轻叹了口气。
“所以,这次我们不能弹劾他们……否则,适得其反……”老者缓缓摇头说道。
“那老师您让我们弹劾谁?”大家问道。
老者微微一笑,“我,以及关在牢里的顾含之。”
“啊?”众人面露惊讶,“弹劾老师您?”
“对,弹劾我,弹劾顾海,谁也不许说朱家一句不好,也不许提朱党一字之患,总之弹劾我和顾含之越多越好,说得越厉害越好……”老者神色凝重,略有些浑浊的眼中闪过一道亮光,“要让陛下看看,这朝堂是谁家的朝堂……”
众人沉思一刻,面色解恍然明了。
“可是,老师,朱党那些人以前弹劾您的折子也不少啊……”有人还是轻声疑问。
“那是以前……现在……能遮天的伞已经破了……”老者微微一笑,看着满目翠绿,“这一次,是我们能出口气的时候了……这一天……老朽已经等了好久好久了……”
他说这话,声音渐渐低沉,鼻音浓浓,为了这一天,路上已经铺了太多人的血……
这一天终于还是等到了。
平阳侯走进院子,揉了揉眼。
“怎么了?”接出来的夫人关切地问道,看着神色有些焦躁的丈夫。
“最近……真是事事不顺啊……”由侍女服侍换了家常衣,平阳侯坐下来,重重吐了口气,似乎要舒尽心中闷气,“这眼皮也跳得厉害……”
“朝堂上的烦心事本来就多,侯爷你又不是不知道……”夫人满不在意地说道。
“可是……”平阳侯闭上眼,伸手轻轻揉着额头,缓缓说道:“这半年来,格外的……嗯……”
他停顿一下,似乎在寻找一个合适的字眼。
“……怪异……”
“怪异?”夫人问道。
“你看……”平阳侯在椅子上换个姿势,“前一段被关在牢里的顾海不老实,竟然逮住监察史上死谏……”
“这有什么怪的,不过是要死的蚂蚱了瞎蹦跶吧……”夫人嗤声笑了笑,“再说,折子不是被陛下压下了,理都没理……”
“不过,后来弹劾顾海的折子满天飞……”平阳侯接着说道。
“那还不是大家闻风而动嘛,这有什么好奇怪的……侯爷,我这个妇人家都见怪不怪了,你还大惊小怪的……”夫人笑道。
“不止弹劾顾海,还有康太宰大人……”平阳侯并没介意夫人的不敬,接着说道,与其说给夫人听,不如说是自言自语。
“那个康大人啊?就是一个三旨相公,当年靠着朱春明坐到太宰的位子上,就是个摆设,装聋作哑的,那边的人没把他当回事,这边的人看他不顺眼,如今自然要拿他开刀,两边谁都不会让他好过的……”夫人撇撇嘴说道:“这个还用想啊,我说侯爷……”
“可是,陛下也将这些折子压下了……”平阳侯根本没理会夫人的打断,继续说道,眉头皱起来,“而且,还通过太子殿下的口,训斥了这些上折子的人,说他们无所事事……”
“太子……”夫人听到这个字眼,立刻坐正身子,这些朝堂的事她没兴趣,想到自己最关切的事,“侯爷,你问了没,这到底怎么回事?大婚的日子怎么还没定?那些入选的其他人可都进东宫这么久了……”
“急什么?咱们燕燕是太子妃,跟那些奴婢一般的比什么……”平阳侯瞪了她一眼,说道。
“咱们燕燕都已经急病了……我能不急吗?”夫人也急了,站起身说道。
“好了好了,告诉你,定了,十月十八……”平阳侯这才说道。
夫人闻言大喜,“果真?”
“果真,我哄你做什么。”平阳侯说道:“先别嚷嚷,也就这几天,礼部昭告了……”
“阿弥陀佛……菩萨保佑……”夫人合十念佛,一脸欣慰,心中巨石落地。
“这也罢了,前几天刑部上奏处斩顾海,陛下非但没批,竟然说要放人……”平阳侯接着自己的话题说道。
“什么?”夫人很是惊讶,“那……那那个顾十八娘呢?”
“她当然还关着,她跟顾海不一样,是跟贼匪之妹直接牵连的……”平阳侯看了眼夫人,明白她的心思,嗤笑一声,“你放心,就是放出来,她也休想再进宫……”
“哦,那就好。”夫人再次欣慰说道。
“陛下竟然说,顾海是个直犟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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